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怔一下,终于走到下首坐下,道:“皇上说错了,我与这些奴才一样,本来也就是伺候人的命,甚至还不如他们,我只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野种,连自己的爹娘为何人都搞不清楚,哪里敢逾越去同皇上相提并论?皇上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他定定地看了我很久,才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坐,顺手将他饮过的茶杯递给我,“你不愿靠近朕,那便让朕靠近你好了。你身子尚未大好,出去了这么久,万一受了寒落下病根可怎么好?快将这碗参汤喝下去去寒!”
李玄风何时对我如此温柔过?面对我时,他不是苛责便是冷嘲热讽,要么就是压力重重的威逼利诱,现在,他如此屈尊替我递上参茶我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仰首便将热乎乎的参茶一饮而尽,尚未品出什么味儿来,我便慌乱地往旁边移了移。
他也不计较,取过乔喜递来的丝帕给我,道:“朕今日来,是为了韩国夫人自尽一事。”
我的心咯噔一下,此事总算有了下文。我隐隐约约猜出了幕后黑手为何人,但我还是想听他亲口告诉我。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颜儿与我是同一类人呢!当真让我喜不自胜。颜儿这般聪慧,何事能瞒得过你的眼睛?我不信此事你心中没有计较。你如此利用于我倒是叫我十分受用,咱们都是喜欢利用别人达到自己目的之人。不过这类借刀杀人之事,三弟是最不屑去做的,就连精明的二弟,也不喜这种手段。但他们却不知借刀杀人其实是最省力最有效的办法。颜儿说对吗?”
我心中剧痛,李玄风说得没错,在这一方面,我确实与他更相似。当初我装疯卖傻诓骗杜若斌,这样的手段,不管是玄正还是玄华,断是不会去做的,但李玄风和我却会做,就如那时在张府吊唁,李玄风会为了助我撒谎骗人一样。我与他都是只求结果之人,端得是无法正大光明地生活在阳光下的肮脏之人。
见我面色惨白,李玄风似是不忍,抬手拍拍我的手背,我尚未来得及缩回手,他便站起身走至窗前背对着我说:“今日来,是想告诉颜儿,那个指使韩国夫人加害于你的幕后之人找到了。”
他停下不说,我只得颤声问:“是何人?”
“皇后安青水!”
果然是她,果然是大姐。我在心中揣度了无数次,怀疑了无数次,却始终不敢相信。我不敢相信人的私欲会肮脏至此,在经历了这么多坎坷之后,我想给自己的内心留下最后一点洁净的空间。只可惜,大姐没有给我机会。
“她是如何做到的?”
“不过是宫里惯用的伎俩罢了!”李玄风冷笑道:“朕在朝堂上造福黎民社稷,她却在后宫之中一手遮天,看来是朕太纵容她了。”
真的是李玄风说的这样吗?太纵容大姐?还是他根本就想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除掉大姐,将整个安青王府的势力连根除掉?
那****与玄正郊外踏青,玄华射杀玄正被黑甲军拿下,在玄华被关押进刑部大牢的同时,定南侯府便以谋逆的罪名查封了,三姐也被大姐请进了冷宫。说起来极具讽刺性,那冷宫原本是获罪嫔妃的住所,却被李玄风夫妻二人作为关押女囚之用。三姐早就习惯了冷宫的生活,逆来顺手地去了。当日夜里,大姐便悄悄潜入冷宫,将玄华临死前写下的《相思赋》交给了三姐,并将玄华之死的前因后果尽数告诉三姐。早在玄华撇下三姐去寒城找我时,三姐便心如死灰,她早就没了活下去的信心,不过在苟延残喘罢了。可是玄华这般所作所为还是让她羞愤难当,狂怒下,她接受了大姐的提议,夜入恋橘宫加害于我。
便如十九年前王知心协助王知画杀害丽妃娘娘那样,三姐在大姐的安排下顺利地进入恋橘宫。大姐的本意是让三姐毒杀我和腹中胎儿,那柄煨了毒的匕首便是大姐交给三姐的。三姐亦是做好了杀死我的准备。哪曾想到天不遂人愿,我在悲愤之下竟破水早产,三姐心生另一条毒计,竟将我早产的孩儿害死剥皮,留下我半条残命绝望伤怀。
此事本来随着三姐的自尽殉情便可完结,然纸包不住火,三姐留下了我这个活口,便暴露了她自己,一个被打入冷宫的罪臣妻室能在深夜自由出入深宫重地本就不合常理,偏偏大姐作茧自缚,被心思缜密的三姐最后又反将了一军。
三姐自尽激起我的妒心,我一心寻死使得李玄风勃然大怒,不顾朝中大臣和安青王府的势力,不准三姐入葬,以畏罪自杀之由着人彻查此案。仵作验尸时,竟从三姐贴身小衣中找到了一首由曹子建的《七步诗》修改而成的藏头诗;“煮大豆燃豆萁,豆姐在釜中泣,本还是同根生,相煎我何太急。”解开来便是四个字“大姐害我”。如此一来,原本便指向大姐的矛头便坐实了,李玄风亲自审问大姐,终于让大姐认了罪。
