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太子为了惩罚我的恃宠而骄,将我幽禁在艾月轩内,我六天没有吃饭,最后却差点为了一个硬得像石头的冷馍馍送了命。可见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多么不值钱。在死亡面前,有谁能够不折腰?至少我就不能,我会为了一个冷馒头折断自己的腰,尽管知道这个冷馒头里被人下了毒。
现在,我被幽禁在这艘倭寇的大船上,竟幽禁了一个多月,我终于要尝到死亡的滋味儿了,原来,我竟等了这么久。
莲香无力地靠着我的背,苦笑道:“七小姐?你骗我,你说杜殿下五天内会来救我们,可是,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没有人来救我们。他们不来,他也不来。”
我听不太懂莲香在说什么,她总是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要么干脆就不说话。我挺了挺脊背,让她靠得更加舒适一些,才看了冰芷一眼,冷笑道:“杜殿下太忙了,恐怕他已和四公主回西蜀国完婚了,正是新婚燕尔耳鬓厮磨,哪里有功夫顾得上我们?对吗?冰芷?”
冰芷也虚弱地靠在我身上,像是我的力气完全可以支撑住她和莲香两个人一般。若是她们知道我还能安然地端坐着,是借力于她们俩之间的相互平衡,她们会不会说我奸诈?
莲香不说话,只是苦笑一声,笑得有气无力,气若游丝。
冰芷却道:“可能!若是四公主能让他幸福,那该祝福他们才对!”
我叹了口气,道:“冰芷啊?你这个人太乏味,我们已经死到临头了,你却还不愿让我和莲香落井下石一次,到了阴曹地府,再想后悔已然来不及了。”
冰芷嗤笑,“颜儿?你到现在还能笑得出来,可见,你是个福大命大的人,你死不了。既然你死不了,我们当然也死不了。”
她的话才一说完,便软软地倒在了我怀里。
我微笑着抱住她,用尽我最后的力气,“莲香?你看,竟是她第一个,我还以为会是我。”
莲香也笑,“不会是你,冰芷说得没错,你福大命大,你死不了的。不过,我和冰芷会在奈何桥上等你,你若不来,我们会回来抓你。”
我说:“好!”
莲香的身体便晃了晃,重重栽倒在甲板上,额头上竟撞出一个大包,透着淤青。
她竟用了最后的力气往前栽倒,而不是顺势躺在我的身上。这个莲香,端得是可爱得可恨。
我想搀扶她已然没了力气,不由哀叹道:“何必往地上倒?死我怀里还舒服些,搞得自己那么狼狈!”
终于,我直挺挺地往后栽倒下去,我想,还是我死的模样最狼狈,不知道我的后脑会不会被甲板磕穿,不知道磕破了脑袋流出脑浆的孤魂野鬼冰芷和莲香在奈何桥上是否还认得出来。
我们不是死于恐惧和忧心,也不是死于绝望,我们应该是饿死的,是渴死的。这一刻,我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我的后脑还没有触到地板上,便被人用手托住了。我看见一双含泪的,忧伤的眸子,还有那张熟悉的清俊的脸庞。
“玄正?你在奈何桥上竟等了我这么久?”
我的头一歪,便昏死过去。
我是最后一个昏死过去的,当然也是最后一个醒过来的。
睁开眼就看见玄正含笑的眼睛,我伸手掐了把自己的脸,痛的,不由脱口问:“我,竟没有死?”
“哪有那么容易就死的?”一个冷漠狂妄的声音从耳侧传来:“若不是七小姐把她们都吓得半死,你们至少还能再撑上三天!”
我倏地一下坐起来,压根没去想我刚醒来,哪里来的力气。
死死瞪住杜若斌,我怒道:“你是只什么鸟?现在才飞过来?你知不知道我们都遇到了什么?你知不知道火舞她?她……”
我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因为我发现回忆那些事让我如此痛苦。
“我们都知道了,冰芷已经告诉我们了!”玄正轻轻地将我揽进怀里,“现在安全了,有我们在,你们安全了。青颜,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扛住这么多,再也不会!”
我的泪水刚刚酝酿出来,就被杜若斌欠抽的声音逼回去了,“玄正?看来你说得对,这野丫头耐力强,轻易死不了。她还能骂人,可见至少还能撑十天!”
如果我手里现在有把大刀,我一定会将杜若斌这颗嬉皮笑脸令人憎恶的脑袋砍下来。
心里将他骂了千万遍,却见他突然鞠身,单腿跪地恭恭敬敬地给我行了个礼,“杜若斌生平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三皇子殿下,现如今,要加上七小姐了,这一生识得你们二人,当真三生有幸,杜若斌谢过七小姐的救命之恩!”
我愣了半天,才意识到他这是替冰芷谢我。虽然不喜他,又恨着冰芷,但此时我却无法对他怒目而视。
闭上眼睛,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不必谢我,形势所逼,无奈之举罢了!若要谢,还是谢谢那些屈死的人吧!回去后,每日焚香祷告,早点助她们超生吧!”
