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辛卯日,侯景又召简文帝临幸西州,简文帝乘坐素辇,侍卫四百余人。侯景则由身披铁甲的数千部下护卫。简文帝到达西州,侯景等迎拜。简文帝头戴下屋白纱帽,身穿白布裙襦。侯景则身穿紫绸褶,上面还加上金带,和他的伪仪同陈庆、索超世等面西而坐。溧阳公主和她的母亲范淑妃面东而坐。简文帝听到奏起了丝竹,凄然落泪。侯景起身问道:“陛下为什么不高兴?”简文帝强笑道:“丞相说说索世超知道这是什么音乐?”侯景说:“我尚且不知道,岂止索世超呢!”简文帝便让侯景起舞,侯景当即离座应和着音乐唱起歌来。简文帝回头吩咐淑妃起舞,淑妃极力推辞才作罢。侯景又上前行礼,便逼简文帝起舞。酒喝到尽兴散席,简文帝在床上抱着侯景说:“我想念丞相呀!”侯景说:“陛下如果不想念臣,臣怎么会来到这里呢?”简文帝索要筌蹄(当时讲经时手持的一种近似拂尘类的东西),说:“我要为您讲经。”命侯景离开座席,让他唱经。侯景问索世超什么经最短。索超世说:“只有《观世音经》最短。”侯景便唱“尔时无尽意菩萨”。简文帝大笑,到夜里才罢宴。
当时江南大饥荒,江州、扬州最严重,旱灾和蝗灾相连,五谷不登,百姓流亡,死者遍地。或者父子携手进入江湖之中,或者兄弟相邀钻进深山之内,菱芰荇花,所在精光,草叶木根,采掘殆尽。他们虽然苟延片刻,但终究要死于山泽。那些断绝食粮很久的,都瘦得鸟面鹄形,只是俯伏在床榻上。那些不肯出门逃生的,无不穿上绫罗,怀抱着金玉,互相枕藉着,等待死亡。于是千里断绝烟火,人迹罕见,白骨堆聚,如同丘垄。而侯景用刑酷虐,残忍无道,他在石头城设了一套很大的舂碓,有犯法的就用石碓戳死。东阳人李瞻起兵反抗,为贼兵所擒,送至建邺。侯景先把他带到市中,剖开肚腹,剜出肝肠。李瞻面不改容,谈笑自若,看到他的胆的都说有升那样大。侯景还禁止人们在一起说话,不许聚饮,有违犯者刑及母族、妻族。他的官员凡是职兼外郡的官位必是行台,在朝附逆的全叫开府,他的亲信显贵的号为左右厢公,勇力超人的名为库真都督(原文为库真部督,误)。
七月,侯景又矫诏把自己晋位为相国,封泰山等二十郡,为汉王。入朝时不趋步,赞拜时不呼名字,佩剑着履上殿,依照汉时萧何的故事。十月,侯景又矫诏给自己加号为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他把诏文呈送给简文帝过目,简文帝大惊,说:“将军竟有宇宙的称号吗?”开初,梁武帝死去之后,侯景扶立简文帝,登上重云殿立誓说:“臣希望从今以后双方各不猜疑,臣固然不会对不起陛下,陛下也不要对不起为臣。”等到南康王萧会理的事发生(大宝元年十一月,南康王会理集众千余人,准备起兵诛杀王伟,为建安侯萧贲告密,被杀),侯景开始疑惧,认为简文帝想图谋自己。王伟乘机煽动,于是侯景心怀弑逆之谋了。
大宝二年正月,侯景以王克为太宰,宋子仙为太保,元罗为太傅,郭元建为太尉,张化仁为司徒,任约为司空,于庆为太师,纥奚斤为太子太傅,时灵护为太子太保,王伟为尚书左仆射,索超世为右仆射。于大航跨水筑城,起名叫“扞国”。
四月,侯景派遣宋子仙袭取郢州刺史方诸。侯景乘胜西上,号称二十万,旗帜相连千里,江南从来没有过如此盛大的水军。梁元帝(即湘东王萧绎,次年十一月方即位,为孝元帝)闻讯,对御史中丞宗懔说:“贼兵如果分兵镇守巴陵,然后主力鼓行西上,荆、郢二州就危险了,这是他们的上策。如果他们把主力停顿在长沙,分兵徇略零陵、桂阳,运粮到洞庭,则湘、郢二州非我所有,这是他们的中策。如果拥众于汉江口,连兵攻打巴陵,则锐气耗尽于坚城之下,士卒饥困于半饱之中,这是他们的下策,我们就可以高枕而卧,没有多少忧虑了。”及至侯景进军巴陵,王僧辩把船沉没,鼓声销歇,好像已经逃遁了。侯景便包围了巴陵。元帝派遣平北将军胡僧佑与居士陆法和大破侯景,生擒其将任约,侯景便乘夜逃回都城。左右有哭泣的,侯景就命人斩杀。王僧辩率兵东下,从此诸军所向则胜。此前,侯景每次出兵,都告诫诸将说:“如果攻破城池,就把人都杀死,让天下知道我的威名。”所以诸将把杀人当成儿戏,百姓宁死也不肯归顺他们。
