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说到电影--被删改八次并更名为《长大成人》的《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它是中国惟一可以看下去的摇滚电影。相比《北京杂种》的含糊和《头发乱了》的庸俗,《钢铁是这样炼成的》是一部真正的电影;但对摇滚人士来说,它最大的贡献则是真实地记录了一段历史,其真实程度达到了《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板儿砖。
电影是从70年代开始的,然后可以窥斑见豹,看到80年代多数乐队的诞生,甚至经纪人在初级阶段的必要性和龌龊嘴脸。生活水平的提高和摇滚乐的精神价值成反比,但和机会、数量、水平成正比,后人可以了解到改革开放对摇滚乐意味着什么。但最厉害的,是1989年--一个被忽略的记忆--后,主人公回到90年代初的北京,经历了繁荣的Party岁月,见到了吸食毒品的忧伤同行,见到了躲在小屋里的苦孩子兼混混,见证了中国摇滚一个重要的、没有人喜欢提起的阶段。在一种真实的颓废气氛中,《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太多令人感动的镜头之一,是"兰州女孩"在迪厅喊"流氓"时,所有人都开始齐呼"流氓",这个称呼,是如此贴切、恶毒和亲切地形容了复杂的摇滚人。
--这个跨度,从1990年开始,大约到1995年结束,没有什么标志性的人和事,只有模糊的时间概念。它的表面现象就是被很多人攻击的重金属热和颓废风气,这攻击的前者来自今天的新生代,后者是当时装神弄鬼的主流媒体。它的背景,是从1989年延续下来的心理、社会、经济,摇滚乐在这段日子里简直太过艰难,而且几乎一无是处。它的内部,是一直到《红星一号》才暴露出来的虚假繁荣,是铺路石、牺牲品、老战士苦斗而庸才、衙内和傻逼被尊重的时代,是第二代摇滚人误入歧途的病态挣扎,是"圈子"这个专有名词最终的形成。这个时代,为我们留下了"戏果"、"飞"、"黑馒头"、"死磕"、"扒带"这样的词汇,后来的"胡同摇滚"、"痞子摇滚"、"摇滚圈(juan)"也主要指向这一批乐队。
在观看《钢铁是这样炼成的》时,大家大笑着发现了电影里给人提琴的群众演员詹华,他是北京最好的企宣之一,现在早已经不留长发了,而是留着时尚胡须。但那时人人都要留长发啊。做一个摇滚人,大夏天也得穿战靴,皮夹克来自南方手工作坊,但骷髅项链是真的美国A牌,长发不是作为个性的标志出现的--这是又一个误会--个性意味着千奇百怪。长发是接头暗号,是当代烧炭党区别于群众并归属于圈子的标志。在那个没有个性也没有创造的年代,所有的衣饰,其实都是集体认同感的需要,摇滚的虚弱因此不言而喻。与此相配的是,他们行踪诡秘,生活不为人知,愤怒是一个显著的标志,但性生活的繁荣似乎又并不像过去那么严肃。在圈子的深处,吸毒,作为主流媒体最感兴趣的话题,和骂崔健一样流行。
需要说明的是,以上只是对当时摇滚主流的描述。我们还是先看看流氓岁月的来龙去脉吧。1990年,中国的气氛仍然是谨慎的,除了加倍地务实,人们难以判断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不是,摇滚乐是个例外。摇滚乐是务虚的,所以只有加倍务虚。渐渐恢复的Party、组建、排练、创作几乎是没有明确目的的,首体的"90现代音乐会"上,"唐朝"、"呼吸"、"1989"、"女子(眼镜蛇)"、"宝贝兄弟"、"ADO"六支乐队为中国摇滚指明了暂时的方向--解除广大被迫务实的青年的压抑。但事实上,因为只有在北京、深圳、武汉、沈阳这样的大城市可以见到不多的摇滚乐演出,广大青年会为任何摇滚乐而激动得晕倒,因此,第一代厌倦体制化生活方式的青年大多成为亲近摇滚、甚至实践摇滚的人,他们就是倒霉的第二代摇滚人。
"90现代音乐会"被看作中国摇滚的90年代的开始,它鼓舞了很多北京乐队,例如,"黑豹"在台下哭的故事就来源于此。但对北京之外的中国人来说,摇滚乐几乎是被传媒封锁的,1990年"滚石"的投资、1991年"黑豹"在香港的上榜("龙虎榜"冠军--在香港是流行精品,在北京是摇滚战士,北京变得像香港的时候战士自然就是精品了)、越来越多的Party都被这个世界的统治者--传媒故意遗忘,以致于黄燎原依靠在《北京青年报》上介绍乐队就成了名人。玩乐队开始成为新的边缘化的潮流,"面孔"在《中国火1》上就被介绍为前"霹雳舞少年",可见摇滚乐的诱人。太多的乐队就是冲着生活方式才组建的,才华的冲动和创造的需要降到了历史最低点。但乐队少有出场费和版税,出名也难,理想或兴奋都需要有个去处,Party于是兴旺得不行。李季在1991年底开办了"钛金实况演奏室",1992年底又转移到"幸福俱乐部"--鄙人有幸,最近在这圣地附近租住,并通过发现这一带底层市民之多,想见了当年摇滚战士的出没是多么扰民--Party成为摇滚人主要的生存、交流、安慰和娱乐的场所。一个封闭的圈子出现了,社会上没有人知道。
