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的声音,仿佛是清冽的泉水注入滚烫的火苗,发出“滋”的一声销魂的尾音,这丝尾音猛烈地划过任司徒的耳膜,令她猛地抬起头来,就这样不期然地撞进对方的目光中。
他的目光静静地停在她身上,看似平静,可目光深处,似有令人恐慌的潮汐在涌动—
不知道是哪件事先发生的—是她先收回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客厅里的寻寻?还是他先收回目光,继而一把推开她的卧室门,拉着她躲了进去?
卧室门砰的一声合上,躲在门后的这两个人面面相觑。任司徒的背脊紧贴着冰冷的门板,她却隐隐觉得全身发烫,她就算不低头看,也能感觉到身前这个男人结实的胸膛若有似无地挨着她,以至于她都不敢大口呼吸,既怕浴袍因此而松落,又怕胸腔起伏过大,造成她和面前这男人不必要的触碰。
直到这时,时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还拿着手机,默默地将手机揣回兜里。可他忘了要退后半步,忘了不能这样紧挨着她,忘了不能任由自己强有力的心跳声影响她,连带着她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快,快到连任司徒自己都听见自己胸腔里发出的扑通扑通的声音。
直到任司徒再也忍不住,直接抬手抵住他的肩,他才眉心一紧,配合地大步退开。
他这么一退开,任司徒连呼吸都顺了,本来自己被这男人撞见只披了浴袍的样子,顶多会有些尴尬而已,可被他这么一把拉进屋,反倒令她彻底地心虚了。任司徒听见自己有些艰涩的声音问:“干吗要躲?”
他的声线倒是一贯的清冽,反问道:“难道你想让那小孩儿看见你穿成这样?”
“我……”任司徒被他一语噎得有些无话可说了。
这时,一道门之隔的外头传来寻寻的声音,“谁在里面?”
寻寻应该是听见了方才那声关门声才跑过来的,任司徒生怕寻寻这就要开门进来,赶紧逃离门后,她来到衣柜前快速地翻找着内衣裤,正要将内衣从柜中拿出来,觉得背后有道目光紧跟着她,她忽地一抬眸,就见时钟还站在原地,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难不成你还想看我换衣服?”任司徒脱口而出的当下就后悔了,自己这话在外人听来,像挑衅多一些,还是挑逗多一些?
可任司徒还没来得及改口,时钟已被她问得稍稍一愣。
他若回答说“想”,这女人会任由他继续看下去吗?时钟被自己的这个邪念逗笑了。
任司徒换好衣服从卧室里出来,坐在沙发上的那一大一小,齐刷刷地扭头看向她。寻寻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一脸懵懂地问:“我们按了好几次门铃你怎么都没听见?幸好我带了钥匙。”
至于寻寻身旁的这个男人,任司徒总觉得他的眼里有一种奇怪的光,仿佛只是这样淡淡地看着她,就能穿透她身上穿的这么多件衣服,令她回到方才那个只有浴袍裹身的时刻。
任司徒尽量忽略这丝莫名其妙的错觉,客气地笑着走近,“我正准备去接他回来,结果起晚了,他昨晚住你那儿没闹事吧?”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熊孩子,寻寻立即抢先回答:“他和我聊得可开心了!”
至于聊了什么,寻寻是死活不肯说了,任司徒一问,寻寻就笑吟吟地和时钟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由时钟一脸严肃正经地总结道:“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
昨天和长腿叔叔黏了一整天还不够,时钟这时要起身告辞了,寻寻格外不舍得,还眼巴巴地送时钟到家门口,“下次什么时候找我和任司徒玩儿?”
任司徒不由得低头数落这小家伙:“成天就知道玩儿。”
再抬起头来时,却见时钟正看着她,带点意味深长的语气说:“有的是机会。”
这个男人的面色其实很平静,可任司徒总觉得他的眉梢眼角都在散发着某些暗示,以至于未来的几天里,她总以为某一时刻自己的电话就会冷不丁地响起,接通后就能听见对方用有些低沉但十分具有磁性的声音问她:“今晚有没有空?”
