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东辉深知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是顾明波给的,如果不是他的勇气和视死如归,稍一迟缓,不但他没命,顾明波自己也将随他和大桥一起爆炸后坠下深渊,同归于尽。绝地逢生,这使他深深地感激顾明波。
由于后撤,整个部队都显得紧迫匆忙,几乎很少宿营停留,战地医院也一样,因此杭东辉的伤口只是草草作了处理,一直拖到撤回国内,才有了正规的医治。那时,杭东辉的伤口已发炎,尤其他的腿肿得更是怕人。
虽身负重伤,疼痛难忍,但杭东辉的头脑十分清醒,他听到了医生的治疗方案,竟然要将他的伤腿整个锯掉。他也不怕身上的伤口震裂渗血,像只发狂的狮子一样怒吼咆哮起来。如果手中有枪,他必定会把那个外科军医开枪毙掉。
“杭排长,腿伤已经发炎,如果不及时锯掉会有生命危险。”军医理解杭东辉的心情,并没去计较他的不恭与谩骂。
“我就是死,也不同意锯掉,腿没了,我活着生不如死,还有什么意思?”
“你别那么悲观,你要想一想其他战友。你好歹还有一条完好的腿,可他们,有的失去了生命,有的失去了光明,有的整个双腿胳膊都没有了,照样坚强地活着。”
“你这该死的,你在诅咒我!老子历尽艰险,把腿好不容易从国外带回国内,你倒好,为了省事,一句话就要把它锯掉,你居心何在?”说这话时,杭东辉几乎声嘶力竭,怒不可遏,在他英俊的脸上,泪水一串串地掉落下来。
这样的情景,外科军医看得多了,每天接触的就是伤肢断腿,血淋淋的,他的心已变得铁石心肠,麻木不仁。在他的思维和眼里只有一种判断,那就是保留还是舍弃。毋庸讳言,一些伤者的胳膊与大腿如果细心救治,本可保留治愈,只因风险巨大,往往采取最便捷的方案,整个剔除。但是,这次面对杭东辉伤心欲绝的眼神,他良心发现,终于被打动,决定放弃原来方案,全力保持杭东辉的大腿。
他一边手术取出残留在腿内的子弹,一边插入导管,将积聚在腿内的毒素及时排出。经过他大胆细致的救治方案,精湛出色的医术,手术终获成功。
手术后,凭着自身强悍的体质,身上的伤口以及大腿被子弹击碎的主动骨愈合状况良好。只是有一根小筋被击断,由于没及时得到救治萎缩了,无法再接上,导致他走路不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他残废了。
早在医院养伤,杭东辉就牵挂着顾明波,忍着疼痛为他写了在战场上的出色表现,趁连长和指导员来医院探望时交给他们,并谈了他在原部队的有关情况。他希望这些能给顾明波有所帮助,留部队提干。他知道,对一个农村青年来说,这无疑是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太重要了。可是,那时他人微言轻,这里不是他父亲管辖的地方,他的好意并没起到应有的作用。
“杭排长,我就要走了。”
那天顾明波来医院告别,告诉他军工队已解散,他已被安排复员时,杭东辉几乎目瞪口呆。
“怎么会这样,你不是早已调入连队了吗?”
“战场上一下来,我就被退回去了。”
“你来医院时,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那时你正被伤痛折磨,我怎好意思开口跟你谈这些?”
“你啊太憨厚了,我们是谁?是生死战友,竟还会在乎这些,真叫我不知说你什么才好。”杭东辉想了一下,说:“不让在部队干也没关系,你到家后,可去县委找戎书记,这两天我会写信把你的情况告诉他。”
“去找他干吗?”
“让他想想办法,替你安排工作。”
“我是农村户口,他无法为我帮忙。”
“你傻,这能难倒一个县委书记吗?办法是可以变通的。”
“强人所难,这似乎不好。”
“不要忘了,你在部队服役多年,而且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立有战功,这不是要求施舍,而是他们完全有义务应帮助你。另外,这不单单是为了你个人,你该为戴妍想一想,你一个农民,她一个国家干部,如果不把你的工作问题给解决了,以后如何生活,你想过没有?”