这个月,侯景便废黜了简文帝,把他幽禁在永福省,迎立豫章王萧栋即皇帝位,登上太极前殿,大赦,改年号为天正元年。有旋风起于永福省,把仪仗礼器都吹得或倒或折,见到的无不惊骇。开初,侯景攻破建邺之后,就有篡夺皇位的打算,因为四方尚须平定,所以才没有自立为帝。接着巴陵败绩,江、郢丧师,猛将被歼于外,雄心受挫于内,就想赶快僭称帝号。又有王伟进言说:“自古夺取江山,必须先行废立。”所以侯景照着做了。他的太尉郭元建闻讯,立即由秦郡驰马回朝,谏道:“皇上宽仁明达,为什么废黜了他?”侯景说:“是王伟劝我这样做的。”郭元建极力陈述不可,侯景便改了主意,想恢复简文帝的帝位,以萧栋为太孙。王伟坚持认为不行,便让简文帝禅位于萧栋。侯景把哀太子(即宣城王萧大器,简文帝立为皇太子,不久被侯景杀死)的妃子赐给郭元建,郭元建说:“哪里有皇太子的妃子降为别人姬妾的!”始终不与她相见。侯景的司空刘神茂、仪同尹思和、刘归义、王晔、桑干王元等据东阳郡投降了梁元帝。
十一月,侯景矫萧栋之诏,为自己加九锡,汉国置丞相以下百官,陈设礼器于庭中。忽然有只像山鹊似的鸟飞落在侯景的册书上,它生的赤足红嘴,都城附近都没有这种鸟。贼党都很惊骇,争着射箭,都没有射中。侯景又矫萧栋之诏,追封自己的祖父为大将军,父亲为大丞相,给自己的冠冕增加到十二旒,设置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坐金根车,驾六马,备置五时的副车,置旄头云罕,乐舞八佾、以及簴架悬钟等乐器,一如旧时之仪。不久又矫萧栋之诏禅位,派伪太宰王克奉献天子的玉玺绶绂给自己。前一天的夜里,侯景宿于大庄严寺,从那里前往南郊,燎柴告天,升坛受禅,大风吹拔树木,旗伞全被吹倒,礼器都错离位置。等到喊起“警跸”,有识者认为他名字叫“景”而说“警跸”,是不会久长的兆头(跸、毙、毕谐音)。侯景听了很腻歪,就改为“备跸”,人们又说:“备齐于此就完毕了。”有司便奏请改为“永跸”。就用广柳车载着鼓吹,用骆驼驮着牺牲,辇上放个垂脚(一种坐具)让侯景坐上。侯景佩剑的水晶饰物无故坠落,他亲手拾起来,心里很是腻歪。将要登坛了,有只兔子从前面跑过,忽然不知所在。又有白虹贯日,日光青暗无色。返还时准备登上太极殿,数万党徒打着呼哨,吼叫着一哄而上。及至坐上御床,床腿自己陷塌。大赦,改元为太始元年。正在宴飨群臣,他中途站起,头触屏风,跌倒在地。封萧栋为淮阴王,幽禁起来。改梁律为汉律,改左户尚书为殿中尚书,五兵尚书为七兵尚书,直殿主帅为直寝。
侯景三公一级的官,动辄设置十多人,仪同尤其多,有的只是一人乘马独行,自己执着辔头。因宋子仙、郭元建、张化仁、任约为佐命元勋,都加以三公之位;王伟、索超世为谋主;于子悦、彭傍主持监察官员;陈庆、吕季略、卢晖略、于和、史安和为爪牙;这些都是对百姓特别狠毒的。其余还有王伯丑、任延和等数十人。梁朝的官员为侯景所用的,则是故将军赵伯朝、前制局监姬石珍、内监严直、邵陵王的记室伏知命,这四人是尽心竭力的。像太宰王克、太傅元罗、侍中殷不害、太常姬弘正等人官位虽然尊崇,只是顺从人望,并不是腹心之任。侯景的祖父名叫乙羽周,等到他篡位后就把“周”当成庙讳,所以把周弘正、周石珍都改姓为姬。
王伟提议建立七庙,侯景说:“什么叫七庙?”王伟说:“天子要祭祀七代的祖先,所以要建立七庙。”并询问他七代祖宗的名讳,敕命太常准备,祭祀之礼。侯景说:“前代的名讳我记不得了,只有我爹名叫摽,而且他在朔州,怎么能跑那么远来吃祭品?”众人听了都讪笑他。侯景的党徒有知道他祖父的名字叫乙羽周的,此外都是王伟编造的牌位。以汉朝的司徒侯霸为始祖,晋朝的征士侯瑾为七世祖。于是推尊其祖父乙羽周为大丞相,父亲侯摽为元皇帝。
