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知道这些话足够杀头,心里是有些后怕的。不过人在怒极一时,什么话都能从嘴里蹦出来,当时说那些,倒是并不曾顾忌那么多。
她见我不吭气,知道我心里悔了,轻声道:“不过,太子下手也忒重了些,七小姐这脸都肿成这样了,只怕粉遮不住,今日还是不要去了,待会儿让小亮子取些冰来敷上,张府明日再去吧?”
果然敷了粉的半边脸还是有些微红,连嘴角都是肿的,胭脂水粉根本遮不住。
我原也没指望能遮住,随口编个瞎话都能掩盖过去。便冷哼一声,道:“不碍事,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是被驴踢的。”
小红的脸抽了抽,听我语气不善,没敢出声,许久才劝道:“太子定是恼极了才会打七小姐,七小姐莫要记恨在心。”
我冷着脸道:“他平日里趾高气昂惯了,所以惩罚起下人丝毫都不手下留情,倒也下得去手。”
我在头上随意挽了个髻,又簪了朵白色的菊,素净倒是素净,只是这样一打扮,加上我高高肿起的半边脸颊,像足了刚死相公的寡妇。
小红看着我频频皱眉,我知道她不满意我的打扮,只是铁柱将军战死,张老太爷又过世才两个多月,就花枝招展地上门,那样的事情我当真做不出来。
如若翠儿与我心意相通,估计一看我这身装束便会明白。
我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劝她,又不能不说,这才想了这样的法子。
将小亮子留下,我只带了小红匆匆出门。
张府倒没有我想象中那般萧条凄凉,似乎还颇带着点喜气。大概皇帝的恩宠尚未过去,张府上下依然沉浸在喜悦之中吧!
这种时候我来告诉翠儿铁将军的死讯,实在不好。
想了想,我便让小红独自进去找翠儿,我在距离张府不远的一个小茶楼坐等。
茶楼内的人不多,天气太冷,大厅正中的火炉上坐着一只巨大的茶壶,里面的茶水咕嘟咕嘟沸腾着,虽不是名贵的好茶,却也带着股子茶香。
我寻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颇有些心不在焉。
小二来给我上茶,看见我这身装束先是愣了愣,再看见我高肿着的半边脸,竟吸了口凉气。
估计在他眼里,我真是个死了相公被夫家虐待的寡妇,他颇为不忍地看着我,放柔了声音问:“这位娘子想喝什么茶?”
我本想说随便,想了想,觉得不好,便指着炉子上的茶壶道:“那种就好!”
他诧异地看着我,道:“那种茶,是给听书的街头走卒小贩们喝的,小的还是给您上壶清淡点的茶吧?”
“也好!”我点点头,道:“那就上一壶茉莉花吧!”
他应了一声,便去了。
茶刚上上来,小红便带着翠儿来了。
一看见翠儿,我先愣住了。
翠儿和我一样着了身白衣,也绾了发,只在鬓边簪了朵素白的绢花,一看就是在戴孝。只是,未出嫁的姑娘家,不应绾这种发,她倒像是给夫君守灵一般。
翠儿倒是大方,虽然脸色苍白,原本就不丰满的身子更加消瘦,一双眼睛却还有神。
我尚未开口,她先说话了,“七小姐是来告诉我铁将军的事吧?我已经知道了!”
她说话时,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
我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翠儿会这般平静,想我今日听闻铁将军战死的消息时,只恨不得能杀人,她却还能笑得出来。
“我早就料到会有今日的结果,从他走的那日,我便料到了。”
这丫头不是疯了就是傻了,既然什么都能先知先觉,为何当初还要拒婚?
翠儿显然看出了我的疑惑,将目光投向窗外道:“小红知道七小姐开不了口,已经告诉我了。”
我感激地看了小红一眼,我到现在也没想好该怎么和翠儿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
“嫁给他!”
我以为耳朵听错了,问:“嫁给谁?”
“铁柱将军!”
翠儿回答得斩钉截铁,唇边还漾着满足的笑意。
“你疯了吧?铁柱将军已经……”
“他战死了!”她打断我道:“我知道!可是,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活着。爹爹已经准我明日带着皇上赏赐的黄马褂进宫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实在猜不出这丫头想要做什么。
她却冲我淡淡一笑,道:“我要求皇上准我入住忠义大将军府为铁将军守节!”
我刷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太猛,险些将桌上的茶水打翻。
“翠儿?你不能,你听我说,铁柱将军当日与你有约,他是为国捐躯,可歌可泣。你一定不要放弃,我再帮你寻个好人家,他会在天上看着你快乐幸福地生活,绝不会怪你的。”
我说得有些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但我相信翠儿能听懂。
她果然听懂了,静静地看着我,眼眶一点点变红,终于蕴满了泪水。
可是她始终昂着头,不让泪水落下来,始终对着我微笑,“七小姐不用替我担心,人各有命,这原本就是翠儿的命,翠儿认了!”