顾明波不禁哑口无言。
“我们曾相约一起回去,一起结婚,看来这次是无法实现了。”杭东辉懊丧不已地拍了一下大腿,眼里流露出深深的遗憾。
“没事,我和戴妍会在家里等你和小芳的,一定等你伤好回甬城,我们再举行婚礼。”
“好兄弟,谢谢你,记住,一定要等着我,可不许擅自行动。”不知为什么,此刻杭东辉只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伤感得说不出话来。
出院后,由于已残废,杭东辉无法留在部队。办好转业手续,他来不及去家里见见父母,就兴冲冲地踏上了去甬城的列车。
他和小芳双方从没表白过什么,但心有灵犀,都知道对方热爱着自己。他计划,一旦和小芳公开爱情,他就带她一起去丹象县看望顾明波和戴妍。
从西南到浙东,一路上杭东辉满脑子都是小芳的倩影。他记得,插队来到小山村,第一次见到小芳,他惊为自己作梦。在这样闭塞落后的地方里,竟会有如此清纯出众的姑娘。
当时,他脑海里闪过的就是小芳太像《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了。就像小说开头林道静坐火车去北戴河找表哥的那个样子,那么纯洁,那么文静,那么美丽,那么超凡脱俗。后来相处久了,才知道看似文静的小芳其实是一位很活泼好动纯朴善良能干泼辣的好姑娘。
插队落户的第一年春节,由于远离父母兄弟姐妹,他说不出的落寞与伤感。大年三十,人家都在忙忙碌碌准备丰盛的晚餐,他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想到要去做饭,只是凄凉地面壁思念亲人。小芳来了,见他泪水满脸,知道他想家了,就陪着他默默地坐着,一起无声地垂泪,直到她母亲找来,她才惊醒过来自己是找他过去吃团年饭的。
平时一日三餐都是他自己烧的,从那以后,小芳再不让他单独去做,直到去部队,他一直就在她家搭伙。换下的衣服,也都由小芳给他洗。
春节放假,为了使他高兴,小芳连亲戚家也没去,带着他翻山越岭,跨过三十六湾,一路步行来到雪窦寺。
“你知道这树是谁种的吗?”在雪窦寺里,小芳指着一株银杏树问他。
他从没到过这个地方,一切都不清楚,但他知道这是蒋介石的故乡,于是想当然地随口答道:“一定是老蒋种的。”
“不是,这是张学良种的。当年,他被蒋介石软禁后,曾在雪窦寺里住过一段日子。”
两人你追我赶,说着笑着来到妙高台。
“这里原来有房子,蒋介石回老家时大都住在这里,后来被日本人的飞机炸了,也就成了废墟。”
山坡上只剩下几块大石头,丝毫看不出往日庄严肃穆的景象。站在这里望向远方,脚下沟壑万丈,群山苍茫,令人飘飘然如腾云驾雾。
千丈岩飞流直下,形成的瀑布似雪如银,走在小溪旁,他突然说:“我父亲当年在四明山打游击,不知到过这里没有?”
“肯定没到过。”小芳说:“这是蒋介石的老巢,警卫部队里三层,外三层,怎么能让你父亲这个老共产党员来这里呢?”
“那时是抗日战争时期,国共已合作。”
“那时蒋介石是全国领袖,而你父亲还是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是没有那种荣幸可以见到老蒋的。”
“说的也是。”他表示赞同,“四明山方圆几百里,风景如画,在这里打游击真是惬意,生活一定很浪漫。山里有那么多东西可以吃的,比起毛主席他们在延安,条件要好多了。”
四明山里漫山遍野都是野果子,春天到时,山里的竹笋一丛丛地破土而出,大的如水桶,小的如草根。尤其那些野山笋水嫩水嫩的,炒起来好吃,把它晒干再煮也好吃。开始他没在小芳家搭伙时,小芳就经常拿这些泛着盐花的小笋干给他,让他拌上麻油佐饭。那味道的馨香伴随他度过无数个春夏秋冬。有一年探家,小芳父母特地让他带上一包给家里,父亲许多年未吃了,真是喜不自禁,赞不绝口。
山里还有香椿树,树上的叶子据说蕴含着高蛋白,把它腌一下可吃,清炒也可吃,只是他感到味道怪怪的,吃不惯。有一次只有他和小芳两人时,小芳特地去树上摘了一些香椿叶,用它炒鸡蛋招待他,他只尝试了一下,就不再去碰,枉费了小芳的一片好心。
端午节到了,在当地谈了对象的男子家里就会包好粽子,捣好麻糍,然后再捉上几只大公鸡和大白鹅,买上几条鲤鱼,让男的挑上到丈母娘家去送节。
一天中午放工回来的路上,一连见了几个小伙子都这样挑着,他就不解地问:“小芳,那些人挑着这些东西急急忙忙的干吗去?”
小芳一刹时脸竟红了。
一旁的乡亲们听了,禁不住起哄道:“小芳,快告诉东辉这是怎么回事,让他也给你家挑一担去。”
小芳怨恨地瞪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就跑了开去。
后来他终于弄清,这是还没结婚的准女婿,在端午节来临前孝敬岳父岳母去的。难怪他这样问时,小芳要难为情。
想起当时的情景,杭东辉不禁突兀地笑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火车在他的回忆中,已不知不觉中到达了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