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路的长途跋涉,班车总算达到瑞丽了。豪哥安排来接车的是一个本地的中年男子,出了车站,他将曾名利带上一辆后三轮摩托车。
车驶离了城区,在乡间公路上穿行约十分钟,开进了一座院子。院内有一栋两层楼房,一条黄狗见主人回来,也没叫唤,摇着尾巴走了过来,站到曾名利的身后。中年男子指着二楼说道:“豪哥在最右边的那间房子,你自己上去吧。”说罢,便进了一楼的房间。
曾名利突然间觉得到了一个很神秘的地方,豪哥就住在这里?他四下打量,这所院落与平常民居没什么区别,院子的坪地里放着三两把竹椅,旁边的晾衣竿上面还挂着些女人的衣物。曾名利没再犹豫,径直上了二楼,敲响了最右边的房门。
“豪哥,豪哥,我是名利啊!”
“门没锁,进来吧。”里面传出豪哥那嘶哑的声音。
曾名利推开门,一股特殊的气味扑鼻而来。这是间一室一厅的套房,他随手带上门,将行李放到了客厅的沙发上。豪哥喊了一声:“在里屋呢!”
曾名利走了进去。里屋很宽敞,摆放着简单的家具,而地面上却堆满了树根状的木头,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夹杂着些灰白色的老头正侧身坐在板凳上,聚精会神地摆弄着那些树根,似乎并没在意有人进来。豪哥呢?难道里面还有屋子或者阳台?
“坐吧,名利,我这一会儿就好啊。”老头开口说道。
曾名利定睛一看,天哪!这是豪哥?他怎么比以前老了那么多!?皮肤苍白,一脸的憔悴,应该是很久没出门了,这就是那个曾经在深圳黑白两道都响当当的豪哥吗!?
曾名利带着惊奇,慢慢地靠近他身旁,“你在干吗啊?”
“别急,我正在雕阿彪呢,马上就好了。”
“雕阿彪?”曾名利一时没有听明白,弯下腰看了看。豪哥正拿着刻刀在一块人形状树根上划来划去,他怎么玩上根雕了?
“嘿嘿,等我把阿彪这鼻子给雕出来。”豪哥屏住呼吸,完成了最后的一刀。他拿起那个根雕左看看右看看,自个在那笑了起来:“呵呵,咱们哥几个啊,数这狗东西最难雕了,你看他这鼻子,长得就是个歪的。”
看着豪哥这副样子,曾名利这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他知道,这都是让毒品给闹的。曾名利不想扫他的兴,便笑着问他:“我的有没有啊?”
“有,怎能没有你呢?早就雕好了。”豪哥在墙角边拿出五个大约三十厘米高的人形树根出来,“看,这是你,这是林凯、任刚、四眼斌、王庆。怎么样,像不像啊?”
曾名利拿着自己的根雕像看了看,接着再看了其他几个人的,雕得虽谈不上栩栩如生,但还真有那么几分神似。“呵呵,你啥时候玩上根雕艺术了?”
豪哥叹了口气,“唉!坐在这无聊,不整点事人心里头空得慌啊!以前隔壁住了个美院退休的雕刻老师,专门在玉器厂指点工人搞玉雕,我就跟着他学了几手。他说我这是业余爱好,就拿树根雕算了,反正云南这边老树根遍地都是。”
“这样啊。这只雕了六个,怎么没有你自己呢?”
“呵呵,雕别人好雕,要雕自己倒不知道咋下刀了。人啦,有时候是看不清自己的啊!”豪哥说罢,站起身坐到了床上,他示意曾名利坐到床边的靠椅上。
“这两年还好吗?”曾名利随口问了一句,他知道,问这话也是多余的。
“有啥好的啊?活着呗……”豪哥摘下那副黑框眼镜擦了擦,眼神显得有些忧郁。“唉,出事那年,正好有个朋友到边境开赌场,我就托我姐把房子卖了,来这入了一股。开始生意还可以,不时有些内地客人过来玩。但后来国家很重视这事,勒令缅甸当局把边境赌场全给封了。我朋友回了深圳,可我那事还一直没了结,怎么回啊?看着这里还不错,就租了个房子住下。”
“这里有啥好啊?”曾名利递了根烟给豪哥,帮他点上。
“呵呵,粮食便宜啊。”豪哥笑了笑,扭头示意了一下床头柜上的精致小玻璃壶。
“你这整天门也不出吗?”
“出去干吗?”豪哥干咳了两声,接着他问了一句:“哥几个都还好吧?”
“四眼斌和王庆还算好,其他的能好到哪去啊?说起来就任刚最苦了。”
“都怪我啊!唉…”豪哥长叹了口气。
曾名利苦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俩人就这样沉默好好一会儿……
或许是有些困了,曾名利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豪哥在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个小塑料袋,掏出一粒麻古放到壶嘴上,“来,精神一下。这可是缅甸货,植物提炼、草本精华,不像深圳卖的那些化工产品。”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这玩意没兴趣。”曾名利摇了摇头,开玩笑道:“整这玩意,怎么不找个婆娘帮你点点火啊?”
豪哥笑了:“呵呵。子弹都打光了,你让我拿啥整啊?再说,溜了这玩意都不喜欢带套。这边的艾滋病可比内地多得多啊,想到这我都阳痿了?”
