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孩子们的图来,霍去病这幅图显得复杂得多了,他看了看素宁,“敬请指教。”
对方含笑望着他,“指教不敢当,霍公子心中放着一件绝大的事情,矢志要将其实现,是吗?”
霍去病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他一直很注意收敛,自信外表看上去只是个贵介公子,进来之后更是没有多说过一句话,相信这师姐弟二人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只是因为自己是他们师父的客人,所以才恭敬地招待自己。然而自己的心志,却是如何被一个刚刚认识的人看出来的呢?他怔了片刻,不免直言问道:“哦,不知姑娘怎么看出来的呢?”
素宁微笑道:“霍公子,你看你的这幅图,像不像一个人按剑而坐,头角峥嵘,且下盘正在运气,就要猛然站起?”
霍去病仔细一看,虽然自己摆的时候完全没有刻意去摆成什么形状,但此时看过去,图形还真的有点这个感觉,他也忍不住微笑起来,“我摆的时候确实不曾刻意,姑娘的慧眼不可思议……”
“谈不上不可思议,图由心生,图相中有您的心相。”
“是吗……”霍去病一闻此语,顿觉心有所得,一边慢慢品着,一边细细打量着自己那幅图,半晌又问道:“那么还能看到别的什么吗?”
对方似乎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有……公子这幅图里,似乎还有很大的一个‘我’字。”
“很大的‘我’……”霍去病若有所思,“这有什么问题吗?”
素宁看了看他,微笑道:“也没有什么,公子气魄宏大,这样也很正常。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那就是圣贤的标准了。”
这时有一个大婶过来招呼大家,“饭做好了,快来用餐了!”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吃饭喽!”
素宁连忙转向孩子们说道:“先去洗洗手!”
孩子们纷纷跑出院子,蹲在门前小溪边,洗手的洗手,洗脸的洗脸,互相撩水的撩水,一时间笑闹个不停。素宁也跟了出去,招呼着孩子们小心别弄湿鞋子,有个小姑娘的辫子松开了,她蹲在溪边给她重新扎紧。扎完女孩的头发,她也把手伸到溪水里,洗了洗手,大概因为秋水十分清澈宜人,她又顺手洗了洗脸。
这边厢,霍去病也被子沂招呼着同坐用餐,他一早赶路,现在也确实饿了,便也不打算客气了,一边答应着,一边去往溪边洗手,刚出院门,正好就看到了溪边的情景。
他不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眼前这清新的一幕,对他来说却是从所未见的。自幼出入宫中,他早已见惯了佳丽三千,再加上长公主府、陈詹事府、还有自己家里,美貌的女人可以说是比比皆是。在他的印象里,有的美女喜爱脂浓粉艳,也有的喜欢薄施脂粉,虽然貌似不同,但本质上都是费尽心机地修饰自己,她们的心思总是时刻留意着自己的妆容,好像那就是她们最重要的东西。他从未见过一个美女可以如此温雅自然,甚至可以随手在溪水中洗脸……无需揽镜自照,也无需重匀脂粉,眼见她只是用衣袖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就那么毫无矫揉地站起身来,跟孩子们说笑着往回走了。
这顿饭是普通的山中饭菜,简单俭朴,但却甚是香甜。饭快要吃完时,素宁对子沂说道:“子沂,下午你给客人带路,陪霍公子上山见师父。”
没想到子沂却道:“今天不是初九吗?不是你这个月该上山的日子吗?”
霍去病本来正要说“不必劳烦带路,我自己上山就行。”可是听到这里,他立刻把自己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果然只听子沂接着说道:“你顺便把霍公子带上去不就行了吗?”
素宁微微有点尴尬,显然她觉得青年男女一起行动,不太妥当。她看了霍去病一眼,意思是希望客人自己推辞为妙。霍去病则假装没有看到这一眼,保持沉默不语,似乎对自己认路上山确实信心不足的样子。
气氛微妙地尴尬了一小会儿之后,素宁只好说道:“那么子沂你也去,我们一起上山吧。”眼看子沂要问“为什么”的样子,她赶紧补充道:“我过两日才下山的,若是霍公子很快下山,你好陪着他下来。再说,你得帮我把那许多东西给带上去啊。”
子沂只好同意了,不过转眼间他就高兴起来:“霍公子,其实我喜欢上山,山上好玩!”
