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舞动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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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邓肯自传(37)

在那段日子里,一直在身旁安慰我的好友是音乐家亨利·史凯利。他的个性有点奇怪,鄙视功名或是个人的野心。他崇拜我的艺术,只有为我演奏时,才真正开心。他是我见过的人之中最爱慕我的。他是个出色的钢琴师,意志坚强,常常整晚为我演奏,有时弹奏贝多芬的交响曲,有时整部弹奏瓦格纳的歌剧《指环》,从《金色莱茵》演奏到《天堂曙光》。

1913年1月,我们一起去俄罗斯巡回表演。这次旅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们在某个清晨抵达基辅,然后乘坐雪橇去饭店。当时我睡意未醒,突然之间,我清楚地看见道路两旁有两排棺木,但是那不是一般的棺木,而是儿童的棺木。我紧紧抓着史凯利的手臂。

“你看,”我对他说,“都是小孩,所有的孩子都过世了!”

“但是外面什么也没有啊。”他这么告诉我。

“你说什么?你看不见吗?”

“看见什么?外面只有道路两旁的积雪。你的幻觉真奇怪!你一定是太劳累了。”

那一天我去洗俄国浴,让自己好好休息,镇静下来。在俄罗斯,浴池都在充满蒸气的温暖房间里安一排排长长的木架子。我就躺在其中的一个架子上,侍者离开以后,热气突然让我很不舒服,我从架子上掉到大理石地板上。

侍者进来后才发现我已经失去知觉,只好把我抬回饭店。他们找来了医生,医生发现我有轻微的脑震荡。

“你今晚可能无法上台表演——你在发高烧。”

“可是这会让观众失望。”我坚持要去剧院。

那一晚的节目是肖邦的曲目。在节目进行到尾声的时候,我出人意料地对史凯利说:“请演奏肖邦的《葬礼进行曲》。”

“为什么呢?”他问我,“你从来没跳过这支曲子。”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请你演奏就是了。”

我坚持要他弹,他只好同意我的要求。我跳着这支进行曲,扮演一个抱着死婴的妇女,踩着缓慢又犹豫的步伐,一直走到墓地。我舞着走向坟墓之路,最后灵魂脱离死去的躯体,飞升而起,升至亮光之处——也就是飞向复活。

当我跳完舞蹈,幕落以后,我察觉到一股奇怪的静默。我看着史凯利,他脸色苍白,浑身直哆嗦,握着我的手也是冰凉的。

“别再叫我弹那首曲子,”他恳求我,“我感受到死亡,我甚至嗅到葬礼白花的气味。我还看见小孩子的棺木——”

我们两个人都忍不住颤抖着,受到极大震动。我相信那天晚上某个神灵给了我们异常的预兆。

我们于1913年4月回到巴黎。在特罗卡德罗剧院的一长串表演即将结束时,史凯利再度为我演奏这首曲子。在一种宗教式的静默之后,观众恐惧了好一阵,然后开始热烈鼓掌。有些女士开始啜泣,有些甚至有点歇斯底里。

或许过去、现在、未来就像是一条漫漫长路,在每个转弯之后,路依然存在,只是我们不能看见它;我们认为这就是未来,但是未来已经在远处等待着我们。

在基辅看过《葬礼进行曲》的幻象之后,我就有一种灾祸临头的感觉,因而情绪相当低落。回到柏林时,作了几场表演,我再度像是着了魔一样,创作了一个人在世界走着,却突然被一种可怕的意外击中,这个受伤的人在这次命运的残忍打击之后,又站起来再度追求新希望的舞蹈。

我在俄罗斯表演时,我的孩子们一直与伊丽莎白在一起,我回到柏林后,就把孩子们接到身边。他们长得健康又活泼,到处跳舞,显得非常快乐。我们一起回到巴黎,回到我位于纳利的大房子。

