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连一向习惯晚睡的孙瑶都沉沉入睡了,手机却蓦地响了起来。
她迷迷瞪瞪地接起,电话那端是任司徒十分清明的没有一丝睡意的声音,“出来喝酒吧。”
任司徒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显得很平淡,孙瑶愣住了两秒,却猛地吓坐了起来,“任司徒你别吓我啊!”
手机那端的人似乎也觉得孙瑶的反应太过激,笑问:“找你喝酒而已,哪里吓你了?”
孙瑶捏着眉心,“你上次大半夜找我出去喝酒,还是五年前你和盛嘉言……”孙瑶猛地噤声,电话那头似乎也因为回想起了什么不愉快,连那头的空气都落寞下去。
孙瑶有些烦躁地挥挥手,“算了算了,往事不再提。你在哪儿?我现在就过去。”
“……”
沿街一家不起眼的烧烤店,一个女人从停靠在街边的出租车上下来,跑进店里。她戴着毛线帽,架着黑镜框,穿着长及脚踝的羽绒服,脚上一双雪地靴,臃肿得近乎邋遢了。
她进了店里,一眼便瞧见了角落靠窗的那桌坐了个背影落寞的女人,这才一边脱下外套,一边快步走过去,来到对方身后,猛地一拍对方的肩,“不等我就喝上了?”
原本正自顾自灌着啤酒的任司徒这才惊得抬起头来,只见孙瑶一边摘下帽子,一边大喇喇地坐到了自己对面。
任司徒扫一眼孙瑶这身打扮,谁会想到一个女明星大半夜的,会穿成这样跑来这么不起眼的小店吃东西?
任司徒开了罐啤酒放到孙瑶面前。转眼孙瑶已脱了厚外套,身上是件简单的白色毛衣,下配浅色牛仔裤,瞬间已不复之前邋遢臃肿的模样,素颜也显得面容娇俏。她拿起任司徒替她开好的啤酒,灌了一口,“说吧,今儿受什么刺激了,非得找我出来。”
“没。”任司徒回答得不咸不淡。
孙瑶拿起铁夹翻了翻烧烤板上的食物,有些漫不经心地问:“是不是恋情受阻啊?”
任司徒拿啤酒罐的动作一滞,“什么恋情?”
“寻寻说的,”说到这儿孙瑶都免不了好奇,放下铁夹,好整以暇地看向任司徒,“话说那男的腿到底有多长?寻寻一个劲儿叫他长腿叔叔。”
任司徒耸了耸肩,没作答,闷声喝酒去了。见她这副不声不响的样子,孙瑶就头疼,这心理医生的心事埋得太深,外人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可孙瑶如此了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或者……是因为你妈妈的事?”
一说到这儿就听到任司徒重重地叹了口气,“哎,别提了!烦。”她把啤酒罐举过去,碰了碰孙瑶的那罐,“喝酒!”
她这副样子明显是不想孙瑶再问下去了,孙瑶配合地把一切疑问丢进酒精中,闷头喝了起来。
和任司徒不熟的人,肯定不会相信她的酒量好得出奇,连孙瑶都喝不过她。等到准备结账离开的时候,任司徒还挺清醒的,只是两颊酡红,孙瑶却已经醉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任司徒帮她穿上外套,搀着她离开烧烤店。
来到外头吹了会儿冷风,任司徒算是彻底清醒了,孙瑶却一屁股坐到了街边的台阶上,低着头自言自语起来。任司徒的车就停在路边,她从兜里摸出车钥匙,欲把孙瑶搀上车去休息,孙瑶却趁她一个不注意,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
任司徒赶紧关上车门追上前去。
不承想孙瑶竟自行停下了,准确来说,是停在了一辆黑色轿车前。
任司徒见孙瑶大模大样地敲了敲对方的车窗,不禁一愣。驾驶座的车窗随后降下,孙瑶竟弯身和司机聊了起来。
任司徒一脸疑惑地跟过去,走近了才听清,孙瑶并非在和那司机聊天,而是在争吵。看来孙瑶是真的醉得不轻,竟当街找陌生人吵架去了?任司徒加快脚步跑向孙瑶,而她刚跑到孙瑶身侧,正准备抬手拍拍孙瑶的肩,却听孙瑶对那司机怒骂道:“你告诉徐敬!别有事没事派人监视我!给我滚!”