“呵呵,那就在深圳忽悠个老马子过来嘛,一个人待着多闷啊?”
“拉倒吧,谁愿意到山沟里来陪我这老头子啊?我现在,一天整点东西,没事再摆弄摆弄根雕,日子过得也算舒坦,不去想那些没用的。”
“那案子怎么样了?都过去好几年了。”
“我和许律师联系过,说也不是多大个事,只是,回去咱也不知道干嘛。”
又是一阵沉默……
豪哥似乎看出曾名利有些倦意,便说:“路上也辛苦了,你早点休息吧。外面沙发可以睡,在这边拿条毛毯过去。”
曾名利拿着毛毯来到客厅,在沙发上躺下。没过多久,只听得里屋传来一阵“咕噜、咕噜”声,接着飘出来一股浓郁的香味。曾名利怕自己吸了二手毒,便将客厅窗户打开半边。这时他才明白过来,刚进屋的那股味道正是麻古和树根的气味混合而成。
第二天醒来已是十一点多,里屋的门关上了,曾名利洗漱一番,下了楼去。昨天接他的那台后三轮摩托车已经出去,一个中年妇女笑着问道:“中午要准备啥子吃的吗?”看样子是房东老板娘。
“随便炒两个菜吧。”
老板娘转身去了厨房。曾名利坐到了院子里的竹椅上,点上了根烟,看着院子那条黄狗。黄狗也很无聊,走到了他身边,温顺地看着他,似乎对这个陌生人没有一点戒备心,或许它还记得这人是和主人一道回来的。
没过多久,老板娘便将菜端到院子里的一张矮桌上。曾名利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便想上楼叫豪哥一道下来吃。老板娘却说:“你不用叫他,从来没见过他中午起来过,每天最多也就晚上吃顿饭,有时候晚上他都不吃。”
见她这般熟悉豪哥的起居规律,曾名利也就盛上饭一个人吃起来了。
老板娘这时到院子里倒腾一些干辣椒,曾名利问她:“这上面的房子都是出租啊?”
“是啊,瑞丽搞玉石、做边贸的人很多,上面还住了个北京老板和重庆老板。”
“豪哥平时很少出去吗?”
“很少看他出去,倒是有个黑皮年轻人隔两个月就会来找他一次。”
曾名利吃饱后在院里坐了一会,觉得待着有些闷,便想着出去转转。
出了院子四下看了看,曾名利发现,这里处于丘陵地带,周围没什么险峻高山,自己住的这栋楼靠近一处村庄,村子里几乎都是二层的楼房,楼的外墙还贴着白色瓷砖。他顺着路走出村庄,只见两旁的田间地头有的种了烟叶、有的种了些蔬菜,但都没有种什么庄稼,再看那土质,也算肥沃。相比毕节那山区,这里的人可要安逸得多了。
走出去没多远,见路旁有摩的,曾名利便叫司机送他去瑞丽城区。来到城里四下逛了逛,发现除了玉石,其他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可惜他对玉石一窍不通,也不敢出手购买。准备返回时,曾名利居然忘了村庄的名字,摩的带着瞎转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地方。
回到住所已经快六点了,曾名利进到二楼的房间,豪哥也起来了,正拿个扫把在清扫屋里的灰尘。“怎么,去市区了?”
“嗯,待着无聊呗。”
“有啥无聊的,我这一年多不都这么过来的吗?”
俩人正说话,隔壁房间的门也开了。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走到走廊上,他看见豪哥,便朝他笑了笑。豪哥介绍说这是重庆的邓老板,做边贸生意的,豪哥还让他等会儿一起下来吃饭。曾名利注意到,这位邓老板手臂上隐约可见褪色的纹身,看来也是江湖儿女出身。
豪哥带着曾名利下到楼,他竟然用一口地道的云南话说道:“晚上搞点天麻炖个鸡,给我兄弟补一下。”老板娘点头说好,备菜去了。
黄狗见到豪哥下来,显得很兴奋,摇着尾巴在他面前一蹦一蹦的,希望引起他的注意。曾名利开玩笑道:“这准是条母狗。”
“就是条母狗,一到发情期,门口围着老多公狗了。”
“哈哈,说得跟那星光城似的。”哥俩都笑了起来。
一楼客厅摆放着一套茶具,豪哥开始来泡茶喝。曾名利问:“你怎么看着比昨天精神好多了?”
“你来看我,能不好点吗。哎,我这精神头啊,一时好一时坏的。现在有个词叫什么间歇性忧郁症,不知道是不是我这种。”
“间歇性忧郁症?怎么听着跟神经病似的。”
豪哥自嘲道:“呵呵,是啊,离神经病也不远了。”
曾名利喝了两口茶,觉得味道不错,豪哥说:“这种陈年熟普在云南才卖一百多一饼,拿到深圳最少是三四百。说实话,云南还真是个好地方,我喜欢的东西,除了美女,这里可一样都不缺啊!”
“不会吧,这里不是有阿诗玛和五朵金花什么的吗?”
豪哥摇头道:“哎,那些女人土里土气的,可不对我胃口。”
“现在就是给个性感辣妹给你,恐怕你也搞不定了。”
豪哥笑了,“呵呵,是啊。上面有想法,下面没办法啰!”