当时侯景整修台城和朱雀、宣阳等城门,童谣说:“的脰鸟,拂朱雀,还与吴。”又说:“脱青袍,着芑屩,荆州天子挺应着。”这时都城下王侯庶姓的五等宗庙及树木,都被残毁,只有文宣太后庙(梁武帝妃阮修容,湘东王即梁元帝萧绎之母)四周的柏树独独茂盛。及至侯景篡位,整修南郊祭天的道路,伪都官吕季略建议侯景砍伐此树以建造三桥。刚刚砍了南面的十几棵,经过一夜就都长出的新枝条,一下子就长了几尺长。当时正是冬天,青翠茂盛,宛如春天。贼众于是大惊,觉得不祥,就把树全部砍伐掉。有识者认为,往昔僵死的柳树复生于上林苑,是预示着汉宣帝的兴起,如今庙树重青,一定是湘东王的瑞应。另外,侯景床东侧的香炉无故坠地,侯景称呼东西南北都叫厢,他说:“这东厢的香炉怎么忽然下来了!”议论的人说这是湘东王沿江而下的征兆。
十二月,侯景部将谢答仁、李庆等军抵达建德,攻打元頵、李占的营栅,大破之。生擒元頵、李占,送往京口,截断他们的手足示众,过了一天才死。
侯景二年,谢答仁攻打东阳,刘神茂投降,送往建康。侯景用大锉碓,先进其脚,一寸一寸地碓斩,到头方止。让众人观看以示威。
王僧辩的军队进至芜湖,守城官员趁夜逃遁。侯景部将侯子鉴率领步骑一万余人经过此州,并引领水军并进。王僧辩迎击,大破之。侯景闻讯,大为惊惧,流下了眼泪,拉过被子蒙头而卧,很久才起来,叹道:“咄!咄!你算把我给耽误了!”
开初,侯景担任丞相,居住在西州,他的将帅谋士,早晨必须集合排列在门外,称为牙门。他按次序把他们召进,赏给酒食,说笑谈论,对什么事的态度都完全一样。等到他篡位以后,常常坐在里面不出来,旧时的部属很少能见面,就都产生了怨恨之心。到此时,登上烽火楼向西望去,见一个敌兵就以为十个,大为恐惧。王僧辩和诸将便在石头城西步上,连营扎寨,一直到落星墩。侯景害怕极了,派人挖掘王僧辩父亲的坟墓,打开棺材,焚烧了尸首。王僧辩等进扎于石头城北,侯景列阵挑战,王僧辩将他打得大败。
侯景败退之后,不敢进入宫殿,收聚其散兵屯驻阙下,准备逃跑。王伟按剑拉住他的马辔说:“自古哪里有叛逃的天子!如今宫中的卫士还足可一战,哪能就逃!”侯景说:“我在北方打贺拔胜,击败葛荣,扬名于河北,与高王爷是一类人。来到南方,直渡长江,取台城易如反掌。打邵陵王于北山,破柳仲礼于南岸,都是你亲眼所见。今天的事,恐怕是天意要灭亡我。你好好守城,当再决一战。”他仰观石阙,徘徊叹息了很久。便用皮囊装上他的两个儿子挂到马鞍上,和他的仪同田迁、范希荣等百余骑向东奔逃。王伟便也抛弃台城逃窜了。侯子鉴等奔往广陵。王克打开台城城门领裴之横入宫,纵兵蹂躏抢掠。这天夜里,留下的残火把太极殿和东西堂、延阁、秘署烧得精光,仪仗车辇莫有孑遗。王僧辩命令武州刺史杜崱救火,勉强救灭。所以武德殿、五明殿、重云殿和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得以保全。
王僧辩迎简文帝的棺木登于朝堂,三军穿上缟素,捶胸顿足以哀悼。命侯瑱、裴之横追贼兵于东方,焚烧伪宗庙的牌位于宣阳门,造梁诸帝牌位立于太庙,收聚图书八万卷送归江陵。杜崱镇守台城,都下的户口百余一二,从大航南岸极目望去,没有人烟。老幼争相扶携而出,刚刚渡过秦淮河,王琳、杜龛的士兵就对他们抢掠起来,比贼寇还凶恶,号叫之声,直传到石头城。王僧辩以为发生了兵变,登城问清缘故,也不加禁止。都认为王师的残酷,胜过了侯景,君子以此知道王僧辩是得不到善终了。
开初,侯景围攻台城的时候,援军有三十万,士兵们望见青袍(侯景士兵穿青色战袍)就气消胆落。等到赤亭之战,胡僧佑占以弱卒一千击破任约的两万精兵,转战而东,没遇到过敢于列阵的敌兵。等到侯瑱追及侯景,侯景的士兵还没有列阵,就都举旗求降。侯景不能制止,便与数十名心腹乘坐一条船逃走。他把两个儿子推入水里,从沪渎入海。到了胡豆洲,被前太子舍人羊鲲杀死,送交王僧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