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霍去病收到了张骞派人送来的一份便笺,大意是,他已经与吕老夫子联络上了,吕老先生谦称自己并不擅长地理,只是门中保存有一些古籍,或者可以给他们提供一些参考。
张骞并且说,自己这就启程前去,若霍去病有兴趣,也可来南山深处的屯蒙草堂相见。并说明由长安沿官道向西南,由归玉河的峪口入山,屯蒙草堂就在此峪的深处。
“张良的师门?倒是应该见识一下.......”霍去病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他确实对此很有兴趣,张良去世已经几十年了,但是即使他在世时,也没有多少人能够了解他,到了现在,围绕着他的各种传说更是早已飘渺而神奇。即使抛开这些因素,单从兵家的角度看,他对这位兵家先贤也是充满景仰的。
他安排了一下营中事务,第二天清早天不亮就出发了,单人独马往南山行来。也许是自小独自玩耍惯了,他并不喜欢带随从出行,何况此行也不算公事。
此时刚刚立秋十余日,正是天高云淡的时节,沿着归玉河谷入山之后,渐行渐深,沿途景物逐渐略带秋意,令人不禁想起《诗经》中的那句“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这句诗说的就是南山的这种河谷幽深之美。南山(今名终南山)自古是华夏名山,山脉绵长,层峦叠嶂,“脉起昆仑,尾衔嵩岳”,站在山上遥望长安,顿时觉得红尘滚滚、繁华如梦。
因为这座山清静而又极有灵气,故而从商周之际的伯夷叔齐开始,一向多有高人逸士隐居于此,号称“天下第一福地”,吕老夫子也在此隐逸是毫不奇怪的事情。此山中河谷甚多,有“七十二峪”之称,实际应当还不止此数,大多数河谷的景色都很秀丽,归玉河谷更是幽深曲折,溪水潺潺,古木参天,这一路行来,风光果然观之不尽。
眼看日已近午,走到了一个小小山村,此处另有一条小溪从右边山谷流出,汇入归玉河中,因此地势略为开阔。小村庄看上去有一二十户人家,房屋全是贴山而建,河边错落着几亩田地,有两三个农夫正牵着牛劳作。农夫们看到霍去病这么一位容貌不凡的人物过来,鲜衣骏马,虽然没有随从、身份难辨,但也不可能是普通百姓,不由得都停了手中的活计,默默地注视着他。
霍去病见他们看自己,心想离屯蒙草堂应该还有一段距离,还是打听一下为好,于是开口问道:“请问一下,屯蒙草堂还有多远?”
农夫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公子是去屯蒙草堂吗?不远了,就在我们村子前面,顺着右边那条小溪走,不多远大柳树旁的院子就是了。”
霍去病闻言不免有些诧异,据他推算应该还有一段路,没想到这就到了。谢过农夫之后,他缓辔慢行,出村沿着小溪没走多远,就看到溪边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柳树,旁边则是一所篱笆围合的院落,三四间房舍,听声音里面似乎有一群孩童正在嬉戏,甚是热闹。除了孩子多些之外,这所院落与一般的山村人家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游目四望,觉得眼前这幅图景,跟自己想象中的神仙居所相差得似乎有点远......不过当他再走几步,便又看到一个细节,说明了这所院落不是平凡人家——在那棵大柳树的后面,正站着一个练习站桩的少年。
那个少年大约十三四岁年纪,稳稳地一动不动,看不出已站了多久。而且,这是一种相当不好站的桩,两脚呈一字形,脚跟相对,双膝微屈放松,双手合掌指向胸前,指尖直抵膻中。霍去病很快看了出来,这个少年骨正筋柔,绝对是个学武的好胚子,而且,以他目前的表现来看,调教他的也绝不可能是个一般人。
少年也看到了霍去病,四目相对,少年从容不迫地收了势,上前行礼,“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事吗?”
见到少年容貌俊雅,神气清朗,而且礼仪很是得体,霍去病不禁暗暗点了点头,答道:“在下姓霍,受朋友相邀,前来屯蒙草堂拜见吕夫子。”
少年笑了起来,这一笑带着活泼调皮,使他不再像个小大人,而是跟他的实际年龄相符了,他向后面山上一指,“霍公子,您找错了,屯蒙草堂在山上,离这里还有十几里地呢!”
“哦,怎么村人说这里就是屯蒙草堂?”