“你不能认!我不许你认!”我冲她吼道:“我不管什么命不命的,我只知道,活着是最重要的。既然活着,那就要活得快乐幸福。若是你自轻自贱,铁将军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翠儿的唇边终于浮起一抹苦涩,“七小姐!你莫要再逼翠儿了,翠儿并不悔当初的拒婚,若是没有那场拒婚,我岂能看出铁将军的赤胆忠心?翠儿亦不悔今日的决定,因为在七小姐眼中的苦,正是翠儿心中的幸福。”
我终是没能拗过翠儿,第二日,她便带着黄马褂入宫了。
皇帝感念她的痴心,封她为一品忠义夫人,准她入住忠义大将军府。
自此,翠儿便孤身守在忠义大将军府内,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直至终老一生。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被翠儿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我始终不明白翠儿的选择,她说她不悔,但在我看来她当真是悔青了肠子。她说这样就是她的幸福和快乐,但我却觉得这种常伴青灯古佛的日子味同嚼蜡。
小红说翠儿是因为看破了红尘,我却觉得翠儿疯了。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小红,翠儿的事情让她对人和事的看法不再流于表面,她开始认认真真地审视每一个人,开始收敛起以往的牙尖嘴利,日渐稳重起来,和当初的翠儿相比,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玄正走之前将冷凝留在了我身边,因为冰芷的缘故,冷凝不再相信他主子看中的女子,对我的态度比以往冷漠了许多。
以前去小院寻冰芷的时候小红总会和冷凝吵架,现在,即便冷凝看着我的目光中满是不屑,她也不再讥讽冷凝,偶尔,还会对冷凝露出善意的笑容。
起初,冷凝尚不领情,小红也不在意,和我一样,交代完冷凝之后冲他笑笑便离开。过了没多久,我竟发现,小红再对冷凝笑的时候,冷凝竟会微微勾起唇角。
小红能不能看上冷凝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冷凝这座冰山,已渐渐被小红融化了。
小红倒是冷静,偶尔冷凝看着她眼睛发亮,她也只是淡淡地笑笑,不做计较。
有了翠儿的教训,我不再轻易给人保媒。只默默地观察他们的发展,让小红自己做决定。
我最好的两个姐妹,冰芷和翠儿,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与我渐行渐远,玄正不在,太子那日打了我之后再也没有来看过我,只有玄茂,会给我平淡无奇的生活带来一点点波澜。
轩辕帝二十五年的最后一日,我和玄茂结伴去看玄聪。
艾月轩被玄华封掉了,我们便没有进贤亲王府,而是从后门进了永翠园。
走到玄聪寝殿门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我和玄茂不由自主就停下了脚步。
“玄聪?你说她会原谅我吗?我想她,可是却不敢去看她,她不会原谅我,一定不会!”
玄茂的目光担心地扫向我,我和他都听出来了,说话之人正是玄华。
我已经多久没见过玄华了?两个月亦或是三个月?原来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当初我初进贤亲王府时,为了躲避与皇子们见面,也有三个月不曾迈出艾月轩一步,时光轮转,竟又是三个月。
我对玄茂笑了笑,从袖袋里掏出玄华送我的玉芙蓉递给他,“帮我还给他吧!他懂我的意思!”
玄茂不接,红了眼道:“你和二哥这是何苦呢?你明明就忘不了他,而他亦忘不了你,难道你们就要永远这样只有深夜才能在三哥府里相会吗?”
我蹙了蹙眉,道:“原来你都知道?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他听我的声音平淡,有些不满,“我们虽对二哥的做法不满,但却能看出来二哥对你是真心的。青颜?你就不能原谅二哥吗?”
我冲他笑起来,“我没有怨他啊?是他自己将艾月轩封掉了。既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何苦还要回来去?”
玄茂吃了一惊,脱口问:“谁告诉你艾月轩被二哥封掉了?二哥岂会做这种事儿?”
我愣了一下,立时便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倘若是在玄正刚走时,我会很感兴趣,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想听了。
我将玉芙蓉放在门口,转身,离开了门廊。
玄茂一路追上来,嚷道:“青颜你是不是弄错了?二嫂是请了个风水先生说艾月轩阴气太重,会冲了肚子里的胎儿,想要封掉艾月轩。可是二哥没有答应,不仅如此,二哥还从东院搬进艾月轩住了。”
我终于停下来,不解地看着他,“时至今日,你才告诉我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
“二哥很无奈,我最近去看他,他瘦了很多。只是二嫂毕竟怀孕了,他不能做得太过。”
“所以他就三个月都不去接我,所以他就让我在玄正府上自生自灭?”我摇摇头,“他的爱太昂贵,我要不起!”
“现在才说要不起是不是太晚了?”
张开嘴惊异地看向身后,玄华正一步步向我们走来,手里握着那枚玉芙蓉。
他握得很紧,指节泛白,像是用足了浑身的力气。
我回头抬脚便走,走了没两步索性提起裙摆跑起来。
“你以为跑得掉吗?”
才回过神来,便一头扎进了玄华的怀里。
我竟忘了,他是会轻功的。
“玄茂!救命!”情急之下,我已顾不得许多,张口便喊。
他的唇便重重地吻下来,“你喊破喉咙也没用,四弟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