书城传记红尘大梦,浮世成伤:萧红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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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达旺:错爱红尘,绝恋今生(3)

回眸里,那些早已旧了的往事,经过300年的轮回,依然固执地在夜雨声中,变得逐渐清晰起来。终于,似睡非睡中,看见他泪光盈盈地向我走来,拈一朵绝尘的青莲,吟一阕亘古的相思,默默流连在我记忆的窗前,那情那景,仿若一首静谧的月光曲自天边缓缓升起,柔暖而温婉。

刹那间,心里感到柔软而温暖,泪水却潸然而下。他惊魂未定,未语泪先流;而我,在彼此盈盈的泪光中,终于放下积压在心的巨石,望向他,落着泪,轻轻微笑着。我明白,即使历经千般苦、万般痛,他终究劫后余生,有什么比他的现世安好更重要的呢?

记得,在北京的时候,每当万籁俱寂之际,我总是喜欢倚在窗下,借着一片朦胧的月光,看似漫不经心地打开他的诗作,一边轻轻吟诵那些经典名篇,一边铭记清风透过窗棂送来的缕缕花香,让那阵阵熟悉的韵味瞬间溢满整个房间。

然后闭上双眼,捧一杯香茗在手,静静地想着他,梦着他心爱的女子,任那些陈旧了的或缠绵悱恻,或温柔缱绻的画面,于眼前慢慢浮现,而他的音容、他的笑貌、他的儒雅、他的风度,还有她的娇俏、她的美丽、她的优雅、她的婉约,都仿佛浸在一曲幽远的弦音里,由远及近,随一缕浅淡的风儿缓缓飘来,顿时漫醉了我整个身心。

那一瞬,所有的忆念、所有的遐想,欢喜的或是忧伤的,都为他而停止,停在了指间,停在了笔端,停在了纸上,停在了深夜,停在了花前,停在了月下,停在了每一个有他影子出现的地方,心一下子便空了,仿佛糊涂了,又仿佛从没这么清醒过,但就是不知道该为他做些什么,只能于心底,无声无息地将他唤了又唤。

然,他总是与我隔着近在咫尺而又遥不可及的距离,我亦总是无法将他百转千回的心思猜透。就像他和她,尽管爱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到最后,那一怀婉约的心思,那一弯蹙起的眉头,便成了他们永远无法触及的伤。于是,每一天,每一夜,他只能孤独一人守在寂静的湖畔,枕着无尽的相思,为她放飞爱的纸鸢,许下千言万语的诺言,默默承受那份无与伦比的惆怅与忧伤。

爱得越深,疼得越深;隔得越远,惆怅越多。我知道,那些年,他始终浸在对她的刻骨相思里备受煎熬。然而,他又可曾知晓,我为了寻觅他遗落的足迹,为了找寻他和她曾经震颤了整个西藏天空的爱情绝响,又承受了多少艰辛?我没有太多的奢望,只是想对他有更深的了解,只是想走进他那颗曾经千疮百孔的心,只是想去接近他的忧伤、他的明媚,还世人一个真实的他,让大家不要再对他有更多的误读。

是的,他并不想任人曲解。在他试图向我讲述他所有的经历之际,倏忽间,窗外的雨停了,夜变得一如既往的沉静,而那一场瓢泼的雨给我留下的除了四月里鸟语花香的清芬与缠绵、蓝天白云的纯净与剔透外,便是他越来越清晰的面孔。那是一张俊美如玉的脸,配上他玉树临风的身姿,每个女人见了都会为之心动,难怪他会成为情歌王子,成为那些个岁月里最受女子欢迎的情郎。

我静静地挨着桌边,看似十分悠闲地坐着。而他,就站在不远处的雕花窗棂下,轻轻翕合着嘴唇,讲那些我听过的和从未听过的故事。于是,他相思的心语,有如潮水般在我心头涌起,那一瞬,我仿佛听到他,携着来自远古的染着花香的梵音,穿越了300年的光阴,在我窗前,为那些他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如花女子,再一次微笑着梦回春天。

他讲到了和他两小无猜的玛吉阿米,讲到了和他惺惺相惜的仁珍旺姆,还有很多很多我先前并不知晓的女子。可是,我最感兴趣的却是他对家乡达旺的描述,那里的风土人情,那里的秀丽江山,无不让我对之心生向往,无不让我为之神魂颠倒。

那是一片神奇而美丽的土地。他说,他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叫作乌坚林的小村庄,而离那个小村庄不远的地方就是庄严神圣的达旺城。达旺城近郊有一座达旺寺,那座寺庙便是他离开门隅前一切美好念想的源泉。

从他娓娓道来的讲述中,我知道达旺寺是在300多年前由五世达赖喇嘛的弟子梅惹喇嘛在原宁玛教于当地建造的寺庙基础上扩建而成的,是拉萨三大寺之一的哲蚌寺的支寺,也是门隅地区最大的寺院。