一听“徐敬”三字,任司徒的手生生僵在了半空中。
那司机一脸心虚,却仍一口咬定道:“这位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孙瑶这回索性半个身子都探进车厢里了,一把揪住司机的领子,另一手直指不远处烧烤店的落地窗,“我在店里待了两个小时,你这车就一动不动地停了两个小时……”
任司徒顿时醒过神来,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烧烤店的落地窗,自己当时坐在烧烤店里,一直心事重重,见孙瑶频频望向窗外,她也没太在意,原来当时孙瑶是在看这辆车……
这边厢,孙瑶还在和那司机僵持不下,“你说你不认识徐敬?行!”孙瑶掏出手机开始拨号码。或许因为气愤,或许因为醉得不轻,孙瑶的手指颤颤巍巍的,拨了三次,才终于成功拨出了一串手机号,随后径直把手机塞到了那司机手里。
“喂?”手机那头传来一声清朗的应答声。
司机顿时脸色僵白,慌忙把手机放到耳边,“徐少……”
“……”
“是。”即便只是对着手机,司机仍毕恭毕敬地点头。
“……”
“是。”
“……”
“好的。”
司机声线紧绷地说完,把手机还给了孙瑶,都没敢抬眼看看孙瑶,径直启动了车子,“不好意思孙小姐,我这就走。”
转眼司机已驾车疾驰而去,原本还如争强好胜的勇士一般的孙瑶瞬间失去了一切力气似的,身体一晃就要跌坐在地,任司徒赶紧扶住她。
任司徒好不容易把孙瑶弄回了自己车上,这才有工夫给相熟的代驾司机打电话。
等代驾司机来接她们的这段时间里,这两个女人身上的酒味蔓延了整个车厢,任司徒把四边车窗全降下,一旁的孙瑶盖着自己的羽绒服安静地睡着。任司徒猜她这是在装睡,不忍拆穿她,自己只能屈肘撑在车窗上,看着外头的街景打发时间。
这个时候,子夜早已过去,整个世界却依旧沉浸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天黑得很苍凉,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度,任司徒忍不住搓了搓手臂。这时,孙瑶用幽幽的声音问她:“你说,他这样入侵我的生活,万一哪天寻寻被发现了,我该怎么办?”
任司徒透过后视镜看了孙瑶一眼,孙瑶还是那样闭着眼睛,平静的表情下却藏着满腔的担忧。任司徒也疲惫地微合上眼,“是你自己说的,老天让徐敬延出意外死了,那是老天在帮你结束噩梦,从那以后,你会开开心心迎接崭新的每一天,谁都妨碍不了……”
敲车窗的声音响起,适时地打断了任司徒的话。代驾司机终于到了,任司徒连忙支起身体看向窗外,却是一愣。
站在窗外的并非她认识的代驾,而是个神情严肃的陌生男人。此人看了眼任司徒,目光很快掠过了她,转而锁定了她旁边的孙瑶。
任司徒忍不住皱眉,问道:“你是?”
孙瑶也睁眼看了过来,只见陌生男人对着她恭敬地颔了颔首,“孙小姐,徐先生想和您单独谈谈。”
此话一出,两个女人的脸色顿时都变了。
随着这陌生男人的眼神示意,任司徒扭头望向对面车道,只见那里停了辆轿车。待孙瑶也扭头看过去时,那辆轿车的后座车窗随之匀速降下,露出一个男人面无表情的侧脸—
是徐敬。
任司徒虽没见过徐敬,却已万分确定轿车中那男人的身份。只因她多年之前见过徐敬延,前者与后者的眉眼何其相似,以至于任司徒只看了一眼,便本能地心生警惕,一把按住了孙瑶的手腕。
孙瑶经历了短暂的失神后,突然冷笑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他一瘸子能拿我怎样?”说罢便挣脱了任司徒的钳制,大大咧咧地下车去了。
任司徒目送她脚步趔趄地走远,心一直悬着。本来是自己遇了烦心事要找人出来喝酒,结果却招来了徐敬这么个大麻烦,想想真是让人头疼。
幸好没过多久,孙瑶就安全回来了,她坐上任司徒的车,一脸可气又可笑的神情。
任司徒再看向那辆黑色轿车时,黑色轿车刚刚启动,从任司徒眼前一晃,转眼便驶远了,“他找你干吗?”