所以此案才经过短短几日,便告破结案。如此惊世骇俗的大案在皇室中亦罕见,皆为安青王府的小姐,却是一个害一个,计计相扣防不胜防。安青王府及相关党羽,皆因替皇后求情获罪,李玄风网开一面,只将罪魁祸首和安青王府直系十五岁以上男丁处死,其余女子、孩子和老弱妇孺、丫鬟仆役皆贬为庶民,或发配边疆苦寒之地,或充为官奴变卖,但都留下了一条性命。皇后安青水见大势已去,终于饮毒身亡了,连她所生的嫡长子麟儿都被废去太子之位,封了个闲王终身不被李玄风宠爱。
我心下一片了然,大姐设下的好计谋,端得是一箭三雕,既逼死了三姐,又将我打击得体无完肤,还可以成全她的野心。如若成了,今后非但再也没有人能威慑到她的地位,她还有可能成为前唐的则天女皇。安青王府的势力已经波及半个朝堂,旗下门客幕僚众多,多有在朝中任职者,树大根深,且安青国自任定国大将军凯旋而归后,又被轩辕帝委以九门提督一职,同时掌管着御林军。日后,若是皇帝忌惮,安青王府谋叛,拥少年天子麟儿上位登基,外戚挟天子以令诸侯未必不成。只可惜大姐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三姐并非善善之辈,那李玄风更不是好欺之人。大姐虽有则天女皇的野心,李玄风却并非软弱无能的高宗皇帝李治,忙到头来,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罢了。自此,天下归顺,再也没有王公士族敢挑衅李玄风的尊贵,永和帝之治被史记为后唐盛世。
大姐一箭三雕,二姐将计就计,李玄风却是一箭数雕坐收渔翁之利。这本来就是李玄风的惯用伎俩,当初李玄风便是用了这一手,让玄正替他谋权上位夺得天下,又让玄华替他安定江山保全社稷,待得一切平静之时,他再卸磨杀驴除之后快。大姐与他夫妻多年,本已了解他颇深,却忘记了圣心难测,终因操之过急,中了李玄风的圈套,当真可悲可叹。
我对安青王府之人素来不喜,当时安青国误国,害死大胡子铁柱,我便欲杀之,李玄风却能将这口恶气忍这么多年,终于等到除掉他的机会,黑甲军竟是比安青国手中的兵权强悍数百倍。
不由地替玄正感慨,他一早便想到了这个结局吧?所以,即便李玄风设计杀他,他依然顾念兄弟之情,依然以黎民社稷为重,将黑甲军操练成了这样一支钢铁军队?
后唐最大的皇亲士族被扳倒,上至皇后,下至市井商农均无幸免。李玄风一面惩治要犯,另一面怀柔天下安抚人心。其他豪门士族再不敢轻举妄动,纷纷自愿交出兵权,花钱买平安,誓死表决心归附于朝廷,短短十几日,兵权回归帝手,国库充裕钱满为患,长安城内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我静静地看着站在我面前意气风发的这个男人,他是玄正和玄华的兄长,是轩辕帝最不喜的长子,也是性情最冷漠残酷的人,但他如今却显得这般年轻俊朗。即将三十二岁的他看不出一点衰老的痕迹,倒像是比玄正还要小一些。
玄正和玄华为了我受尽折磨,受死前一个两鬓斑白,另一个两鬓全白,眼前这个男人却看不见一根白发,都道是帝王无情,今日我信了。
只是,李玄风啊,李玄风!你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算计进去,为的便是成全你至高无上的皇权。如今你心想事成,终于独揽大权一统后唐,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你可安心?可快乐?
见我静静地望着他,眸中波澜不惊,李玄风面上露出一丝愧疚,走到我身边弯下身子轻轻握住我的手拉我起来,柔声道:“颜儿?欠你的,朕会一点点补偿你,只要你愿意陪在朕身边,即便是这天下,朕也能送给你。”
不动声色地从他手中抽出手,我退后两步,“皇上严重了,臣妾乃罪臣妻室,不敢妄想,要这天下也无用。”
“朕说你无罪你就无罪,只要朕愿意,你便可以妄想。”
“呵呵!”我笑了,“如今天下刚定,朝堂之上人才缺失,为安定人心,皇上还是早立储君,多多体察民心,破格录用人才为好。”
李玄风笑道:“颜儿果然甚懂我心!我听三弟说过,你曾提议过朝廷应广开科考,不分男女皆可应试,均能提拔为国家之栋梁,此法甚好,朕已着尚书省吏部与翰林院共同安排此事,为朝廷多多挖掘提拔有用之才。只是这立储一事尚有待商榷,眼下后位空缺,太子必由皇后所出方能服众。”
我咬牙道:“那还请皇上早日立后,倘若眼下后宫中的妃嫔们不合皇上的心意,皇上还可纳妃选秀,挑出人品相貌家世样样出众者立为皇后,以保后唐万代江山!”
“颜儿的话总是如此中肯耐听,朕就喜欢同颜儿说话!”他颇带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笑道:“朕还年轻,有的是生儿子的机会,立后岂是随便说说便能立的?定要立朕的心爱之人方可……”
我怕他再说出过份的话来,遂淡淡地走到床边坐下,打断他道:“皇上言而有信,我在此谢过了。今日我乏了,皇上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