但实际上她预想中的这通电话一直没有真正出现过,任司徒这些天的生活,全都围绕着手头上的来访者连轴转。秦老先生本来算是很不配合医生工作的一位来访者了,可和任司徒刚接手不久的那位总是一身邋遢的李先生相比,连秦老先生都可以算得上是积极配合治疗了,保洁阿姨依旧抱怨李先生给诊所里带来的糟糕气味,同事们依旧在讨论着几天后的平安夜该怎么过,任司徒预想中的那个电话也依旧没有响起过……
自然,莫一鸣也依旧在想方设法从任司徒这里打听到孙瑶平安夜是否佳人有约。
平安夜的前两天,任司徒终于得到了确切消息,直接在诊所的工作人员一起吃午餐的时候,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莫一鸣:“那天没男人约她。”
正值午餐时间,他们诊所所挂靠的大型医院食堂里,随处可见白大褂们或聊着圣诞的打算,或抱怨着过节还得值班。而莫一鸣,端着餐盘坐到任司徒对面,目的显然已写在脸上。听任司徒这么说,莫一鸣眼中刚现出一丝希望,就听任司徒补充道:“那是因为她那天要参加经纪公司的年会。”
莫一鸣顿时垮了脸,转念又问:“那跨年呢?她什么打算?”
任司徒都不忍心打击他了,出于怜悯之心只能抛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帮你问问。”
莫一鸣不禁摇头又叹气,“我原来一直以为漂亮女人的业余生活会很丰富—当然,是在遇到你和孙瑶之前。”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的莫一鸣不由得皱起眉,十分严肃地上下打量了一眼任司徒,“孙瑶到底是不是因为受了你的感染,费洛蒙指数才会越来越低,越来越不爱搭理异性?”
任司徒索性没接他这茬,低头吃饭,“我就当你这是在夸我了。”
“你们就真的不怕拒绝男人拒绝得太多,最后孤独终老?”
任司徒这回是真的忍不住放下筷子,抬起头来狠狠瞪他一眼,“你再嘴碎的话我可不帮你问了。”
这招终于堵住了莫一鸣那喋喋不休的嘴。莫一鸣乜斜了任司徒一眼,心有余悸地抬手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世界总算清静。
可任司徒刚吃完,正端着餐盘离开,手机铃声就响了,是整个午餐时间都被莫一鸣念叨着的某人打来的。
被莫一鸣“耳提面命”了一整个午餐时间的任司徒一接起电话,不等对方开口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求救了:“跨年那晚你务必抽出时间来和我们的莫医生吃个晚饭。你们俩之间的事,你们俩当面讲清楚,我当了一年的传声筒,能让我光荣退位吗?”
孙瑶算是接收到她的怨气了,任司徒平时说话都很正经,有时候近乎刻板,反而生气的时候妙语连珠,用词也幽默许多。孙瑶在手机那头连连讨饶道:“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这事以后绝对不烦你,不过……你得先帮我个忙。”
“……”
“帮我年会找个男伴。”
“我帮你找?”任司徒完全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莫一鸣、盛嘉言你任选其一。哦,再加上个寻寻。”
一听她说话略带幽默,孙瑶就知道她气还没消,不由得声音里又多了几分恳切,“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会受邀出席我公司的年会。”
话说至此,无须挑明,任司徒已明白那个“他”指的是谁了。做了一整年传声筒的怨气随之烟消云散,任司徒又恢复了一派正经口吻,“要不年会那天你别去了,就说生病。”
“凭什么要我躲?他还真以为我怕了他不成?”
“那……圈里的男的?”
“圈里的男的?”孙瑶忍不住冷哼,“圈里的男的见了那姓徐的,哪个不是点头哈腰?找他们做男伴,我面子都要丢光了。”
“那就让盛嘉言陪你去,反正他最近空窗期,平安夜肯定没有约会。”
“不行,盛嘉言虽然硬件不错,可他一看起来就是那种脾气很好的人,根本镇不住场。”孙瑶想了想,顿时找着了救命稻草似的,声音都隐隐地激昂了起来,“要不这样,把寻寻的长腿叔叔借我一用?”