这时房东骑着摩托车回来了,车上还带着个男子。豪哥说那是住在楼上的北京三哥,做玉石生意的,特能侃。以前在政府机关里上班,后因得罪了领导,便下海经商了。三哥看见豪哥,笑着点点头,上了楼去。
到了七点来钟,老板娘将鸡汤端上桌子,又炒了几菜过来。这时重庆邓老板也下来了,豪哥叫老板拿瓶泸州老窖,说晚上好好整几杯。
一上桌,三人便干了一杯。吃了几口菜之后,三人又喝了几杯。
借着酒劲,曾名利对豪哥说了句一直想说的话:“哥,你老待在这也不是个事啊!不打算回深圳了?”
“呵呵,回深圳又能干啥?……你不觉得,咱们已被社会淘汰了吗?”豪哥苦笑道,神情显得有些无奈,似乎刚才的高兴劲一下没了。
“唉……是啊。”想起今年发生的这些事情,曾名利长叹口气,拿起酒杯朝豪哥和邓老板示意了一下,没等他们端杯,自己便一口干了。
这时北京三哥也下来了,豪哥忙对他说:“没吃吧?一起过来喝两杯吧。”
“呵呵,好啊!人多吃着热闹,今儿这顿饭算我的!”三哥笑着坐了过来。
豪哥介绍到:“这是三哥,这是我兄弟名利。”说话间,老板娘已拿来餐具及酒杯,曾名利忙帮三哥倒上了酒。
三哥年近五旬,戴着副金丝眼镜、剪着板寸头,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采,一看便是个精明人。他端起杯,豪爽地说道:“来,哥几个先走一个。”
大家一起干了一杯。放下杯之后,三哥冲着邓老板开玩笑似的说到:“最近你们那整得厉害啊,天天上新闻,咱以前还不知道重庆那么热闹呢!”
“哎,再热闹有啥子用嘛。来,喝酒。”邓老板单独敬了三哥一杯。
几杯酒下肚,邓老板话也多了起来:“说咱们重庆热闹,那倒是真的。重庆人脾气急、胆子大,前些年一下子变成直辖市,人都浮躁得很,赚钱的机会多啰,搞歪门邪道的也就多啰。”
三哥笑了,“呵呵,哪都差不多,只不过重庆突出些而已。这些黑社会说他们害人不假,其实他们不也是受害者啊?风光了一时,最后也是兔死狗烹、没落个好下场。”
“他们是受害者?我们不也是受害者吗?”豪哥自言自语道。
豪哥这句话一下说道了曾名利的心坎里,他随口问了一句:“我们是受害者?那到底谁害了咱们啊?”
豪哥沉默片刻,冷冷地答了一句:“这个社会。”
“呵呵,点背不要怪社会,命苦莫去怨政府,你没看到大把人活得好得很啰!”邓老板吃了口菜,接着说道:“但话又说回来,这治安不好、黑势力横行,也不光是那帮混混就能搞起来的哦!”
三哥点了点头,“是啊,黑社会的形成,和整个社会是脱不了干系的,我倒觉得,真正的黑社会应该具备几个特征。”
“哦,啥子特征啊?”曾名利转头看着三哥,想听听他的高见。
三哥笑了笑,说:“所谓的黑社会,是以暴力为最终裁决手段的犯罪团伙,而真正的黑社会,它还必须有合法外衣,有一部分合法收入,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必须要有保护伞的庇护。”
一谈到这个问题,豪哥倒觉得自己有发言权:“是啊,没有保护伞,就不会有黑社会。黑社会搞的钱有不少都给了保护伞,一有行动,黑社会处在风口浪尖、成了炮灰,而保护伞却纹丝不动。行动一过,一批新的黑势力又诞生了,这样一来,黑社会永远都打不尽的。要说哪里黑社会厉害,不用问,那里的执法部门也绝对腐败得厉害!其实啊,早点把保护伞打掉,这些人可能是犯点小错、接受一下评教育就会改过自新、安分守己了,中国哪有那么多的黑社会啊?冰冻三尺、可不是一天冷出来的哦!”
邓老板插上一句:“是啊,看着电视上播着一下打掉了那么多黑社会,一个个都十恶不赦的,但我们怎么没人去想想,这些人为什么会走上这条道?难道他们生来就是恶魔吗?”
三哥叹了口气,“唉!走这条道的人,大多是家里没啥好背景,从小没受过啥好教育,长大了又没啥好工作。仗着自己有点胆识、有点魄力,就拿着刀、舞着枪,希望能过上点好日子,别让人给瞧不起了。只可惜,生不逢时啊!要赶上宋朝,这些人可能上了梁山,被后人说成是条好汉;赶上清朝,也许会是个反清复明的义士;要是赶上旧社会,说不定也会拿着菜刀闹革命。可生在如今这样一个太平盛世,既成为不了侠客、也成为不了英雄,只会沦落成背负骂名的什么黑社会啊!”
“呵呵,三哥还蛮同情这些人啊?”曾名利笑着敬了三哥一杯。
三哥端起杯干了,他接着说道:“能够有体面日子过,谁会愿意去当黑社会啊?这些人,也都是些悲哀的人啊!”