我又回到纳利,与我的孩子们住在一起。我常常站在阳台上,不让黛尔蒂知道,偷偷地看她自己编的舞蹈。她也会搭配着自己写的小诗起舞。小小的身影在宽大的蓝色舞室里跳着,她用甜美童稚的声音说着:“现在我是一只鸟,我飞得这么高,飞到白云里。”还有:“现在我是一朵花,仰望着鸟儿,摇曳生姿,像这样,像这样。”看着她独特的优雅与美丽,我梦想着她或许能如我所愿,继承我的舞蹈学校,她是我最好的学生。

我的儿子帕特里克也开始随着他自己创作的奇怪音乐起舞,但是他绝对不让我教他。“不,”他一本正经地说,“帕特里克要跳帕特里克自己的舞蹈。”

我住在纳利,每天在工作室练舞,在图书室里待上几个小时看书学习,在花园里和我的孩子们玩或教他们跳舞。我非常愉快,生怕再有任何巡回表演会将我与孩子们分开。他们一天比一天漂亮,我也越来越舍不得离开他们。我一直预言未来将会出现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将会综合这两项天分,一边创作音乐,一边舞出动作,当我的小儿子跳舞的时候,我似乎觉得他就是那位从新音乐当中创造出新舞蹈的人。

我不仅与这两个可爱的孩子血脉相连,而且还有一种近乎超越人性的联结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那就是艺术。他们两个人都疯狂喜爱音乐,常常会求我让他们待在工作室,听史凯利演奏或看我跳舞,他们乖乖地坐在那儿,眼神专注。我有时候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小小年纪竟然会这么认真专注。

我记得某一天下午,伟大的艺术家布格诺[布格诺(1852—1914),法国钢琴家。曾任巴黎歌剧院的音乐指导和巴黎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正在弹奏莫扎特的音乐。孩子们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站在钢琴两侧,听他演奏。当他弹奏完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将长着金发的头钻到他的怀抱,以崇拜的眼神望着他。布格诺相当惊讶,他说:“哪里跑来的这些天使——莫扎特的天使——”听到他这么说,他们都笑了,爬上他的膝盖,把小脸蛋儿藏在他的大胡子里。

我凝视着这群老少,心里很温暖。但是,我哪里知道,此时他们三个人如此接近那块“永不复返”的幽暗之地。

当时是3月,我在夏特蕾剧院与特罗卡德罗剧院轮流演出。尽管我正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我仍然不断有一种奇怪的压抑感。

一天晚上,我在特罗卡德罗剧院跳由史凯利伴奏的肖邦的《葬礼进行曲》,我的额头再度感受到一股冰凉的冷气吹拂,也再度闻到白色月光下葬礼花朵的浓郁香气。我仿佛看见可爱的黛尔蒂穿着白衣躺在棺木里,当她看着我跳这支舞时,她突然哭了起来,好像心碎了一样,哭喊道:“啊,我的妈妈为什么这么伤心难过呢?”

这是即将发生的悲剧序曲的第一个微弱的音符,不久之后便发生了这出悲剧,永远结束了我对过自然快乐生活的全部希望。虽然人可以继续生活,但我相信有些哀伤会让人生不如死。人的躯体或许会疲惫地过一天算一天,但是他的精神已经毁了,永远毁了。我曾听说,悲伤能使人升华。我只能说,那次意外打击发生的前几天,其实就是我精神生命尚存的最后几天。从此以后,我只有一个欲望——飞——飞——飞离那恐惧,我一辈子一直想逃离那件事,就像是不停流浪的犹太人或永世漂流的荷兰人。生命的一切对我而言,好像变成了一艘航行在幽灵之海上的幽灵船。

真是奇怪的巧合,心理状态常会反映在实质物体上。普瓦雷为我设计的我曾提过的那间神秘且充满异国风格房间的时候,他在每一扇金色的门上都加了黑色双十字架。我起初认为这种设计相当别致而古怪,但是它渐渐地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影响着我。