少年答道:“我们这里是个蒙馆,不过也算是屯蒙草堂的下院吧!也难怪村里人弄不清楚,不过师父不住在这里,师父住在山上。”
“那么你是吕夫子的徒弟?”
“是的,您叫我子沂就可以了”,少年说着将手一让,“请霍公子进来喝口水吧。”
进了小院,霍去病打眼一看,里面有十来个稚童,年纪小的有七八岁,大的也不过十来岁,大都是男孩子,也有一两个小女孩,看来这就是刚才吵闹嬉戏的那一群了。不过此刻他们却都安静了,都坐在地下,每人面前一摊小石子,外加一小堆蓍草,好像正在摆什么图案。
子沂扬声喊道:“客人来了!素宁姐姐!”
一位少女从屋里走了出来,子沂连忙介绍道:“霍公子,这是我师姐”,又对素宁说道:“素宁姐姐,这位是霍公子,是师父的客人,村里人指错了路,走到咱们这儿来了。”
素宁稳稳重重地向霍去病施了一礼,霍去病还了一礼。虽然只一照面,但他心里已对面前的姑娘有了品评。毕竟他是在美女从中长大的,眼力绝非一般,而且这也算是他的一个习惯,随时见到美女,随时在心里品评一下,然后搁到一边,不再沾连。对面这个姑娘服饰简朴、不施粉黛,然而颜色秀丽、态度端庄,他对其是颇有好感的。
“霍公子请坐”,素宁摆上茶具,开始烹茶。
“声音柔和,风度文雅。”对方心里不免又加了这么一句评语,不过评过也就算了,他并没有多想什么。现在他一边喝着茶,一边认真地观察着眼前这群孩子的举动:他们有的抓耳挠腮,有的神情专注,四十五颗小石子组成一个正三角形,蓍草在不同的石子之间连线,因而构成了不同的图形,有些孩子的图形摆得很对称,有些甚至颇为精美,也有些看了有点怪怪的感觉。
“这可是张良的师门,”他在心中默默转着念头,“倒要看看他们是如何教育子弟的......”
这时候素宁开始检查孩子们的工作,“大家都摆完了吗?”她检查了几幅图之后,在一幅图前停了下来,“小胖,你今天是肚子不太舒服吗?”
被问到的那个胖孩子憨憨地点了点头,“姐姐,我昨天吃得太多了,今天不想吃饭!”
“嗯,看你这图就是中焦之气不通,中午告诉大婶,你少吃一顿吧。”
随后在另外一个孩子的图前,她再次弯下腰来,“小虎今天有什么事不痛快吗?怎么你的图跟大家的气场不合呀?”
这时另外一个孩子抢着回答道:“姐姐,刚才我们在河边,小虎做的小船把别人的船都撞翻了,大家都说他,他还不服气!”
这时小虎低下了头,素宁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柔声说道:“好啦,小虎知道错了,这就改了。”
然后她又看到了一个小女孩的图,不由得惊喜地说道:“看,你的图会转了!今天你摆图的时候,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
那个小姑娘也笑了,“姐姐,是这样的,我刚才先摆了个别的图,后来忽然觉得那个图立起来看不一样,就又改成这么摆了......”
素宁闻言点了点头,“很好。”
霍去病越来越好奇了,他这趟过来,本身就存心想见识一下张良的师门,此番既然误入了他们的蒙馆,更要好好看看他们是如何给子弟启蒙的,可是眼前这一幕却出乎他的想象。他也仔细观察了一番孩子们摆的那些图,却怎么也看不出来“中焦不通”“气场不合”“会转”这些名堂,便向陪在自己身边的子沂问道:“他们摆的是什么图?”
“天星图。”子沂答道。
“为什么摆这个图?”
“数形相依,摆图可以让他们理解数。”子沂再次回答。
“数形相依?嗯......有道理。但是怎么摆?有什么讲究吗?”
“怎么摆都行,”子沂看对方露出不太相信的神色,继续解释说:“真的就是随手摆,心里有什么就摆什么。霍公子,您是不是也想试一试?”
霍去病确实有点跃跃欲试,见子沂已把石子和蓍草递了过来,他也就不客气,随手摆了起来。
虽说是随手摆,他还是修修改改,等到他觉得一幅图已然圆满、再不需要任何改动之时,抬起头来,只见素宁已然检查完了孩子们的功课,静静地站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