豪哥补充道:“说他们悲哀倒不尽然,现在的黑社会,有些是靠暴力手段起家的,有的却是做正当生意有钱之后再去装黑社会、带小弟的。记得以前看那些港产黑帮片,里面大哥出场那气质、那派头,哎哟,全是慢镜头,别说让人有多崇拜啰!内地的流氓也好、大哥也好,可都是跟着他们学啊!”
邓老板笑着说:“混社会的人比一般人面子观念更强,一旦混得好点,都会以各种方式来炫耀自己,出门前呼后拥、吆三喝四。如此一来,就给许多刚出头的小青年一种错觉,混黑社会有面子、有出息,混成黑社会老大,那就是人生的最高成就了。”
“当年那些香港录像片可是害了不少人啊!”曾名利想起自己坐牢刚出来经常泡在录像厅的日子,那时曾一度想着去香港混江湖,可命运之神只把他安排到了深圳,否则,今天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三哥吃了口菜,慢慢说道:“你们也别指责什么香港黑帮片了,它的存在,自是有它的道理。香港近百年来都是英国的殖民地,我们看到的黑帮片很多也是回归前拍的,这是不是说明,香港同胞不屑于戴上被殖民的帽子,而通过这种反社会的黑帮片来宣泄对现实的不满呢?”
邓老板笑了:“呵呵,照这么说,香港电影人还是很有骨气的啰。”
“不能光说电影人有骨气,他们也是为社会服务,整个香港社会有这种思潮,他们推出的片子自然就会有这种倾向。现在香港回归祖国也十来年了,可香港电影界似乎还没有完成它的转型啊!”
邓老板问:“那三哥说说,现在的黑社会和旧社会的帮会有联系吗?那时期青帮、洪帮、袍哥会什么的势力都很大,杜月笙就连老蒋要买他账啊!”
三哥回答:“我觉得两者是没有多少联系的,旧社会时局不稳、社会动荡,人压迫人、人欺负人,那时候组织帮会是一种生存和自保的需要。现在是什么?太平盛世、朗朗乾坤,旧时的黑帮在大陆解放初期就已销声匿迹了。”
曾名利不解地问道:“旧时的黑帮早就不存在了,可为什么我们所成长的这个年代,走歪门邪道却成了一件很荣耀的事情呢?”
邓老板插上一句:“我一个朋友是大理巍山的,他说那里的年轻人要是没坐过牢,连媳妇都娶不上。巍山的毒贩子可是很有名的!”
三哥解释道:“你这么说可能夸张了一点吧?其实应该理解为,坐过牢、敢违反乱纪的小伙子一般都是聪明、大胆、有魄力,所以招女人喜欢。”
豪哥表示赞同:“是啊,想想前些年那部《征服》的电视剧,那女的不要死要活地爱着那个黑老大吗?那片子好像还是真实案例改编的。”
“呵呵,不光那女的,她姐不也跟人家上了吗?美女爱流氓,难怪那么多人愿意去当流氓啊!”邓老板笑着补充到。
三哥调侃了一句:“那句‘耍流氓’原来是在说女人啊?找个流氓做男朋友,简称为‘耍流氓’。”
众人听罢,都笑了起来。笑声过后,曾名利觉得哪儿不对劲,他回想起这些年自己所经历的人生路程,又何尝不是把以暴抑暴、混社会闯江湖、搞歪门邪道当成一种洒脱的人生境界,不是直到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之后,才明白当初的人生观是错误的吗?
曾名利忍不住又问:“为什么有那么多聪明大胆的人不走正道,而愿意去当流氓混黑社会呢?难道歪门邪道能让一个民族真正强盛起来?这是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哀啊?”
大家都沉默了……豪哥冷不丁说出一句:“想想六七十年代,哪听说过什么黑社会的啊?”
三哥看了看豪哥,摇头道:“你这么理解问题可是不对的。现实是历史的延续,其实啊,中国现在的什么黑社会,根子在那个年代就已经埋下了,只是当时你们还小,对于那段历史感受不深,所以体会不到而已。”
众人都非常诧异,因为谁也没听过这种论调,邓老板忙问:“怎么这么说呢?”
三哥反问道:“你们说说,犯罪分子与正常人的区别在哪?黑社会与其他犯罪分子的区别又在哪?”大家没有吱声,怕自己说的不对。三哥笑了笑,掏出烟给每人发了一根,曾名利忙帮他点上。
三哥吸了一口烟,随意吐出一个优雅的烟圈,“犯罪分子与正常人的区别在于他的叛逆性,黑社会与其他犯罪分子的区别在于其暴力性,以暴力为解决问题的最终途径,是黑社会最显著的特征。”
“暴力我们都知道,那叛逆到底指的是什么玩意呢?”曾名利目不转睛地看着三哥。
“叛逆就是离经叛道,就是对于权威及规则的反叛。叛逆的青年人并不一定真正想去危害社会、危害他人,但在现实的平庸和无奈面前,他们却把胆大妄为、敢于违法乱纪当做凸显自我、张扬个性的方式。打个小比方,就好比小时候你妈教你文明礼貌,你却偏要满嘴脏话;你爸叫你好好念书,你却偏要逃课打架。长大了公安让你遵纪守法,你却偏要去赌博嫖娼,交警让你遵守交通规则,你却偏要违章酒驾。往严重点说,就是敢去干一切违法乱纪的事情,甚至是掉脑袋的买卖。总而言之,跟一切既定的法规制度和行为准则对着干!”