大众对摇滚人的印象自然是怪而且危险,但当事人却越发封闭地遁入了安慰。他们被视为流氓,同时也开始有规模地在中国实践波西米亚生活、亨利·米勒式生活、从形式上反体制化的生活,直接地说,就是在作息时间、性、价值观、社交、思维方式、感情诸方面全面地倾向于流动的"氓"。反叛是假的,因为除了家长,没有什么是可以反对的,但愤怒是真的,因为他们至少对自己不满。在那个时候,重金属作为最适合炫耀技术和最刺激感官的音乐,被很多乐队选中,后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因此遭到了嘲笑。因为不满,因为封闭,因为滚石唱片公司动作太慢,因为社会不理解,因为没有才华,因为相互传染的颓废,大家越发颓废。《钢铁是这样炼成的》里的ET,就是这样说着"没劲",得到了安慰、另类的自豪和沦丧的恐惧。
但是且慢,这里的夸张将会损害后来者的印象,任何被称之为主流的事物也并不是全部,1993年开始大量出现的新乐手、新乐队,是颓废核心周围的一个暗影,人们无法统计他们迅速地组建和解散、改行和加盟,也同样无法调查他们的生活方式。至少,新人中的多样化是处于重金属和"没劲"的夹缝中的新鲜空气。但整体来说,在音乐方面,百多支(1993年有说法为四百支)乐队中没有几支能算得上乐队。
唱片业的开始,是盗版商给滚石的一记耳光,在"黑豹"那里,大公司的官僚作风让他们损失了上百万的收益。从1992年底到1993年初,《梦回唐朝》、《黑豹1》、《中国火1》、《摇滚北京1》相继问世,从台湾到大陆的资金投入,使得摇滚乐如此稀有、光荣、有品质保障并充满希望。摇滚热了起来,1993年初,《中国社会报》甚至万分搞笑地开始举办"十大摇滚乐队比赛",但实际上,唱片公司和演出穴头的黑名单总是太短,他们可以在空白处爆发,却没有办法形成规模。不过,摇滚毕竟是务虚的事业,尽管这数量远不足使大家得到出头之日,但却可以给所有的圈里人分享荣耀,"搞摇滚的"在一部分年轻人眼里和恐龙一样陌生而又充满吸引力。那些急于进入公众的乐队--他们含辛茹苦的理想就是出版唱片--可以在一种新的速成班里如愿以偿。我是说,唱片业在1993年的萌芽是如此可爱,到处都有人打听开公司的方法。到了1995年,连开饭馆的也签歌手了,以一个叫青山的家伙为代表,掌握了录音棚和版号的奸商向乐队收取费用,为他们录制奇差无比的专辑或单曲,这种被称做"来料加工"的做法为饥渴的歌迷提供了无数垃圾,有的也反过来向乐队支付费用,但同样的业余、投机和破坏性开采只导致了一个结果--"垃圾拼盘"一词,这在后来的1997年达到了高潮。
《摇滚94》作为一张值得纪念的合辑,收录了"佤族"、"石头"、"清醒"等乐队的作品,它是至今惟一非名牌、非名人、非大公司制作的好合辑。但它和《中国火1》、《摇滚北京1》一样,糟泔与精英并驾齐驱。从追忆的角度来看,出现在各合辑中的"红色部队"、"DD节奏"和"皇冠"可以作为代表,指证那个灰色的"93、94"。"红色部队"的赖皮劲儿颇受无聊人士欢迎,据称是"痞子摇滚"的代表,那种毫无摇滚迹象的没劲,至少是一代人逃离体制的结果吧。"DD节奏"在1997到1998年做过崔健的Dancer,是以翻生《荷东》为乐的弱智MIDI编程者,在1994年,他们是百花齐放景象的可笑一隅--这便是虚假繁荣的明证。至于"皇冠",和其他死亡金属乐队一样,技术和气质都面得可以,作为摇滚娱乐青少年的功劳,在当时做了一个先行者。如果说有什么时代精神的话,我知道只有他们可以代表。
异数不多,被称之为"魔岩三杰"。我还记得《北京青年报》上"三兄弟唱五月天"的报道,这是该报三次重要摇滚报道之一--另两次是KurtCobain之死和张炬之死--"异常精致的制作",似乎是要赌气证明中国摇滚的水平,窦唯、何勇、张楚的问世让那些被警告不许使用"摇滚"一词的记者获得了"新音乐"的称呼,这个词一直用到了今天,正在被"地下"和具体的归类取代。
李皖在总结1995年的时候,曾经用"失语症"来形容。他说到了"大地"公司的三张唱片。从1990年到1995年,中国摇滚像是从无到有(技术),又像是从有到无(精神),这三张专辑的共同特点是技术的进步和意义的含混,其中陈劲达到了梦话的地步,而金武林则成为崔健之后承前启后的一位重要人物。这一年,中国摇滚果然已经在圈子方面形成气候,死磕的庸才也都找到了活路,人们凑和着各自找到了位置。5月,张炬之死引起了广大青少年对摇滚乐的关注,但最值得关注的是,葬礼看起来像是香港江湖片的镜头,长发、墨镜、西装的壮观场面似乎证明了这个行业的形成--在音乐风景形成之前。无话可说是颓废的延续,在用错别字和无聊动机创作出一大堆"我想飞"、"天堂在哪里"、"Baby别离开我"、"大肠勒死了僵尸"、"这城市已绝望"之后,Party终于没落了,乐队也累了,灰色从地下--又一个误会,"地下"在"苍蝇"、"NO"、"子曰"之前,只是生存状态而已,"零点"也地下过嘛--的苦闷演变成自娱自乐的迷惘,总算是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