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上的雪都化了,还未变成水,便结了冰,倒像是头上顶了块易碎的瓷碗,一晃动都能发出喀拉拉碎裂的声音。
太子过来抖了抖我斗篷上的雪,不悦道:“我们都在替你着急,你倒在这里玩得开心,这心也不知是怎么长的。”
他这可不是在怪我少心缺肺么?记忆中的太子是块永远捂不热的冰雕,动辄就要杖毙幽禁人,看见我时也总没个好脸儿,即便不找茬,他的鼻孔也是长在头顶上的,丝毫都看不见我这样的俗物。
今日,他的声音虽严厉,却含着淡淡的关心,我几时和他这般相熟起来?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太子瞄向他身后的玄华。
玄华也在看我,眉头轻蹙着,唇角的笑容已经消失,目光愈发深沉,竟似重得能滴出水来。
玄茂奇道:“大哥何时也变得会心疼青颜了?我还当只有我和三哥会心疼她,却不知原来大哥和二哥也是挂心她的。”
太子的面色僵了僵,轻咳两下,道:“她这般没心没肺的人,若不替她多想着点,只怕会把自己折腾死。她若有个好歹,三弟回来当如何交代?”
好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今日来安青王府寻我,可不是因着昨日与我在卧虎藏龙中的小聚吗?
只是,他的这份关心我领不起,我原也是不需要的。
我需要的只有一个人,一个人而已。
那人,此时就站在太子身后,淡淡地看着我,没有笑,依然温润如玉,眸底的深情似要将我瞧化了,却不发一言,仿佛他只是个静静远观的局外人。
和小红疯玩时不觉着冷,此时停下来说了这么多话,竟像是泡在冰水里一般,从内到外都是凉的。
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太子和玄茂被我吓了一跳,面上同时露出担忧之色。
太子冷哼道:“瞧我说得没错吧?这丫头可不是最会折腾自己,还平白无故地连累我们倒霉。”
玄茂笑道:“大哥说得没错呢,青颜可不是总害我们倒霉么?一大早害我们在二哥府里到处找,要不是小亮子说她可能出府去了,谁能想到她这么大冷的天会自个儿跑回安青王府来?不过说来这罪魁祸首当属二哥府里那两个看门的侍卫,还有小亮子,该每人都赏二十大板,看他们日后还敢不敢再造次,连主子都看不住!”
太子挑眉道:“正是!”说着话,已把身上的大麾解下来披在了我身上。
我看见玄华的身子一抖,身上的积雪悄然洒落,整个身体似寒风中的翠竹,竟摇摇欲坠。
心登时抽痛起来,我不由脱口道:“太子莫要听四皇子胡言乱语,怎么能怪小亮子和那两名侍卫呢?我要出府,他们岂敢拦我?太子若要罚他们,便连我一并罚吧!”
说着话,我已跪下身去,连并着太子的大麾一起脱下双手捧过头顶递向太子。
玄茂一把将我拽起来,道:“青颜你干什么?谁要罚你了,怎么说跪就跪下?算我说错话了还不成么?你赶紧起来随我一同进去。都成这样了,还逞强站在这里,是真的想把自个儿冻病么?”
我哪里就想逞强站在这里了?小红退下的时候我就巴不得自己变成她,能赶紧回屋里去烤烤火。只是他们这三位惹不起的主儿一个都不动弹,我岂能先当缩头乌龟?
顺势将大麾塞进太子手中,我冲他咧嘴笑笑,和玄茂手拉手地往翠竹园跑去。
我没有看玄华,不敢看他秋风飘零的惨淡,也不敢看他夹杂着相思的痛楚,更不敢看他满含柔情的眼眸。
回到翠竹园太子等人将大麾上的雪抖落,小红用刷子刷了他们衣衫上的残雪,将鞋底的泥铲净,这才走进书房。
小红已泡好热茶等着我们,书房中的炉火燃得正旺,房间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我身上的雪全部化了,整个人湿漉漉的,飞仙髻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淌着水,十分狼狈。
玄华皱了眉轻声开口道:“颜儿?赶紧去把湿衣裳换了,仔细把头发擦干,别落下病根。”
他说话时有些犹豫,眸中隐着深刻的心疼和担忧。我知他定是想让小红给我备热汤沐浴的,只是碍于太子和玄茂在场,才临时改了口。
心中一暖,我冲他笑笑,这才和小红走进暖阁换衣裳。
穿了干净的棉裙,将湿发擦得半干随意搭在脑后,我含笑回到书房。
太子三人正围坐着看我以前习的字,见我进来,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
我见他三人的目光中均含着惊诧,便问:“我脸上有泥没洗净么?你们怎么这般看我?”
太子问:“颜儿以前都习这种字?”
我伸颈看了看,见他们手中拿着一叠我以前写的字,心中暗笑,这不是我来到异世后用树枝代替钢笔写的字么。
我若无其事地笑道:“你们是说这个?幼时贪玩捡着树枝写写划划,后来发现这样写出来的字比软软毛笔写出来的还要好看,就自己练了一阵儿,你们手里的这些字原都是那时用树枝写下的,我只当早已丢失了,不料竟还存着,你们倒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太子指了指书柜,“就放在那上面,很醒目。”
我皱皱眉,难道是爹爹近几日身子大好,想念我,这才让祥叔翻出来准备带去惠安堂的么?