“为什么会这样呢?不是说中国人受传统思想教育,老实本份,温顺得跟绵羊似的吗?”曾名利依旧没太明白。
三哥笑了笑,答道:“那已经是历史了。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中国人的国民性就发生了改变。而国人叛逆性的真正形成,正是在“文革”时期。在那个蔑视法规制度的年代里,一浪高过一浪的武斗狂潮将法纪纲常和人与人之间的友爱精神冲刷得所剩无几。红卫兵小将可以肆意冲击党政机关执法部门、可随意拉着老革命甚至于开国元勋满大街游行批斗。我那时候也快十岁了,记得父亲那辈人就经常出去搞武斗。那时候有个词叫‘造反有理’,我想你们应该听说过吧?”
邓老板点头道:“是啊,那时我爸厂里的人天天在外面搞武斗,我们厂的孩子也常跟外边孩子打群架。”
三哥接着说:“那时候打架根本不为什么利益,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仇恨,但打着打着仇就出来了。就这样,暴力和争斗成了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好像人不和人斗一斗,这日子就过得没有滋味。正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颠覆了中国传统文化所推崇的纲常伦理,培育出了国人前所未有的叛逆精神。敢和天斗、敢和地斗、敢和人斗,敢于推翻传统、敢于破坏规则、敢于藐视法律。……文革结束之后,人们却发现,我们其实没得什么好斗的,那些所谓的阶级敌人也可以成为朋友……这时,虽然表面上的阶级斗争停止了,但这种叛逆精神却已经在我们的民族性格中形成、并得以延续下来。于是,谁敢去违法乱纪、谁敢去干别人不敢干的事情,谁就光荣、谁就牛逼,谁就如同当年的红卫兵小将一样有成就感!”
“三哥说的没错,刚打倒四人帮那阵子,治安可不咋地。全国各地什么二王、三张,什么五虎、六兄弟,什么八大金刚、十三太保,什么菜刀帮、斧头党,各式各样的流氓痞子一窝蜂都出来了。八三年严打不正是要杀杀这股风吗?”对于那段历史,豪哥还是记忆犹新,那年他和院里的年轻人在外面打群架被逮起来,公安机关给他们定性为流氓团伙。
“其实啊,这都是“文革”时期拉帮结派搞武斗遗留下的恶果。”三哥补充道:“在那时你不混流氓,也得装作像个流氓,否则就被人当傻逼了。”
邓老板笑了,“呵呵,原来北京也这样啊?”
豪哥接过话:“哎,哪都差不多啊!八十年代初期,流氓混混们还只是打打架,可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人们对物质需求的欲望逐渐提高,这股叛逆劲开始转向了金钱方面,中国在那时开始大批地出现什么抢劫团伙、盗窃团伙、扒窃团伙、贩毒团伙了。”
三哥点了点头,“嗯,但这些都算不上黑社会。直到进入九十年代,暴力和经济挂上钩,又有执法队伍中的蛀虫撑起了保护伞,流氓团伙才转变成了真正的黑社会。比如说拆迁,执法部门拆不下来,开发商就组织暴力拆迁。比如说收账,走法律途径太慢、效率太低,收数公司才会运用而生。在其他很多领域,也存在着用暴力手段搞行业垄断的行为,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赚取更大的利益。”
“是啊,法律丧失威严时,暴力就成了法律啊!”曾名利插了一句。
三哥点了点头:“贤弟说得对。文革时期延续下来的叛逆精神和暴力倾向,之后的一些执法人员腐化堕落,再加上不良影视作品的误导,正是现在黑社会滋生横行的根源所在。”
“这么说起来,文革才是源头啊?”豪哥忍不住问道。
三哥笑了笑,“呵呵,我先就说过,现实是历史的延续。那我们应该再去想一想,为什么又会有文革呢?”
众人都没有言语,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三哥,等着听他的高见,这个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知识范畴。
三哥点上颗烟,缓缓说道:“对于中国的近代史大家应该都清楚,中华民族积贫积弱,在列强的野蛮侵略下,几乎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如要分析其中的原因,大家可能都会说些闭关锁国、科技落后、吏治腐败等陈词滥调。但是,中国落后挨打最最根本的一点,恰恰是因为国人的精神意识在两千年封建统治下已经变得胆小懦弱、畏首畏尾,逆来顺受、麻木不仁。这也就是为什么侵略者搞大屠杀,我们中国人就像牲口一样任由宰割,一点反抗的精神都没有的原因所在。而当时的世界格局,中苏关系交恶,美帝国主义更是虎视眈眈,中华民族靠不了任何人,唯有靠我们自己!主席发动文革,正是期望这场全民的思想运动能够洗刷掉两千年封建帝制对于国人根深蒂固的奴性,让每个中国人都具有与一切不平等事物做斗争的勇气和决心!如果我们没有一种敢于战天斗地的叛逆精神和斗争勇气,如果我们一个个都还是些没有脊椎骨的良民、顺民、甚至于奴才,中华民凭什么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中国人岂不又要回到那个任人宰割的黑暗年代啊?!”
