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愣,脸上的喜悦尚未来得及收起,眸中便浮现出一层怒意,却没有发作,只是说:“颜儿既乏了,便好好歇着,有事但叫人来告知朕,朕的勤政殿和御书房随时都向颜儿敞开着。”说罢,交代宫人们好好照顾我,悻悻离去。
我看着他明黄色的背影越来越远,心中的仇恨如滔天江水般波涛汹涌。李玄风?你设下这许多阴谋诡计,让我亲手毒杀爱侣又痛失孩儿,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对我谈情说爱吗?
我安青颜不欲争权夺利,不欲母仪天下,我只希望能和我的心爱之人携手天下畅游五湖四海,只希望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再也不要陷在这样的尔虞我诈中。
我要的你给不了我,想要赎罪,便将你的命双手奉上吧!
遭此变故,来福对我起了怜意,宫里宫外许多事儿,他都会说给我听。
小红和翠儿出宫后,果然没有辜负于我。当夜,小红便和冷凝带着两个孩子举家逃走了,李玄风为此大发雷霆,派人捉拿,却久久没有下文。
而翠儿和张勋一家牵扯颇多,她搬回张府之后,将先帝所赐忠义夫人的圣旨装裱在内室的门楣之上,张勋父子效仿她,也将“义商”的题字和黄马褂高悬于府门之上,朝中大臣对张勋一家赞不绝口,李玄风敢怒不敢言,张勋父子便在此时向朝廷捐献了大批丝绸米粮,同时请求告老还乡务农。李玄风遂买了他们一个人情,允了。
我心头隐患已了,再也不怕李玄风要挟于我,他虽心知自己放走翠儿和小红乃下下策,却也忍下了。
我不欲将他逼迫太急,他每日来恋橘宫,我便做我的事不搭理他,将他晾至一旁,但戌时一到,依然紧锁宫门。
李玄风每每来恋橘宫,见我不理他,也不生气,悠闲地自顾坐在一旁品茶看书,有时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看着我。夜里,他常常会心血来潮跑到恋橘宫来,却总是吃闭门羹,任他将宫门拍得山响,我也不曾将他放进来过。他会大声怒骂着离开,火气冲天,像是要杀人,但第二日,又会像没事人儿一般来恋橘宫休息打坐。
见我不反对他白日来,李玄风索性让乔喜和来福将奏折也搬到恋橘宫来,就在正殿内办起公来,只是从来不让其他人进入恋橘宫内打扰我。
我懒得理他,更不想去揣摩他的心思,他欲何为,我与他早已心知肚明,既然他想打持久战,我只奉陪到底便是,但我一刻都没有放松过警惕,时时都在寻找报仇的机会。
李玄风见我不再寻死,亦没有逃跑的迹象,渐渐撤掉了恋橘宫四周的御林军,但仍留下一队在外候着,随时保护恋橘宫的安全。
我每日见到他心中烦闷,有时便赶在他散朝之前在御花园内转转,不到他遣人来寻我绝不回去。
到十月初一,我已被困在宫里整整半年。六年前的此时,安青王将我送入二皇子府,自此开始了我跌宕起伏的坎坷人生。今日,我早早带了浸染出门,站在御花园中,看着园内争相竟开的菊,心底充满了悲凉。
御林军在身后远远地跟着,并不上前打扰,我在一株即将开败的菊花前站定,久久不曾离开。
浸染不知我的心事,却也看出我面上的凄凉,遂轻声道:“这株菊已开谢了,九小姐还是去那边看看吧?听说是海外进贡的品种,还有绿色的呢,皇上知九小姐最近喜欢来御花园,专门命人植入的,九小姐……”
听她提起李玄风,我的眉头皱了皱,浸染识时务地闭了嘴。
见她面上略有尴尬,我轻笑道:“浸染?你可知人之喜好各有不同?有人喜爱春之盎然,有人偏爱夏之热烈,有人钟情秋之萧条,有人仰慕冬之洁净。世人大多喜欢花开时的娇媚繁华,又有几人能体会花谢时的冷清萧索?我虽是个俗人,也喜欢花团锦簇枝繁叶茂的盛状,但却知四季交替花开花谢不可违逆。眼下已值深秋,便是菊花也到了即将凋零之时,这御花园内的菊却一反常态开得娇艳至极,偶尔出现有凋零的便被人及时拔除,补种上新的,这般违逆天理,劳民伤财之花,不看也罢,倒是这等自然而然该谢的花儿,更让人心生怜意。”
我话中颇带愤世嫉俗,更是以花为借口暗指李玄风的奢靡冷酷。浸染跟着我的时日太短,哪里能揣度出我的心思,听我这般说,松了口气笑道:“奴婢不识字,今儿个听了九小姐的话才知这开败的花儿也是能赏的。”
我冲她笑笑,她心思单纯固然最好,若是故意装傻倒也无妨,我看向残菊的目光中倒真的多出来几分欣赏。
李玄风成了孤家寡人之后,在朝政上倒是更加勤勉,仅数月,便将朝中重臣补充齐备,满朝上下皆臣服。
我是个医者,不仅仅会治病救人,还会下毒。当初因身怀娇子,只将心思全用于腹中骨肉,竟连自己被太医下了毒都不知晓,更是不知玄华早已中毒至深。后来玄华身亡,三姐殉情,我自昏迷中醒来却察觉到自己身上的毒已然全无,像是和那个孩儿都未曾在我体内滞留过一般。
李玄风****来探,虽然从不提及此事,我却知此事必是他指使所为。
他既会下毒,我为何不可?然,李玄风生性多疑谨慎,防备严密,知晓我熟悉医理,连续数月都将我幽禁在恋橘宫。恋橘宫内所有危险的物什,包括花草皆被消除,我始终没有找到毒害他的机会。
我心中还有些不忍,恋橘宫服侍我的宫人们待我都不错,我不想因自己连累他们。
今日见到这株残菊,我突然心生一计,问道:“浸染?御花园里,除了这些常见的花儿,可还有其他花?”