我这话明着是对杜若斌说的,实则是说给冰芷听的。
冰芷闻言浑身颤抖,哽咽着喊了声:“颜儿?”
我翻了个身面朝里不再理她,她只得在杜若斌的搀扶下依依不舍地先去休息。
玄正在我身边坐下,将我扳转过来,问:“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为何还要耿耿于怀?”
“五条人命!”我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玄正?那是火舞用命换来的五条人命,她就那样送给倭寇了。玄正?你知不知道杀人是种什么感觉?尤其杀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们?你将她们的脑袋切西瓜一般切开来,用剑串糖葫芦一般将她们串起来,看着她们原本稚嫩无暇的脸被鲜血染得通红,你会不会害怕?你会不会做恶梦?我会,玄正,我会,我不敢睡,因为睡着了我就会看见小信子哀求惧怕的眼睛,因为睡着了我就会看见那五名侍女屈死的惨状!”
玄正的脸色僵了僵,终于轻轻揽我入怀,道:“所以青颜,你心里是明白的,很难说是你对还是冰芷对。若是只看做法,无疑你做得对,明哲保身才是上策,若是命都没了,那便什么都不用说了。更何况那些是狼子野心的倭寇,是畜生都不如的倭寇。可若是问问自己的心,只怕冰芷也没有错,你扪心自问,难道她当时不求你,你就能对那些倭寇孩子痛下杀手吗?难道你先前做的决定将她们锁在舱底不是动了妇人之仁么?你就能忍受得了每日都看见她们中有人死去,被抬出来丢进大海里去吗?既然是倭寇小狼崽子,留着迟早都是祸根,无论锁在舱里,还是放出来,她们都会反咬一口。你心里明白,冰芷亦是明白的,但她却选择了良善。你可曾想过,冰芷的良善不止是为她自己,更是为了你。她就像你的镜子,倘若没有她的良善对比,你岂会如此憎恨自己的邪恶?青颜?面对现实吧!冰芷只不过给了你一个责难自己的机会,你憎恨她,无非是因为你更加憎恨你自己罢了!”
我呆呆地看着玄正,他竟这般了解我。虽不曾亲眼目睹我们在船上经历的惨状,但却将我的心思猜得如此通透。这世上,只怕除了冰芷,便是他最了解我了吧?
我一时无言以对,只好悻悻道:“你心中最爱之人是冰芷,自然帮她说话!”
玄正愣了愣,终于叹了口气给我盖上被子,道:“想怎样做随你,你且再好好睡一觉,等醒过来时,我们就上岸了,到时候,我们就去畅游五湖四海,随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见他站起身要走,我突然喊道:“玄正!”
他转头看我,“什么?”
我不敢看他,轻声道:“谢谢你!”
“我们之间还需要说谢吗?”他唇角挑起一抹苦笑,“数月不见,你愈发和我生分了!”
“玄正?”我再次唤住他,“四公主?她还好吗?”
他眸中滑过一丝戏谑,低声道:“你不是一直都希望和我携手相游,做一对神仙眷侣吗?怎地反倒希望四妹妹来打搅我们吗?”
我面上一红,道:“我是怕她因我受到拖累!”
“没有人会因你受到拖累!”他看向我的眸光晶亮清澈,水晶般纯净,“因为你从来都不是拖累。”
见他再次转身,我咽了咽口水,道:“玄正!我知道是你给我输了内力我才能一醒来就有力气和杜若斌吵架,所以,我,谢谢你!”
最后三个字我说得很艰难,心微微苦涩。我想说的不是谢谢你,我想说的是对不起。对不起,玄正,今生今世,我都不能再试着爱你了,我已经是玄华的人了,他好,我爱他,他坏,我亦爱他,没办法再将心交给你,你可明白?但愿你和我永远都是知己,只是知己。
他的浅笑淡淡地飘过来,“我想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你,会骂人,会和我吵架,这样生龙活虎,与众不同!”
这一次他没有转头看我,挺直的脊梁像一杆枪,只是修长消瘦的背影显出几分萧条。
有了玄正,在船上的日子便不再像之前那么令人绝望。每日都有人斗嘴说笑,每日都有人在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很快就又变成了之前那个生龙活虎的七小姐了,是真的生龙活虎。
如果不是因为在船上,估计屋顶会被我给掀翻。
细数日子,我们和玄正一分别,竟是两个月之久。
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太多,我从一个柔柔弱弱需要被人时刻呵护在手心里的深闺小姐,变成了一个嗜血残忍,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人变了,心也变了。
冰芷和杜若斌知道我不喜看见他们,倒不来烦我,每日我便和玄正腻在一起。
莲香自动请缨,做了我的贴身丫鬟。我因和她有着那段共患难的经历,彼此之间竟有种翠儿和小红都无法相媲美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