三哥说罢,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大伙听着都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这个话题扯得有些太大、太远了。
三哥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大家一起干了一杯。三哥随后补充了一句:“发动“文革”的初衷并没错,只是方式上太过头,矫枉过正了,而且到后来还被四人帮这些阴谋家所利用!”
豪哥见众人聊得兴起,又叫老板拿了一瓶酒过来,他随后说道:“我觉得,三哥刚才说得还不够全面。”
“哦,还有什么?我倒要洗耳恭听。”三哥笑看着他。
“这年头,有钱人是越来越多了,黑社会敛财的手段不仅仅依靠暴力,而更多是依靠人性的缺陷。这些年黄赌毒在中国的蔓延,暴力特征并不明显,甚至于对人们有着很大的诱惑力,但最终却都是些害人的东西。我在深圳待了十几年,这一点可是最清楚的了。”
三哥点了点头,“是啊,深圳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引进先进事物最早,受这些东西的毒害也是最深的。”
曾名利接过话:“黄赌毒的暴力特征是不明显,但它仍然是叛逆精神的产物。现在卖淫的可不同于古代的青楼女子,她们没几个真正是家里揭不开锅、父母重病急需医药费什么的,更多都是些江湖姐妹。她们藐视传统道德对于女性的束缚,什么温柔贤淑、从一而终、三从四德,对她们来讲通通等于放屁。为了满足虚荣心,为了追求物质上的享受,又不愿踏踏实实通过正当劳动去赚钱,走上这条道,是一种必然啊!”
邓老板说:“那这么说,赌博也是叛逆精神的产物了。敢于冒险、敢于投机,总觉得自己胜券在握,而丝毫不去考虑输钱之后会产生的风险和危机。”
豪哥补充道:“赌博看似没有暴力性,但赌球、赌六合彩特码、开地下赌档等等,可都是黑社会在背后操控的,一旦赌客输钱还不上,暴力手段可就来了。”
对于这一点,曾名利可是有切身体会的,现在身上的伤都还会隐隐作痛。他长叹了口气:“唉……赌博是害人,那毒品就更加了。记得八几年的时候,抽白粉可是时髦的事。在我老家,有些地方是整条街、整条巷的年轻人吸白粉。我小时候的同学有好几个都已经死了,而这些都是当时最聪明、最有活力的一批人。他们不会不知道白粉的危害,却偏偏上了这条道。……过了不到十年,K粉摇头丸又蔚然成风。那会儿吃药吸K就和比赛一样,你吃半粒药,我就吃一粒,你敢吃一粒、我就吃两粒。你吸K只有头发那么粗,我就吸牙签那么粗,你敢吸牙签那么粗,老子就吸筷子那么粗!”
三哥笑了起来:“呵呵,可真是人有多大胆、就敢吸多大量啊,那不把脑袋都吸坏了啰?”
“是啊。这几年,冰毒麻古又流行开了。呵呵,用不了几年,各地精神病院都得扩建啰。”曾名利说这话时,特地看了看豪哥。豪哥明白他什么意思,眼睛不敢与他对视,扭头拿着杯子找邓老板喝酒。
邓老板与豪哥干了一杯,放下杯之后,他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那这么说,叛逆性才是黑社会产生的总根源啊?”
三哥回答:“不光是黑社会产生的总根源,而是大多数刑事犯罪的总根源。所以,现在一些地方打黑除恶,仅仅只是抓些黑社会分子,或者打掉一些保护伞都还是不够的。要根治黑社会,必须要在思想根源上将人们的暴力倾向消除,将叛逆性加以引导。而要改变这些东西,还是要靠文化和思想的力量啊!”
邓老板摇了摇头,“哎,什么文化啊、思想啊,都是些阳春白雪的东西,哪是咱们这些人玩的哦?”
一听到文化这个词,曾名利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端起杯与邓老板干了一个。
放下杯之后,曾名利还有些不太明白,又问三哥:“你将暴力倾向和叛逆性区别对待,暴力倾向要消除,而叛逆性却要加以引导,这又是为什么呢?”
“有叛逆性的人不少都有暴力倾向,而有暴力倾向的人却不一定是有叛逆性,还有一些心理极端狭隘、极端自卑自闭的人,他们不属于叛逆的人,可他们内心隐藏的暴力倾向及对社会的危害性却是不可忽视的。”
邓老板点头道:“是啊,现在动不动就有人把全家亲人都杀了的,或者毫无目的地残杀陌生人,真他妈脑袋有屎啊!”
三哥接着说:“暴力倾向是可怕,而叛逆精神却与暴力倾向不同。叛逆精神代表了一种对于陈规陋习的藐视,一种对于不公正命运的抗争,一种对于平庸和迂腐的反叛。它亦邪亦正,既有破坏性、也有创造性。如果有好的文化氛围、严厉的法律手段加以引导和约束,叛逆精神就可成为一种推动社会进步的动力;反之,叛逆精神却会转变成危害社会的犯罪基因。我们刚才回顾了历史,为什么中国落后挨打、任人宰割,说白了,就是因为当时具有叛逆精神的人太少了!……正是在那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中国涌现出了一大批具有叛逆精神、又选择了正确道路的英雄人物,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为了民族的复兴与一切反动派做最坚决的斗争,我们中华民族,才不至于亡国灭种!很多英豪,包括一代伟人,说起来,也都是具有叛逆精神的人啊!”