“你开玩笑吧?”任司徒手里的餐盘都险些被她这个提议给惊掉在地,她路过厨余车,将餐盘放下,这才加快步伐走出餐厅来到相对幽静的走廊。为了避免玩笑成真,任司徒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寻寻的长腿叔叔长相拿不出手,会给你跌份儿的,你别考虑了。”
“你就唬我吧,寻寻的iPad里有他照片。”
谎话刚说出口就被拆穿,任司徒郁闷得只想仰头叹气,“我跟他根本没你想那么熟,你让我怎么开口跟他说这事?”
孙瑶沉默了片刻,不无惋惜地低喃:“那算了,我想别的办法吧。”
电话就在双方的无奈中挂断了。
正巧莫一鸣吃完出来,见到任司徒站在走廊拿着手机似在走神,不由得高声一唤:“你怎么还在这儿?”
任司徒这才把手机收回兜里,追上莫一鸣的脚步,一道返回诊所所在楼层。可刚进电梯,任司徒的手机又响了。
电话刚一接通,就听见盛嘉言声线有些紧绷,直切主题道:“给我个别家心理诊所的电话,或者精神科医生的电话也行。”
“怎么了?”
“我接了个案子,当事人需要做详细的心理评估。”
“直接来我诊所就可以啦,哪还需要大费周章找别的医生?”
那端的盛嘉言显然根本就没考虑任司徒的这个建议,直接道:“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总之,尽快把那些医生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就行了。”
“行,我把联系方式发给你。”
盛嘉言说了声“谢谢”,这就要挂断电话,任司徒却阻止了他,“等等。”
“嗯?”
任司徒想到孙瑶那略显失落的声音,“你平安夜那晚有空吗?”任司徒刚想说让他陪孙瑶出席个活动,蓦地意识到莫一鸣也在电梯里,便自行把后半句话隐去了。
“……”
“……”
盛嘉言似乎被什么人催了,突然语气再度急切起来,“我这边有事先挂了,下了班我再打电话给你,再说吧。”
紧接着盛嘉言就把电话挂了。
虽然知道他那边突然忙起来就得赶紧挂她电话是件很稀松平常的事,但听着随后响起的忙音,任司徒还是不免稍稍失落了下。
盛嘉言倒是说到做到,傍晚下班时间,任司徒刚想起得打个电话过去把中午没说完的话说完,她手机就进了条微信。
微信是孙瑶发来的:“我今天正好有空,我去接寻寻,然后老地方见。”
而任司徒刚听完微信,盛嘉言的电话就来了。
与中午的忙碌和紧迫相比,此刻电话那头的盛嘉言闲得一派轻松,“我平安夜有空,说吧,什么事?”
“孙瑶的年会缺个男伴,她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合适的人,你陪她去吧。”
电话那端静了三秒,紧接着,盛嘉言以一种让任司徒有些读不透的语气笑道:“我还以为是你要约我。”
“呃……”
“我那晚本来有约的,以为你有事找我,我就给推了……”盛嘉言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又静了几秒,他才再度开口,这时已恢复了稀松平常的语气,“行吧,我陪她去。那你圣诞怎么过?”
“我?”盛嘉言最后补上的这个问题令任司徒没有时间去细究他之前怪怪的语气,转而思考起这个问题来,“跟寻寻一起过。”
事情就这么定了,虽然……他的那句“我那晚本来有约的,以为你有事找我,我就给推了”挺让任司徒纠结的。
某丝贪念在任司徒脑中盘旋了不过几秒,就悄然淡去了。
孙瑶口中的老地方便是她们经常带寻寻去的那家餐厅,任司徒到的时候,孙瑶和寻寻还不见人影,等任司徒点完了菜,姗姗来迟的这两位终于到了。
刚一落座,孙瑶就宣布了个好消息:“我找着男伴了!”
