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黎敏还来过吗?”
“军校毕业后分到部队,也许忙,再没有来过。”
“人在部队,身不由己,黎敏不会忘记善淑的,只要有时间,他一定会再来看你师妹。”顾明波安慰空了。
“我知道,黎敏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人。”空了恢复了一下情绪,问:“聪福,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小岛,你已去过佛顶山?”
“是的,是住持告诉我的。师姐,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顾明波深情地望着空了,见她容颜仍那么年轻俏丽,并没多大改变,只是此刻也许说到善淑,神情略显忧戚凄然。
“一日三餐,青灯木鱼,无所谓好坏,师姐担心的是你。自从你走后,我每天为你祈求,让菩萨保佑你在外一切平安吉祥如意。”
“谢谢师姐,托你和菩萨的福,这几年我一切都好。师姐,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接你回去。”
“不要再这样说,聪福,一切都是命,都是前世早已注定的,否则违背这一切,就会遭到惩罚。师妹渴望爱情,企想重归红尘,可是命中注定她没有这个福分,因此就被惩罚了,就被天上收去。如果我同意随你去,那么不是我,就是你,到时候总有一个会失去生命。”
“师姐,这么多年了,那些奇谈怪论怎么还在你的脑子里,如此根深蒂固地存在,没有消除半点?当初你战战兢兢口口声声说睡了你,我会失去生命,可如今你看到了,我好好的,毫发未损。”
“那是因为我及时醒悟,悬崖勒马,才终没给你造成伤害。”
“难道你还要替那些所谓的罪孽,把你一生的幸福葬送在这里吗?”
“聪福,不瞒你说,以前师姐是想赎罪才出家的,但现在不是,师姐已深切地感到,出家就是我最好的归宿,其它我不想也不敢去奢望。”
“师姐,你千万别这样想。”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去庵里吧。”空了把祭品一一摆在坟前,然后说:“聪福,这次你能来看师姐,我真的很高兴,终于了了我的一桩心事。这么多年,你音讯杳无,师姐一直惦念在心。”
“当时由于忙,也由于我粗心,没及时写信告诉你,很对不起。”
“不怪你,我说过不让你写信的。”
顾明波迟疑了一下,问:“师姐,我现在跟你去庵里,法定师父是否会不高兴?”
“不会,自从师妹走后,师父已变了许多,现在挺和善的。”
“你不想回归红尘,是否舍不得离开她,也是原因之一?”
“不是。”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带她一起去,我们为她养老送终。如果她不想去,你走后,她可以在普陀山找个条件好点的寺院修行,这对她的身体健康长寿是有帮助有益的。”
“我说过,不要再提那些,我心意已决,不然的话,上次就跟你一起走了,也不会等到现在。”
“你现在不须回答,也不用一口回绝,考虑后再作决定不忙。”
“用不着考虑,这是不可能的。”空了不容置疑地说。
法定师父果真像空了所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变得热情开朗起来。乍一判若两人,顾明波受宠若惊,只感到怪怪的,极不习惯。
“聪福,你怎么会想到来看我们?”法定师父问。
刚才在路上,空了曾嘱咐不要在师父面前提起他来这里的目的,以避免对她的刺激,顾明波笑着回答道:“来普陀山办事,知道你和师姐来了小岛,许多年不见了,挺想念的,因此顺便过来看看。”
“谢谢你还记着我们,等空了有空,陪你去岛上走走。”法定师父明显有讨好的意思。
空了在一旁冷冷地说:“岛上没有什么好玩的。”
“对对,不是山,就是海,跟普陀山差远了。”见空了不高兴,法定师父连忙随机应变。
顾明波发现风水轮流转,现在小岛上似乎已不是法定师父在发号施令,而是由空了说了算。
留守站撤编后,部队的营房都交给了清月庵,这几天正在热火朝天地修膳。清月庵里,从美术学院来的一批雕塑家也在紧张地塑像,这一切似乎都由空了统筹安排,有什么问题,来人都请示空了。空了有很高的管理天赋,她把这些都打理得有条不紊。
晚饭后,法定师父很知趣地离开顾明波和空了,回自己的房间去打坐。
空了陪顾明波去客房,进了房间,见只有两人,顾明波拉住空了就想亲热一下,空了忽地变貌失色,一下就甩开他,严厉地说:“聪福,我不允许你再如此放肆。”
法定师父变了,变得通情达理和善起来,可是,顾明波感到空了也变了,变得就像以前的法定师父一样不可理喻。他没想到,对他的亲热,空了反抗厌恶的反应会是这样强烈。
“师姐,我始终记着你的《不要……》之歌,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能再次聆听——不,是什么时候,能永远拥用你的这首千古绝唱。为此,这几天我夜不成寐。”
“聪福,再不要去想这些下流之事。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不该再玷污我的肉体和名誉。”
“师姐,你论落在这里,不是我一个人为你感到惋惜,所有见到过你的人,谁都在为你感到痛心。你知道吗,当年佛顶山上的那个小木匠,他写了一篇记叙你的文章,情真意切,令人忍不住为你唏嘘流泪。他尚且对你如此,何况我俩曾相依为命,共过患难。”顾明波说着从包里拿出刊登《佛顶山有个美丽的尼姑》这篇文章的报纸递给空了。
