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暗下决心,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死结既是我打的,便要由我来解开。今日他们兄弟三人一起来看我,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太子满意而归,为玄华消去这场无妄之灾。
玄茂想取过玉芙蓉为我簪上,我摇头将玉芙蓉收入袖袋,用丝帕将头发束好,道:“太子既然也知道,那我又何必继续招摇?”
“正因为大家都知道,反倒不妨戴着,这会子再取下来倒有些欲盖弥彰了。”
我依然摇头,“我不在乎太子知不知道,只要他不为难我便好。心中有,又何必定要戴在头上?”
“你既能想通便好!”玄茂笑道:“我去叫小红她们进来,你先忙着,我回去看看!”
我叹口气,玄茂一心为着我好,但他岂知我的心?
我虽不了解太子,但也知人都爱听好听话,谁也不愿意总看见一张冷面孔。即便太子知道这块玉芙蓉乃是玄华所赠,也明知我此时取下来是故意为之,但我这么做,他还是会觉得舒心,只因他是太子,他不喜我和玄华在一起,我若遂了他的愿,便是给足了他面子。彼此都心知肚明,不说破反而是对他的尊重,他又岂会在因此迁怒玄华?
玄华?我定会为你与太子周旋,定会为你排忧解难。
不到半个时辰,我便炒好了几个素菜,又配了汤羹,让小红端去书房。
我在安青王府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待客、女红、习字、看书都在书房。此时在书房设宴,倒也不觉唐突怠慢。
四人坐定,我才问:“你们在翠竹园用晚膳,大娘和爹爹可知道?”
玄茂笑道:“青颜也忒小心了,这不是你自己的家么?”
我笑道:“虽是我自己的家,礼仪规矩亦不能乱,若大娘和爹爹尚不知,我便让小红去传个话,也不要平白给有心之人落下口实。”
玄茂道:“你放心吧!王爷和王妃都知道,我们来翠竹园之前,大哥已让黑甲军封了来往道路,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翠竹园。想王妃也是个聪明人,不会来自讨没趣。”
好么,在别人府里,还能这般霸道,当真是个冷酷无情的储君。
见我用眼瞪他,太子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便将视线转开。
以前都是太子训斥我,我哪有反驳的余地,从何时起,我也敢这般放肆,他却悄然地纵容起我来?想想,还多亏了那滩鸟粪。今日,我便要借着鸟粪之缘,为玄华讨回公道。
玄华很安静,静静地吃饭,听见玄茂和太子称赞我的手艺也只淡淡地微笑,并不抬头看我。
我不敢直视他,只用余光悄悄打量他,越看便觉得他越憔悴,越看越对他放心不下。
太子突然问:“二弟这几日不上朝,可知长安城中有人借江北受灾之事大发国难财?”
玄华的眸光一敛,淡淡道:“大哥问的可是唐记米庄哄抬米价之事?”
太子道:“二弟果然知道,足不出户也能将朝中之事参详得一清二楚。”
玄华蹙眉道:“我原也不是太清楚,是昨日进宫听父皇说的。”
太子冷哼一声,“身为臣子,不能替父皇解忧,身为人夫,在自己府中做癫狂之状,你有何面目苟活人世?”
我听太子言辞犀利,故意找茬,似有意将先前的账留在此时一起算。玄华说知道他不高兴,说不知道他亦不高兴,总之怎么说都是错,不由更加替玄华担心。
若不能打消太子心头的余怒,只怕玄华终将由此遭殃。
想了想,我斜睨着太子娇嗔道:“米商哄抬米价原是不仁之举,太子身为储君,当尽力为皇上铲除奸商便是,怎地反倒怪王爷不好?这不是欲加之罪又是什么?”
太子阴霾的目光顿时罩在了我的脸上,我又感受到了当初恃宠而骄被幽禁时的恐惧。
知道他的注意力被我成功吸引过来,我深吸一口气,笑道:“太子睿智沉稳心思缜密,岂会想不到天子脚下米商敢公然哄抬米价,定是朝中有人撑腰?”
玄茂皱眉问:“何以见得?”
我道:“若非朝中有人,只几名看重蝇头小利的奸商岂有如此胆量?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我一个黄口小儿,目光短浅尚且看得出这其中的猫腻,太子如此见识,定是早已成竹在胸了吧?”
我虽是在替玄华开脱,却更像是在与太子话家常,声音糯软温柔,看着他的眸中亦是闪烁着崇拜和钦佩。
果然,太子面上的愠怒渐渐淡去,冰冷的脸上显出几分动容,“那依颜儿之见,这些在朝中为官却为奸商们撑腰的人,该如何处置?”