任司徒一愣,刚想问是谁,寻寻那边已然带着一脸的自豪接腔道:“是我帮她约的长腿叔叔!”
任司徒忍不住又是一愣,“他答应了?”
孙瑶笑眯着眼点点头。
任司徒还是有点不敢置信,寻寻则欢快地补充道:“孙瑶阿姨可厉害了,只对他说了句……”孙瑶赶忙捂住寻寻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
寻寻即使被捂住了嘴,还是坚持不懈地继续道:“只对他说了句‘你想追任司徒,当然得先讨好我们这些亲友团才行’。”
只可惜任司徒只听见寻寻在孙瑶掌下发出的嘤嘤呜呜的声音,根本听不清他到底讲了什么。
寻寻终于在孙瑶的眼神示意下明白了这话不能说,孙瑶这才放开寻寻,转而拿起菜单,转移话题道:“对了,你都点了些什么?”
任司徒哪还有心思管自己点了些什么菜,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孙瑶今天去接寻寻放学的真正目的,也是在这时候才猛然回想起,自己已经自作主张地替她约好了盛嘉言。
任司徒无奈地靠向椅背,“我要被你害死了……”
这到底算是阴错阳差,还是因祸得福?当任司徒坐在自家客厅看着寻寻跟在盛嘉言屁股后头在厨房那块忙进忙出时,任司徒不由得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由于孙瑶选择了更镇得住场的长腿叔叔,而抛弃了盛嘉言,最终导致盛嘉言只能和她还有寻寻共度平安夜了。
盛嘉言忙着做菜,寻寻忙着给盛嘉言打下手,唯独任司徒无所事事,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盛嘉言见状,远远地站在厨房取笑起任司徒来:“你肯定是故意的,绕了这么一大圈,结果孙瑶和别的男人去了年会,我却只能来你这儿做煮饭公。”
虽是这么说,实际上盛嘉言挺乐在其中的,任司徒看着寻寻有模有样地穿着盛嘉言送给他的小围裙和小小的厨师帽,跟在盛嘉言身后忙来忙去,眼前不由得飘过四个字—一家三口。
可下一秒,这四个字就如同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瞬间揪紧了任司徒的神智,令她慌忙把这可怕的想法抛诸脑后。
而她还来不及整理情绪,盛嘉言已将最后一碟菜肴放上桌,边摘围裙边对她说:“不是真的数落你,你的脸色不用这么差。”说着又招手示意任司徒上桌,“过来吧,都做好了,可以开吃了。”
盛嘉言在国外留学那么些年,西餐做得像模像样,牛排煎得恰到好处。任司徒帮寻寻切牛排,寻寻却已经等不及了,就着牛奶吃起了盛嘉言的那份通心粉,盛嘉言开好了红酒,给任司徒倒了四分之一杯。
一切都这么完美,如果她方才没有被“一家三口”那样的邪念攫住,她或许真的能够心无旁骛地享受这个夜晚。任司徒忍不住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吃完晚餐已经是九点多,盛嘉言负责洗餐盘,任司徒站在一边接过他洗好的餐盘,负责擦干后放进橱柜。寻寻则躺在沙发上,拍了拍自己吃得圆滚滚的肚皮,已经惦记起下一餐来,“嘉言叔叔,下次再给我做牛排。”
盛嘉言听见了,一边继续清洗着餐盘,一边对任司徒说:“你瞧你平时把他给饿的,看来我有必要教教你做菜了。”
任司徒耸耸肩,却在这一刻莫名其妙地想起自己对另一个男人夸下的海口。
其实,我一直有在学做菜,等哪一天我学成了,一定请你来尝尝……
“你笑什么?”盛嘉言突然问道。
任司徒一怔,自己刚才有笑吗?自己竟全然没有发觉。她不由得抿了抿嘴角,“只是突然想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相信我能学好厨艺给他做一顿饭……想想挺有趣的。”
盛嘉言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僵硬,但只是一刹那而已,随后那抹僵硬就被微笑掩盖,他似乎也觉得挺有趣,笑问:“谁?竟然敢对你的厨艺寄予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