浸染道:“九小姐说笑了,御花园是皇上和宫里的娘娘们经常出入的地方,什么花没有?”
“可有夹竹桃?”怕她听不懂,我又说:“就是那种普通百姓种植在院门口能驱赶蚊蝇的那种。”
“有,那边就有一大丛夹竹桃!”
我和浸染吃了一惊,循着声音望去,却见不远处站着一黑衣男子,面冠如玉,星眸璀璨,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眸中似有惊喜,又带着疑惑和不敢置信。
浸染行了一礼道:“叩见钦天监正大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这个当年在阴阳五行阵中意外出言救了我,后来路遇我被小巧羞辱出言相讥之人,却是我在这宫里唯一一个认得的故人。那时,他虽出言不逊,对我大肆诋毁,我亦争锋相对咄咄逼人,但我却不恨他,反倒对他心生一股敬意。
如今,故人相对,我却因身份已换不敢贸然相认,只得满腹心事地望着他。
张天师朗声道:“昨日夜观星象,但见紫微星动,疑似有凤来仪,原来却是残菊。”
我心下感慨,他句句都带念旧之意,竟是如此通晓我的心声。一个仅见过数次面的陌路,却像是相知多年的旧知一般,登时将我心头的委屈和绝望消去一大半。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轻叹:“大人!人是旧时的好,月是故乡的圆!”
他目光中的疑惑终于渐渐化去,剩下的皆是重逢后的喜悦与激动。
浸染不明白我和张天师在说什么,看看他,又看看我。捂嘴浅笑,“钦天监正大人平日不苟言笑,今日见了我家九小姐也惊为天人吧?”
“贫嘴!”我微笑着斥责她,身边有浸染,后面还跟着一队御林军,我无法与张天师打开天窗说亮话,只好话里含话问:“素闻张天师乃我朝第一神人,不知大人可愿屈尊为我相相命数?”
他坦然笑道:“九小姐戏言!当年下官曾遇到一奇女子,她的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至今尚在耳边回荡,对下官这一生也影响颇多。命数一说实乃荒唐,天意虽不可逆,然事在人为,有心之人定能将其化解。”
我问:“何为天意?何为人为?”
他含笑望向我,“如九小姐方才所言,有人喜爱春之盎然,有人偏爱夏之热烈,有人钟情秋之萧条,有人仰慕冬之洁净。四季交替花开花谢乃万物轮回之规律,菊有菊的好,夹竹桃亦有夹竹桃的妙,各司其职方才形成这大千世界。如若违背万物生长规律,菊非菊,夹竹桃非夹竹桃,那还如何有着这相生相克的奇妙世界?”
我心头震动,惊诧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坦荡,望着我的眼眸中除了重逢的喜悦,还有一丝了然和担忧。
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我看向脚旁的残菊,“大人?倘若是命定的红颜祸水,命格亦难以更改怎么办?”
他凝视了我许久,才道:“红颜亦是知己,祸水也可稳固昌运。信则有,不信则无。善恶皆在心间,九小姐只要问问自己的心便能知道答案。”
红颜亦是知己,祸水也可稳固昌运,我能吗?能与李玄风化干戈为玉帛,能成为他的红颜知己,助他稳固江山吗?
不能,当初我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能自改命格,如今我倒是真的信了自己是红颜祸水,虽已将这后唐的天下搅得天翻地覆,却仍深居宫中,人力到底拗不过天意啊!
似猜出了我的心思,张天师冲我一躬到底,“抬头望明月,天上有神明!”说完,转身翩然离去。
我静静地望着他修长的背影,细细品味着他的话。当初在我眼里如此迂腐固执憨厚老实的一个人,却原来是这样一个心思通透之人。他将一切都看得如此淡泊,谈笑间便将这世间争斗和恩怨情仇化解成过往云烟,是他不懂人间真情,还是我太执着于仇恨?
浸染小心翼翼地问我:“九小姐?您方才与钦天监正大人说的是什么?奴婢为何一句都没有听懂?”
我回过神冲她呵呵笑道:“没听懂好,在这宫里最好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懂。”
浸染似有所悟,又问:“那九小姐是否还要去看夹竹桃花?听钦天监正大人的意思,北面倒是有一大丛。”
“不去了!”我皱皱眉,“往后,我们可以不用再来御花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