却听玄茂道:“我就说青颜与众不同,大哥以前还不信,你瞧瞧,她那时多大点的孩子,便能写出这般刚劲有力的字来,虽说方法有些匪夷所思,却不难看出胸怀高远的气度。”
我嗤笑道:“还胸怀高远呢!那会子我最多也就七八岁,连什么叫气度都不知道,不过觉得树枝比毛笔写字方便,下笔省力罢了!”
一直坐着不说话的玄华突然道:“颜儿本就与众不同,又何必妄自菲薄呢?艾月轩中百花争艳和卧虎藏龙的牌匾不就是你用这种硬笔字提的吗?”
他也曾注意过那两个牌匾吗?当初挂上去几个月都没有人问起过,后来玄正为了玄聪绝食来找我硬闯青鸾堂,才在小红的提示下留意过。我只道这世上原是没有人注意我的硬笔字的,不料玄华却早就留了心。
我不敢看玄华,轻叹道:“难为王爷还记得,那也只是当初不知天高地厚时做的事儿罢了。”
“百花争艳!卧虎藏龙!”太子轻声吟两遍,道:“好个卧虎藏龙,我的书房都不敢取这样的名儿,难为你一个小孩子能有这般胸襟和胆识。颜儿不愧为安青王最疼爱的女儿,安青王敢以大好河山抒怀,养个女儿也敢用卧虎藏龙释情,倒是巾帼不让须眉。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连我都自愧不如!”
我面上一红,道:“太子谬赞了!当初只是觉得这俩名儿叫着响亮,哪里想过借景抒情了?”
“青颜何必过谦呢?”玄茂道:“依我看,你当初该把三哥提的艾月轩、品月斋和青鸾堂牌匾都换了,指不定还能取出更加震撼人心的名儿呢!”
我呵呵笑道:“我可不敢贸然取下玄正提的牌匾,不过当时看见他龙飞凤舞的题字,心中虽羡慕佩服,却也有些不服气,就想和他比试比试。不过我心知自己的字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他,便用了这硬笔字来滥竽充数,原就想着谁也没见过,便能蒙混过去,呵呵!却不料你们竟都未曾留意过,可不是因为我写得太难看了么。”
玄华突然问:“那如果颜儿当日把艾月轩、品月斋和青鸾堂的牌匾也一并提了,会取什么名儿?”
我脱口道:“我会把艾月轩改为天上人间,品月斋改为天下粮仓,青鸾堂便叫做芙蓉帐暖!”
才一说完就感到玄华温柔如水的眸中闪过一道光华,心中顿时后悔起来。
“咦?”玄茂道:“艾月轩本就是二哥府里赏月最好的去处,叫做天上人间原也贴切,品月斋改为天下粮仓虽有些言过其实,但也说打得过去,只是这青鸾堂为何要叫芙蓉帐暖呢?听起来倒像是新婚女子的喜房。”
想起我和玄华一同相处的美好时光,我脸上矂红一片。避开他灼灼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搪塞道:“我这不是浑说的么?不作数不作数,我就说我是个不学无术的野人,你们非要抬举我,可不是这才说了三句话便黔驴技穷原形毕露了。你们再要这般咄咄逼人地考我,等会子就会发现我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
玄茂哈哈大笑,“大哥二哥你们瞧瞧,她这会子倒自谦起来,以前还骂我是胸无点墨的草包,现在又这么说她自己,可见不是和我刚好凑成了一对草包么?”
我冲玄茂鼓鼓腮帮子,不再辩驳,转移话题问:“还没问你们呢!你们三个今日怎么会一起来?”
玄茂道:“大哥时才不是说过了吗?来找你呀!”
“找我?何事?”
太子皱皱眉,不悦道:“就说这丫头没良心,昨儿个我才跟她说要带她去长安城最好的酒家吃饭,她今日便忘在了脑后,倒白白让我们为她挂心!”
太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的这句我们虽带着玄茂,但却将玄华隔开在外,我不知他何意,却也听出他这话像是在挑衅。
忙辩解道:“你昨日只说有时间带我去长安城最好的酒家尝尝他们的拿手菜,哪里就说是今日了?我再不懂事,也不至于爽约。”
才一说完,便感到玄华的目光刀子般剜在我的脸上。
而太子看着我的目光中却有着不加掩饰的愠怒和责怪,我顿时醒悟,他说三日后去艾月轩接我来安青王府,我却不辞而别提前回来,这不是爽约又是什么?
我不说话时已经焦头烂额,一说话便陷自己于不忠不义,像是做了对不起玄华的事情一般,又心虚又难过,瞬间便有泪雾蒙住了眼眶。
书房里的气氛登时紧张起来,连玄茂脸上的笑容都隐去不见。
我只觉玄华望着我的目光愈发忧伤,竟如那日在谷底,知道自己浑身筋脉皆断时一般绝望。
我只能低了头不看他,也不看太子,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太子的话一般,心却抖成一团。
书房里暖和,我的发已经干透了,叹口气打破僵局,随手将长发绾起,从袖中取出玉芙蓉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