听完三哥这番言语,曾名利一下明白了许多困惑已久的问题,中国为什么受日本欺负?原来是当时具有叛逆精神和斗争勇气的人太少了。如果当时中国四万万同胞个个都无惧强敌,视死如归,区区日本又凭什么侵略我巍巍华夏?说到叛逆,他想起了自己由一个温顺绵羊到一个勇猛斗士的转变,从小到大,父母就一直教育自己要做老实孩子,可他这个老实孩子却常常受欺负,挨打时手都不敢还。以自己那时的性格,要是搁在侵略者横行的年代,那绝对也是个任人宰割的软蛋蛋。自己不也是变得叛逆之后,才学会了反抗和斗争的吗?叛逆性并非一无是处,怪只怪自己这些年的叛逆劲全用在了歪门邪道、吃喝嫖赌上面,如果用对了地方,它不也是可以产生无穷的力量吗?
曾名利又问:“为什么直到二十世纪才出现那么多有叛逆精神的人呢?”
三哥回答:“当时的环境是,不叛逆、不反抗你就是死路一条!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社会状况,促成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诞生,推崇封建等级制度的儒家思想被否定,有叛逆精神的人也就得以大批地涌现。但是到了现在,国家要构建和谐社会,弘扬民族传统文化,儒学似乎又被重视起来了。”
“呵呵,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邓老板插上一句。
曾名利点头表示赞同:“三哥说得有道理。事物都是有它好与坏的两面性,叛逆精神是这样,儒家文化也是如此。可咱们中国人看问题似乎总是缺乏这种眼光,要就是全对,要就是全错,而且对于现实问题总是缺乏批判精神。”
三哥叹了口气:“唉!中国人缺乏批判精神,可并不缺乏反思精神啊!”
邓老板看了看三哥,不解的问道:“批判不就是反思吗?一个意思嘛?”
三哥笑了笑,“呵呵,这是两个概念。批判是对现实中的弊端进行抨击,反思则是对历史进行总结。一个民族不具备批判精神,不能够及时地对现实弊端进行批判,那他就只有等着反思历史了。就像我们现在反思中国近代史、反思文革史一样。但愿我们的后代,不是以反思的心态、而是以崇敬的目光,来回望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啊!……其实,儒家思想也好,叛逆精神也罢,都有积极地一面、同时也都有消极的一面,我们应当懂得运用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来看待问题,只有这样,中华民族才能算得上是一个真正智慧的民族!!”
“哎呀呀!还是咱北京大哥水平高啊!看问题看得深、看得透!来,我敬你一个!”豪哥听得兴起,忙倒满了酒,准备要敬三哥。
邓老板也端起杯作陪,“哈哈,没想到咱们几个臭皮匠还聊到这么复杂的问题。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啊,喝了它,个个都成哲学家啰!”
曾名利笑着补充道:“不是哲学家,而是批判家,坐在偏远山村里发牢骚的批判家。”众人都笑了起来,三哥示意大家一起干杯。
放下杯后,大家分别夹了几口菜吃。过了片刻,豪哥又问:“我就不明白,港产黑帮片人人都在看,可人家怎么就过得好好的呢?”
曾名利脱口而出:“性格,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性格决定了人的命运。”
邓老板点了点头:“是啊,有的人安分守己,甘于过平淡日子,有的人却厌倦平庸,敢于冒险;有的人看那些黑帮片转头就忘了,有的人看了却热血沸腾,恨不得拿刀出去砍人;有的人看武侠小说只当是个笑话,有的人还真想着去浪迹江湖;这都是性格决定了啊!”
三哥补充道:“人的性格大体分为理性和感性,理性的人循规蹈矩,善于规划自己的人生,凡事讲逻辑、讲条理。感性的人热情而富有想象力,不守规则、意气用事、容易冲动。而叛逆的人大多都是些感性的人,说起来,也都是些性情中人啊!”
“那性格叛逆的人怎么样才会不往邪路上走啊?”曾名利又问了一句。
“除了正确的文化引导、严明的法纪约束之外,社会的公平与正义才是最根本的!给每一位年轻人尽可能公平的成长及竞争环境,让他们的热血和激情有释放的地方,让他们的聪明才智有发挥的场所,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叛逆性对社会的危害转换成为推动社会发展和进步的动力。”
豪哥笑了笑,接着又摇了摇头。曾名利问他还有啥想不明白的,豪哥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年轻人可以期待一个公平的成长环境,可我们这些叛逆的老家伙,还有没有出头的日子啊?”