他说,达旺寺建在距达旺城区约两千米的山坡高处,金碧辉煌的寺庙四周有苍翠欲滴的林木掩映;他说,达旺寺里精美的画梁雕栋和壁画,都和西藏其他地区的寺庙相仿;他说,寺院内供有一座高八米的镏金佛像,是20世纪初从拉萨的哲蚌寺运去的;他说,藏经楼内存有贵重的古代佛经抄本,主要是“丹珠尔”和“甘珠尔”,总数有850卷之多,其中有多本是用金汁写成的,而这些抄本的抄写时间都是在17世纪,也就是他曾经生活的那个时代。

然而,转眼间,一切繁奢皆成过往。就像他曾经深深痴爱眷恋着的女子,一个个都随风而去;他的家乡——达旺,甚至整个门隅地区都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更失去了往日流光溢彩的风华。

熟谙历史的人都知道,英国在19世纪中叶控制了整个印度之后,又步步进逼,不断侵犯中国西南边疆,力图攫取青藏高原,进一步称霸世界,先后发动了多次侵略西藏的战争,并通过非法的“麦克马洪线”将传统上由西藏当局享有管辖权、税收权和放牧权的门隅、珞瑜和察隅地区等达9万平方千米的领土划归当时英国统治的印度,而印度更于1951年2月2日侵入达旺,用武力赶走当地的藏族官员,实行殖民统治。

达旺以及门隅地区被印度侵占,是历史遗留下的问题。然而,中国政府从未承认过那条非法的“麦克马洪线”,更没有放弃对门隅地区及达旺的主权。可是那一夜,我分明看到他——仓央嘉措,那个出生在达旺的六世达赖喇嘛,为他的故乡被异族侵占,流下了伤心得难以自禁的泪水。

这是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他为家为国流下的泪水,第一次听到他震颤人心的哭泣,可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更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缅怀那段久远了的却又令人不堪回首的历史。

达旺,门隅。门隅,达旺。他告诉我,门隅在藏语里叫作“白隅吉莫郡”,意为“隐藏的乐园”。而今,她离开了祖国母亲的怀抱,有何乐,又有何喜?留下的只不过是无尽的哀伤和悲痛罢了!

谁也无法预料,在他远去的300多年后,那曾经带给他无限快乐的家乡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亲人,都还在那里,可是,他什么时候才能插上翅膀飞回那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的故乡去看一看、走一走呢?自打两岁那年离开达旺,离开乌坚林,他就没有机会再踏上家乡的土地,为什么,兜兜转转过了300年,回家的心愿还是无法达成?

望着他悲伤地哽咽,我亦情不自禁地跟着叹息起来。曾经以为永恒与不变的信念,终不过只是浮光掠影。他心爱的女子早已随着那一泓缓缓东去的流水,无语逝去。他眷恋的故乡亦转眼成梦、转瞬成空,却留他一人,孤单单站在远方,茫然徘徊着望向那些旧了的事,望向那些老去的人,望向那些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的花儿,还有那些数不清的牛羊、玩不尽的泥巴……只是,一切都已变了,好好的一个梦,圆来圆去,却原来最终只剩下无缘的残缺!

恍惚中,一曲熟悉的旋律缓缓响起,是他那首最为经典的“不负如来不负卿”, 轻吟低唱里,瞬间便明媚了我不息的想念。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在想念他的过往,想念那座我从未去过的城市——达旺,想念那片芳草萋萋的梦一样美丽的门隅大地。叹息声声里,帘外流年依然在风马中飘摇,回首间,我轻轻捧起那束他前世被人遗忘在深谷的格桑花,用掌心的温暖,企图留住它的最后一缕馨香,明媚他所有的精彩。

然而,只是一个轻轻的回转,我却看到他在暮春的莺歌燕舞里,裹着一身的忧伤与不得已,倾耳聆听着花落花开的声响,眉间仍是深藏了一缕惆怅的落寞。或许,他是再也无法走出她给的温婉与娟好了,可我又有什么办法能够替他抚去眼角的伤然?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他终没能保有他的“卿”——玛吉阿米、仁珍旺姆,还有那些被历史的洪流湮没的无名无姓的女子,更没有能力让历史倒流,让他的家乡不被敌人的铁蹄践踏。可是,他努力过了,世间没有双全之法,又叫他如何改变这既定的事实?

或许,踮起脚尖,站在勒门巴民族乡的高坡上,眺望远处的达旺城,我所能做到的便是为梦中的他,为他心心系念的女子,为那座曾经辉煌的城池,于这片温柔的月光下,倾尽毕生的风华悠然而歌。

这一次,我想歌落秦时明月的相思,歌空汉宫未央的倾城,歌尽桃花扇的风,歌尽他300年翩跹起舞的诗韵,将所有的眷恋都融进那一阕阕温暖的诗词歌赋里,然后,把他和那座城念作我前世今生的海枯石烂。

此后,我将不言不语,只是望着他浅浅淡淡地笑,然后,看水墨文字中的他与生他养他的城,娓娓而谈,从此,再不去思念,再不去恋爱,再不去想哪一个人,只是与头顶那一缕朦胧月光、脚边那一溪潺潺流水,或是窗下那一朵微笑的花,静静牵手,淡看山高水长,描摹世间最隽永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