如我所说,尽管我的生活看似幸福,但我一直生活在某种奇怪的压抑之下。一种不祥的预感使我常常半夜惊醒,恐惧不已,因此我常常通宵不敢熄灯。有一天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床对面的黑色双十字架里跑出一个穿着黑袍的闪动身影,走到我的床脚,用怜悯的眼光凝视着我。我吓呆了,急忙开亮大灯,那个身影突然不见了。但是这个奇怪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幻觉——断断续续地发生了好几次。

由于我深受其扰,某一晚我去好友雷切尔太太家吃晚饭时,便告诉了她。她相当惊恐,之后,以她一贯的好心肠,坚持立刻打电话请她的医生过来。她说:“你的神经系统一定出毛病了。”

年轻漂亮的雷纳·巴德医生来了,我告诉了他我看见的幻象。

“你的精神太紧绷了,你最好到乡下休息一些日子。”

“但是我还有合约在身,必须到巴黎演出。”我回答他。

“那就去凡尔赛吧——那儿离这里不远,你可以开车去,凡尔赛的新鲜空气对你大有好处。”

第二天,我把他的话告诉了孩子们亲爱的保姆,她听到这个消息很开心。“凡尔赛对孩子们的健康有益。”

于是我们打点行李,准备出发,此时我又看见从大门渐渐移到小路上的一个穿黑袍的瘦长身影。这到底是我过度紧张呢,还是这就是半夜从双十字架里跑出来的那个身影?她走到我面前。

“我特意跑来看你,”她说,“因为我想来看你。我最近一直梦到你,觉得非见你不可。”

然后我认出她。她以前是那不勒斯的皇后,几天前我才带黛尔蒂去看她。我说:“黛尔蒂,我们要去看皇后啰。”

“啊,这样的话我一定得穿我的‘宴会礼服’。”黛尔蒂说,波赫为她缝制的那件精致的礼服有许多刺绣的荷叶边装饰。

我花了一些时间教她真正的宫廷礼仪,她很开心,不过最后一刻她却开始大哭,说:“啊,妈妈,我好怕去见真正的皇后。”

我相信可怜的小黛尔蒂以为她必须去真正的宫廷,就像童话哑剧一样。但是当她到了位于波伊斯边缘的一座考究的小房子,被带到那位身材苗条、白发上戴着一顶皇冠的女士面前时,她很勇敢地试着表现她的宫廷礼仪,然后笑着钻进皇后的怀里。她一点也不畏惧善良仁慈的皇后。

这一天皇后戴着黑面纱,我告诉她我们正准备出发去凡尔赛以及此行的原因。她说她很想与我们同行,那将是个奇遇。在旅途上,她很温柔地抱着我的两个孩子,将他们搂在胸前。但是当我看着他们的金色小头被盖在黑纱之下时,我再度感受到最近一再困扰我的那种奇怪的抑郁。

我们在凡尔赛与孩子们开心地喝着茶,然后我陪伴那不勒斯皇后回到她家。我从来没遇过比这个倒霉的女人更可亲、更富有同情心,而且聪慧的人。

第二天早晨,我在小特里安龙宫饭店那座可爱的花园里醒来,我所有的恐惧与不幸的预感都消失了。那位医生说得对,我真的需要乡下的环境。可惜,假如希腊悲剧的合唱队当时也在那里的话,他们可能会引用这句话:我们常常为了避开厄运而选择与厄运反方向的路,结果适得其反招致厄运,就像是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一样。假如当初我没去凡尔赛躲避困扰我的死亡预兆,那么孩子们就不会在三天之后死在这条路上。