我想了想,道:“青颜人小言微,说什么本不足道,只是记得儿时安青王爹爹曾与我说过一件故事。那是一次征战,有一次因粮草不足朝廷不能及时补给,被困山林,出现了兵士杀死战马裹腹的事。此事发生之后,爹爹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将那祸首当众斩首,问那祸首临死前可有什么话要说。那祸首原是军中一参将,冲爹爹倒头一拜,道:‘末将死不足惜,只求元帅能让兄弟们吃顿饱饭再去冲锋陷阵,即便死了也能做个无憾的饱死鬼!’爹爹铁骨铮铮的汉子,一言九鼎,挥泪斩了那祸首之后,亲手将自己的坐骑斩杀,连皮带骨地炖做一锅,每名将士只分得一汤羹,道:‘今日若再不能夺回失地,再无颜面见江中父老’!当日发动反攻,爹爹带兵死而后生地突出重围。然,突围的将士们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有近一半饿死在突围返回的路上。这些年我虽衣食无忧,但总感叹那些屈死的将士们。对克扣粮草哄抬米价的不法奸商,青颜深恶痛绝。倘若这些人落在我手中,我会将他们丢给灾民,让灾民们食其肉饮其血吞其骨,方才觉得痛快!”
玄茂拍手道:“奇了!父皇那日在朝堂上都说大哥的想法太过偏激残忍,不利于江山社稷,今日,青颜却与大哥的想法如出一辙。青颜?你确定昨日大哥去看你时未向你提过此事?”
我面色一窘,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玄华。
他正抬头看我,眸中隐着淡淡的吃惊和疑惑。
玄茂不懂我,难道他也不懂我吗?我一个闺阁中的女子,只管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人和事。虽亦有悲天悯人之心,感慨边关将士们的艰辛,却哪里顾得上这天下的百姓?今日说这番话,无非是听玄正说以前曾有海外东瀛倭奴人屡屡犯后唐边界,太子曾亲率大军出征,对倭奴人恨之入骨却对手下兵士亲如兄弟,因此,我推断太子是个爱憎分明之人,尤其喜欢怜惜弱小。我上回艾月轩幽禁时他能出手相救翠儿,此时怎么可能不心疼他的子民?这番话看起来深明大义,实则是揣摩好了太子的心思顺而言之,他听着岂有不动容的道理?
月满则亏,我只点到就好。
垂下头,我道:“我只是胡言乱语,做不得数,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岂是我这般没见过世面的闺中女子能妄加论断的。”
果然,太子面显振奋之色,道:“颜儿所言差矣,后唐虽值盛世,然不废除陋习革新吏治,后患无穷。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颜儿亦知唇亡齿寒的道理,有这般见解却不说,才为不忠不义。”
玄茂插嘴道:“那以大哥之见,贪官污吏都该杀么?若是有些贪官只是一时糊涂怎么办?”
始终保持沉默的玄华突然道:“既是贪官污吏,岂有一时糊涂之说?贪了不该贪的银子,害了百姓,自当承担恶果,杀了又有何冤?”
我的目光停留在他温润如玉,却含着隐隐杀气的脸上,知道他已经明白我的心意,心中微喜,道:“王爷所言甚是,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不能为皇上解忧已属欺君,若再助纣为虐,即便只是一时冲动,心头贪字也必存念已久,不杀他,又当杀何人?”
“好!”太子站起身,剑眉横扫,道:“知我心者,二弟与青颜也!”
这话颇为感叹,听得出太子胸怀抱负。知音难觅,他看向玄华和我的目光中竟带着偶遇知己的激动,我不由对他生出几分钦佩,身为储君,忧国忧民,不已一己私欲度人,当有这番胸怀,才配得上太子的称号。
转眸看向玄华,以为他会松口气,却见他的目光正与太子交汇,竟也含着钦佩和惺惺相惜。
心头不由微动,难道,玄华所言,不是为他自己开脱,他竟是真的这么想?
这顿饭,因着玄华和太子的意见统一,我在旁帮腔玄华又恰中太子心意,吃得竟融洽祥和。之前所有的不快和敌对,竟都在席间化为虚无。
吃完饭,三人相继告辞。
玄华走在最后,问我:“颜儿何时回去?”
我想说我不回去了,可是,看着他了然中带着担惊受怕的眼睛,我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只得低着头轻声道:“后日为爹爹施针,完了我再回去!”
他松了口气,道:“好!到时我来接你。”
我点点头,他便随太子和玄茂离去。
深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怎么都睡不着,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玄华隐忍担忧的眼眸。
他在害怕,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对我解释,可是,他在害怕。
突然,一股熟悉的梅花香味扑鼻而来,心中一紧,尚未睁眼,便被揽入温暖熟悉的怀抱。
“颜儿?颜儿?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眸中登时染上泪雾,睁开眼,正对上玄华忧伤的眸子,我哽咽道:“你不是回去了吗?此时怎么会来?”
他的凤目微眯,不确定地看着我,半响才说:“我想你!”
我垂下头不看玄华,手臂僵硬地垂在身侧,道:“夜深了,王爷还是早些回去吧!以免旁人见了,误以为你是刺客!”
玄华的身子抖了抖,却没有松开我,声音里带着委屈,“我好不容易避开安青王府的侍卫翻墙进来,你便要撵我走吗?”
“你翻墙进来的?”我看着他,哭笑不得。
他像孩子一般瘪了瘪嘴,道:“我想你,又怕你不愿见我,只有偷偷翻墙进来。本想看看你就走,可是,看见你了,便更舍不得走。”
“那小红?”
“我让她在外面把风!”
“你……”
“颜儿!”他搂紧我,道:“不要生我的气,你可知从昨日到现在,我过得多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