“他这么兴师动众地过来,就是为了对我说声抱歉。说我大半夜出来,他担心我出事,才会派人跟着,让我不要介意。不、要、介、意?”孙瑶细细咀嚼这四个字眼,忍不住冷哼一声,回眸问任司徒,“你说可笑不可笑?”
任司徒却笑不出来。
这姓徐的,她和孙瑶都惹不起。任司徒低眉略一深思,不禁正襟危坐起来,劝道:“等你手头这部戏拍完了,以后再有和他扯上关系的项目,都让经纪人帮你推了吧。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当初找我的戏突然多了起来,我还以为是我的运气终于来了……”说到这里,连孙瑶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随后却是越笑越悲怆,索性摇摇头,让脑袋彻底放空。
有时候连任司徒都无比佩服孙瑶的自我调节能力。反观任司徒,身为专业人士,都做不到如此自如地调节自己的心态。
任司徒回到家时已经将近六点,初晨的第一缕阳光怎么也穿透不了厚重的云层,也不知是因为清晨的水汽还是那糟糕的雾霾,窗外的天显得一片灰蒙。一身酒气的任司徒尽量放轻声音地开门,蹑手蹑脚地换鞋进屋,直到这时才记起寻寻并不在家,自己根本无须担心会吵醒他。
昨儿下午寻寻赖在他的长腿叔叔家打游戏,一打就打到了晚上,她怎么拖都拖不走,最终只能让他在那儿留宿。
自己先睡个两小时,睡醒之后再去把寻寻接回来,任司徒这么想着,衣服都没换,直接倒头就睡。
真是很久未曾有过的好眠,连梦都没有来侵扰她,就让她这么黑甜黑甜地睡到了日上三竿。等任司徒惬意地睁开眼睛时,没拉上窗帘的卧室里早已是阳光乍泄,任司徒立马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看一眼旁边的闹钟,已经九点多了。
她这一身酒气若是被寻寻闻到了,寻寻肯定会教育她一番,任司徒想到这点就头疼,赶忙冲进浴室洗个战斗澡。
冲完澡,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任司徒披上浴袍快步来到衣柜前,正准备换衣服,却忽地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在响。
任司徒自己都记不起来自己把手机搁哪儿了,只能站在衣柜前侧耳细听。铃声应该是从客厅传来的,任司徒只好马不停蹄地开门跑出卧室。
可她刚出卧室门没两步,就生生地收住了脚步。
一个男人站在她面前,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是时钟,他正打着电话。
突然撞见她以这身姿态闯到他面前,他拿着手机的那只手不由得一僵。
四目相对间,任司徒脑袋足有两秒钟的空白,直到发丝上未擦干的水珠悄然滴落在她胸前,任司徒才猛地醒过神来,赶忙抓紧自己腰间的浴袍带子。
她此番动作倒像是对时钟的提醒,时钟一低头,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被浴袍领边勒得紧紧的胸口。他不是没见过女人穿深V礼服,只是如今呈现在他面前的这番半遮半掩,反倒更……引人遐思。
这是个有着强悍自控力的男人,任是那胸前一景再美不胜收,他却依旧能在下一秒就淡然地收回目光。
这女人纤长的锁骨、线条美好的脖颈……时钟的视线一路上抬,她的每一寸肌肤,他都只是浅尝辄止,既而淡定地移向别处,却在看向她的嘴唇时,硬生生地顿住。
同一时间,时钟的脑中不由得回响起前一晚,自己和寻寻之间的那场开诚布公的对谈……
当时的寻寻,死活要赖在他家打游戏,时钟也被这小孩儿拖着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做这小孩儿游戏里的助攻,时钟无奈只好让家政阿姨送任司徒离开。
任司徒就这么无奈地走了,家政阿姨送任司徒走向公寓内接的独户电梯,而电梯门刚关上,寻寻就放下了游戏手柄,显然,这小孩儿根本就不是被游戏迷得连家都不回,而是为了支开任司徒。
时钟见状,便也放下了手柄,一手搁在旁边的茶几上,托着下巴看向寻寻,好整以暇地等着这小孩儿发表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你是我爸爸吗?”