我永远忘不了那晚发生的事,因为我一直尽兴跳着舞,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我不再是个女人,而是欢乐的火焰——是一团火,是燃烧起来的星星之火,火花与轻烟从观众内心升起。在12次的谢幕之后,我跳了告别节目《片刻音乐》,当我跳着舞的时候,我似乎觉得心中正在唱着“生命与爱——极度的心醉神迷——那是我要奉献的——我要奉献生命与爱给那些需要它们的人。”突然之间,仿佛黛尔蒂就坐在我的肩膀上,而帕特里克就坐在另一边的肩膀上,他们坐得很稳,非常快乐。当我边跳着舞边看着他们两个人时,我看见他们带笑、明亮的小脸和娃娃似的微笑,而我的双脚一直舞着,丝毫不觉得疲累。

跳完舞后,有个人突然出现,让我相当惊讶。自从洛翰葛林去埃及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几个月之后,他突然出现在我的化妆间。那晚的舞蹈以及我们的相逢,似乎让他相当感动,于是他约我一起在奥古斯丁住的香榭饭店吃晚饭。我回到饭店,坐在餐桌前等他。时间慢慢过去,一小时之后他还没露面。他这种态度让我相当紧张。尽管我知道他不是单身去埃及的,但是再次相逢,我依然开心,因为我一直爱着他,而且很想让他看看他的儿子。这个孩子在父亲不在身边的时候,已经长得健壮美丽了。但是到了3点,他还是没出现,我极为失望,怅然离开饭店,回到凡尔赛与我的孩子们团聚。

在表演时的心情激动以及焦急等待之后,我筋疲力尽,倒在床上酣然入睡。

第二天清晨,当孩子们来到我的房间时我才醒,这是他们的习惯,他们跳上床来大叫大笑,然后我们按惯例一起吃早餐。

帕特里克比平时更顽皮,他将椅子弄倒了,当椅子倒下的时候,他快乐地叫着。

然后发生了一件事。前一晚有人送来两本巴尔贝·多尔维利[巴尔贝·多尔维利(1808—1889),法国作家。]的书,我一直不知道送书来的人到底是谁。我随手从身旁的桌子上拿起其中一本,一边责备帕特里克玩得太吵,一边随意翻着书页,看见《尼俄柏》[希腊神话中,因太过夸耀自己的14个孩子而受众神处罚的妇女,丧子后悲伤终日。]那一章中的这一段法文:

美丽又堪称是尽责的母亲,只要谁说到奥林匹斯山之神时,你就发笑,不予理会。为了惩罚你,众神的箭瞄准你可爱孩子们的头,你将无法保护他们。

连保姆都说:“帕特里克,别那样闹妈妈生气了。”

保姆是个可亲善良的妇女,非常有耐心,而且她很喜爱这两个孩子。

“啊,由他去吧,”我说,“你想想,如果生命中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然后我马上想到,如果失去他们,那我的生命将会变得多么空洞、黑暗,因为他们胜过我的艺术,胜过一千倍任何男人的爱,他们让我的生活充满欢乐。我继续念着书上的文章:

你别无选择,此时只剩你的胸膛可供弓箭刺穿,你渴望着以自己的胸膛迎向来箭,期待众神将你射杀而饶过你的孩子!但这一切都是徒劳,高贵而命运多舛的女人。众神之箭已然射出,并且捉弄了你这凡人。你在寂静、绝望与黑暗之中,一生等待,你未曾发出悲号,你失去生命活力,人们说你已变成坚石,以表你爱子之心坚若磐石。

然后我合上书本,因为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恐惧的感觉。我张开双臂,把两个孩子叫到跟前,当我拥抱他们时,我突然哭了。我记得那天早晨的每一句话以及每一个动作。我常常在不眠之夜,一再回想起当时的每一分每一秒,我无助地想着,为什么这些幻象没有事先警告我,以便防止要发生的事?

那是个灰蒙蒙的早晨,窗户开着,可以看见外面的公园,公园的树梢开始绽放出花朵。那一年我第一次在初春和煦的日子里特别感受到雀跃的心情。在宜人的春天看着我的脸颊红润、娇嫩可爱的孩子,我觉得好高兴,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和他们一起翩翩起舞。我们三个人又笑又跳,好不快活。在一旁看着的保姆也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