素宁又看了霍去病一眼,只见对方还是一副无辜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快了几拍,连忙定了定神。此时用餐已毕,她只得说道:“霍公子稍候,我跟孩子们交代一下就可以走了。”
看来她上午已经有所准备了,此刻从屋里取出了数块石板,对孩子们说道:“姐姐这个月上山的时间到了,过几天就回来。大家每天早起之后,还是一起洒扫整理,然后男孩子跟着大叔下地劳作,女孩子跟着大婶帮厨纺织。每日工作完成之后,午前大家一起读书和摆图,午后打拳,然后写字画画。天黑以后记录月相,然后观星,记得要一边站桩一边观,不可偷懒哦。晚上睡觉之前,愿意打坐的就坐一会儿,不愿坐的随便。子沂哥哥一两天就会先回来,大家要听他的话,还有,要听大叔和大婶的话。记住了吗?”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孩子们一起拖着长音喊道:“记住了!”
她又指着石板说道:“这几天的字已经写在这上面了,你们照着练。”
霍去病看了看那几块石板,每块上面写的内容一样,只是不同石板上的字体不同,除了时下通用的隶书和小篆两种字体,还有一种他不太认识的先秦文字,应该是商周时的钟鼎文(今称金文)。只听素宁又说道:“还是老规矩,有余力的就多练几种字体,没有余力的只练一种也行。”
霍去病默念了一下文字的内容,只见写的是“平矩以正绳,偃矩以望高,覆矩以测深,卧矩以知远,环矩以为圆,合矩以为方。”
“这应该也与数形有关……别的地方教孩子练字,都是抄写《诗经》《尚书》,他们却是抄写这些,看来他们这里教的东西,果然与其它蒙馆大不一样……”他正琢磨着这些,素宁已经跟孩子们交代完了,回头向他说道:“霍公子,久等了,请吧。”
于是三个人离开了蒙馆,先沿着小溪走回归玉河边,然后溯河而上,很快就开始上山。
因为素宁和子沂都没有马,霍去病也不可能自己骑马。牵着马走了一会,他发现子沂对自己的马很感兴趣的样子,就问道:“你喜欢这匹马?”
子沂点头,“我觉得它的精神很不一般,跟其他的马不一样。”
霍去病不由得一笑,“算你识货,这的确不是一般的马。你想骑一下吗?”
子沂颇为兴奋地点了点头,只见对方把缰绳交了过来,“骑吧。”他连忙欣喜地谢过,翻身上马,大摇大摆地走在了前边。
霍去病对素宁笑道:“刚见到子沂时,觉得他甚是老成,相处了这一会儿,才慢慢觉得他毕竟还是孩子。”
素宁也笑了,“子沂师弟就是还小嘛。”
“刚才那些孩子,也都是你的师弟师妹吗?”
“嗯,他们不能算师弟师妹,因为师父并没有收他们做徒弟。我们这里算是个蒙馆,这些孩子一般在这里待上三四年,由我带着他们。之后有的或许会被师父挑中,那时才正式拜师。”
“若是挑不中呢?”
“大部分都是挑不中,那几年后就回家了。”
子沂听到了这话,在前面回头道:“就算挑不中,在我们这里学上几年,也很值了……”
素宁笑着拦住他的话,“子沂,不要自夸。”
霍去病接着问道:“那么都是哪里来的孩子?”
素宁答道:“嗯,各种情况都有,既有附近山民的孩子,也有师父朋友的子侄辈,也有远处的士绅,慕名把孩子送来的。”
“我在长安,却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处学馆,这里恐怕没有达官贵人的子侄吧?”
“嗯……”素宁踌躇了一下,“目前没有。”
“可能是看不上那些膏梁纨绔子弟吧?”
素宁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膏梁纨绔,此人又是什么来历呢?因此只是谨慎周全地答道:“钟鸣鼎食之家,也不是没有好子弟,只是一者师父不求闻达,二者长安城中自然多有贤师,达官贵人也不必把孩子送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
霍去病笑道:“你太高抬长安城了!不过,不要贵人们的孩子是对的,吃不得苦。对了,你们总要细细挑些资质好的孩子吧?”
“哦,这个倒没有。师父只有一个要求,必须是行善积德之家。”
“哦?”
素宁慢慢解释道:“得天下英才而育之,自然是每一个为人师者的理想。但是,百里挑一为乂,千里挑一为俊,万里挑一为英,试问哪里有这样多的人才呢?又哪能尽与我们这里有缘呢?所以师父说,只要是积德人家的孩子,自然有其祖上福荫,我们好好教导即可,其余的不用想太多,成事在天。”
霍去病一直觉得张良的师门颇为神秘,刚刚看过了他们是如何启蒙子弟的,自然也好奇他们会如何筛选子弟,此刻已经明白了,心中暗暗赞许,一边说道:“听这一段话,就知道的确是有道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