空了接过报纸默默地看着,不一会儿,眼里便泪水婆娑。她不是为小木匠的怀念而感动,而是这篇文章使她想到了中篇小说《情留此岛》。这是经善淑辅导考上军校的黎敏写的,书中的主人公就是善淑。
人间多真情。
空了从心底里感谢那些记着她和师妹这样被社会抛弃和埋没了的好心人。
“聪福,明天你回去吧,师姐说过,不值得你和那些好心人牵挂。你是生意人,一定很忙,不要再为我而耽搁你的事业。”
顾明波的心头漫上一股深深的悲哀,空了的变化,他既高兴又伤感。高兴的是她似乎真的找到了归宿,为庵堂的发展,全心全意日夜操劳着,无怨无悔,伤感的是,她已彻心彻骨归依佛门,他再也无力拉她回归红尘。顾明波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绝望地闭了起来,只见两颗豆大的泪珠叭叭地掉了下来。
“明天早晨,师姐送你去码头,现在你休息吧。”空了替他铺好床后,就关上门退了出去。
在走廊上空了默默地站了一会,片刻后才怏怏地走回房去。
下半夜,空了起来解手,发现客房还高着灯,窗户上清晰地印出顾明波伫立着的身影。有那么一刹,空了禁不住就想跑过去告诉顾明波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其实她也爱他,也想和他重返红尘。但很快她便冷静下来,她知道现实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早晨,空了做好早餐等着顾明波,可是,一直不见他起来。
已打坐完毕的法定师父禁不住说:“空了,你去叫一下聪福,快来吃早餐。”
“我发现他昨夜很迟还没睡,也许这会儿起不了床。”
“不,他早就起来了。”
“你看到他了?”
“是的,在山岗那边,好像在散步。”
“难道他已走了?”
“不会,他没带任何行李,你可去看一下。”
“也好。”空了满腹疑惑,连忙去客房。
门虚掩着,空了进去一看,床上的被铺收拾得整整齐齐,人虽不在屋里,但桌上仍放着密码箱,显然还没离去,空了提着的心宽慰了许多。她刚要退出门去,密码箱上的一张字条,这时无意中映入了她的眼帘。她过去拿起一看,这才知道顾明波真的已走了。
师姐,我走了。
这次来,原想接你回去,我们结婚成家,但没想到,我仍说服不了你。昨晚我想了一夜,决定尊重你的意见,不再打扰你。本来我想见你一面后再走,但想到见后也许会更痛苦,也就不打算跟你告别了,请原谅。
师姐,谢谢你倾其所有给我的那些钱,助我有幸进入风云变幻的商海。经过拼搏,现在我的生意越做越大,赚了许多钱。在来的时候,我曾想过也许我会说服不了你,因此我带了一些钱过来。
师姐,我不敢说这些钱是来还你的,也不敢说这是报答你,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现在,清月庵正在修膳,一定很需要钱,你就收下吧。
另外,自从听了黎敏和善淑的故事,我心里感到很难过,一直在寻思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昨夜,我终于想到现在清月庵里正在塑像,如果可能的话,你就拿其中的一部分钱为她塑一尊像,以供后人瞻仰,祈盼她保佑天下有情人从此都能结成眷属。
我走了,但我感到欣慰,因为你终于如你所说找到了归宿。虽然你的归宿不无让人心酸,但人各有志,理想不同,追求也不一样。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显示自己的价值,这就足够了。
师姐,再见了。如果有来生,希望你能等我,再也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一边,我们一定要光明正大地相爱,结成夫妻,以免补今生今世的错过和缺憾……
空了潸然泪下,她后悔昨夜不该那么绝情地对待他,不敢那么生硬地要求他第二天就得离去。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啊?其实她的内心深处,巴不得他多住几天。
空了打开密码箱,只见里面都是一捆捆崭新的现钞,她来不及多想就重新合上,提着跑出门去。
码头上空空如已不见顾明波,只有大海里的一点帆影,正渐渐消失在苍茫的海面上,显然,她来迟了,顾明波已乘船离去。
“聪福——”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空了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
这就是生离死别。
空了知道,顾明波这一离去,再也不会回来。
在她的生命中曾经历过四个男人,三个是死离,留给她的是一生的悲痛、苦难与屈辱,如今这一个无疑是生离。生离并不见得比死离要好受,她的心灵里必将留下千般的相思和回忆,万般的遗恨与内疚。因为她忘不了他的救命之恩,忘不了那两次在茅草地里的你死我活的幸福的性爱,更忘不了昨夜她拒绝他时的那种绝望的眼神。
空了提着密码箱伫立在礁石上,飒飒的海风吹拂着她的袈裟,她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尊美丽的塑像。
人间多悲情。
可怜天下有情人,不是谁都能成眷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