时钟原本托着下巴的手顿时一软,下巴差点就磕在了茶几上。这小孩儿提的问题,比他想象更惊世骇俗。
时钟暗自调整了好一会儿,才能够以平静的声音问:“怎么这么问?”
寻寻一副“别以为能逃过我的眼睛”的架势,有点鄙视地看着时钟脸上的这副道貌岸然的表情,“我都看见了,你那天亲了任司徒。”
“哪天?”
寻寻摆出了升级版的“别以为能逃过我的眼睛”,时钟这回却是真的一头雾水了。
寻寻给了时钟三秒钟坦白从宽的时间,见时钟一直没有要坦白的迹象,这才不甘心地撇了撇嘴,道出了原委:“就是你上次喝醉跑来我家啊!任司徒还骗我说,你来我家是因为那个大盗爷爷是你爸爸,你是来找爸爸的。大盗爷爷真是你爸爸的话,怎么都不和你住在一起?任司徒肯定是《爸爸去哪儿》看多了,这种谎话都编得出来。”
时钟扶额,肯定是因为自己和这小孩儿有代沟,他需要仔细理一理,才能彻底明白他的话。
“等等!大盗爷爷?”
“我叫他小偷爷爷,他就说要把我塞到马桶里冲走,非得让我叫他大盗爷爷。”说到这里,寻寻似乎有些生气,直呼,“他太坏了!”
时钟默默地叹了口气,这倒像是自己父亲的作风。
“还有,爸爸去哪儿是什么?”时钟又问。
一秒前还在咬牙切齿的寻寻立即被时钟的这个蠢问题吸引掉了全部注意力,“这你都不知道啊!”
寻寻惊呼着,继而露出一副“无法和外星人沟通”的嫌弃表情。
“好吧,这些都不是重点,”时钟在虚空中挥挥手,似要将这些不重要的细节全滤去,随后正色问道,“你确定你看到我亲了你妈妈?”
“我那时候要起床嘘嘘,开门以后就看见你和她在沙发上……”寻寻无奈摊手,“任司徒肯定以为我睡着了。”
时钟顿时眉目一凛,沙发……上?
那晚他竟然错过了这么多?时钟略显懊恼的兀自摇摇头。
“我原来问过嘉言叔叔,小孩儿都是怎么来的,他竟然告诉我是从脚底板里生出来的,当我是三岁小孩吗?电视里都有演,是亲了嘴巴之后才能生小孩的。”
“……”时钟终于跟上了这孩子的思维,可他却发现自己完全不知该如何接话。
但是很快时钟就从这小孩儿天马行空的话语中揪出了一个他比较关心的重点,“嘉言叔叔?他和你妈妈是什么关系?”
“虽然,嘉言叔叔的总分要比你高那么一点点,但是,他是我爸爸的可能性很低、很低、很低,”小侦探对时钟的问题不置可否,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推理,“表面上我是被领养来的,但我肯定,我是任司徒生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不能认我,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把我接回她的身边。”
领养?
此二字,对时钟而言,冲击力可不小,可这小孩儿如此有理有据的分析却影响了时钟的思路,令他决定暂时不去细究“领养”这个问题,只是无奈地问道:“该不会又是什么电视剧教你的吧?”
“你怎么知道?”寻寻像煞有介事,“就是孙瑶演的那个电视啊,虽然她在里面演女二号,但她还是逼着我们就算不喜欢看,也要准时打开电视,帮她冲收视率。然后我就无聊地看了几集,那里面就是这么演的,妈妈不能认自己的小孩,就骗小孩说是领养来的。反正孙瑶陪着任司徒去孤儿院找我的那一天,我听见她在院长奶奶的办公室里哭得很伤心。这就是证据!”
“……”
“……”
此时此刻,时钟盯着那色泽柔润的嘴唇,耳边又不自觉地飘出了那小孩儿说的那句话:我那时候要起床嘘嘘,开门以后就看见你和她在沙发上……
那晚的一切,他怎么能忘得一干二净?
而现在,他只需稍稍一低头,就能重温一遍被他遗忘的温软……
他一点一点地,微微低下头去,目光平静,动作细微,却没有半分的犹豫。
这个女人却还在紧张自己的浴袍带子会不会突然松开,全然没有发觉。
就在这时,寻寻略带不满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奇怪,她手机明明都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