对这个问题,连三哥也给不出合适的回答来,而这时一直守在旁边啃骨头的黄狗也摇了摇尾巴,走到院子里去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相互敬酒,三哥和邓老板谈起了边贸方面的事情。曾名利得知三哥做玉石生意,便和他聊起了玉石方面的知识。想着这些年自己也没送过什么东西给母亲,到了瑞丽,倒不如买块玉给她老人家。曾名利把想法和三哥说了说,希望他帮着看看。三哥欣然答应。
两瓶白酒下肚后,又喝了些啤酒,四人都醉了。三哥抢着将酒饭钱结了,说明天早上有事,先上楼休息。邓老板喝了两杯茶,也上去了,曾名利与豪哥在院子里又坐了一会儿,才上楼回房间。
进屋之后,曾名利只觉得酒劲往上冲,一头便倒在了客厅沙发上。豪哥进了卧室,他在里面喊道:“名利啊,过来醒醒酒。”
曾名利知道他想干吗,便回了句:“我想睡了。”
“哎呀,过来陪我说说话嘛,很久都没这么开心了。”
听豪哥说这话,曾名利爬起身进了里屋。豪哥正拿着根吸管叼在嘴上,点着火机“咕噜、咕噜”地吸起来。
曾名利一看这东西就觉得别扭,便说:“你没事老捧着个壶干啥啊?”
豪哥深吸完一口,仰头将烟吐了出来,一边韵着味,一边答道:“唉!不捧着个壶我又能干啥啊?每天玩点东西,就会觉得世界很美好,生活充满了希望。来,你也来整一口。”
曾名利摇了摇头,“你吸的时候觉得很美好,可药劲过后呢?”
“药劲过后?呵呵,现实依旧很无奈啊!”豪哥苦笑着回答。
或许是酒劲上头了,曾名利的情绪有些激动,“那吸它有啥意义啊?再这样下去,可是迟早要进精神病院的!”
豪哥把脸扭了过去,曾名利继续说道:“老大啊,咱们需要的是面对现实,即便现实再不如意,我们也得学会去面对,而不是靠毒品来麻醉自己,来逃避现实啊!”
豪哥无奈地摇摇头,“怎么面对啊?年纪都那么大了,身边又没什么钱,你让我怎么去面对现实?你说说,深圳哪还有我们立足之地啊?”说完,他又点着火、狠抽了一口。
等他抽完之后,曾名利继续说到:“咱不要谈什么面子好不好,虽然咱混得不好,可连我们都不如的还大把人在。不要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不起的角色,其实我们都只是些平凡的小人物,能赶上大家的平均水平就不错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更多应该想到的是责任啊!”
“责任?什么责任?我没责任吗?”豪哥似乎不太喜欢听这个词,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见他这种表情,曾名利也不乐意了,高声反问他:“你想没想过,你是咱们哥几个的老大,可你带着兄弟们都学了些啥啊?玩夜总会是你带上道吧?吃摇头丸吸K粉是你带上道的吧?溜冰溜麻古是你带上道吧?咱们把人生最宝贵的时光都耗费在这些东西上,你觉得自己尽到做老大的责任了吗?!”
“哼!当时带着你们玩的时候,你们一个个不都挺开心的吗?你那时候怎么不说,现在倒来数落我了?!”豪哥火气也上来了,把头偏到一边。
“玩得开心是因为那时候不懂事,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后悔。可你是老大,年纪又比我们大一截,很多道理你应该比我们懂得多啊?!”
豪哥被说得无言以对,没再理曾名利,拿起壶又准备点火了。看着豪哥不理自己,曾名利一把抢过他嘴里的吸管:“别吸了!”
“你干啥啊?!”
“我不想你今后后悔!不想过几年去精神病院看你!”
“那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豪哥抢过了吸管,又塞到了嘴里。
曾名利一下也激动了起来。他一把抢过豪哥那个精致的玻璃冰壶,冲着豪哥喊到:“什么你的我的,咱哥几个在一起十几年,命运早都已经拴在了一起。一个人落魄,大家跟着难受,一个人好起来,大家跟着痛快。我不愿意看到你这么消沉下去!你再这样下去,人就废了!”
“你给我拿过来!”豪哥没有理会曾名利的言语,怒吼着站起身,要夺回那个壶。
看豪哥冲着自己大吼大叫,曾名利一下火了,情急之下,抬手将壶朝地上砸了下去,只听得“咣当”一声,玻璃壶被砸得粉碎,壶里的水溅了一地。
豪哥见心爱的吸毒工具被砸,气不打一处来,抬手一个耳光朝曾名利打过来。曾名利下意识抬手护着头,反手一把抓住豪哥的手。豪哥长期吸毒,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被他一抓便没法动弹。
豪哥有些恼羞成怒,冲着曾名利高声吼到:“你给我滚!别让我看到你!”
“走就走!”一听这话,曾名利这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豪哥推到床上。
转身到了客厅,曾名利开始收拾行李。
等把行李收拾完,曾名利的情绪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做了几下深呼吸,坐在沙发上点上了一根烟……一根烟吸完,又点着一根。想着豪哥目前的精神状况,他觉得自己刚才做的过火了,至少在方法上太过粗暴,他开始有些后悔了……
曾名利想到了与任刚那次翻脸的事情,翻脸之后自己便没有联系过他,而再次见到任刚的时候,两人之间已经隔着一道冰冷的铁窗了。对于这件事情,曾名利一直很自责,他觉得自己心眼太小了,既然大家是一起磕过头的兄弟,自己又怎能为了一次的不愉快而舍弃他们呢?当时的任刚,去劝他可能也起不到作用,可豪哥的状况不一样,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里,自己要这么一走,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又会是在哪里?这些人,可都是自己情同手足的兄弟啊!
曾名利站起了身,慢慢走到了卧室门口,豪哥正坐在床边,用无助而忧伤的眼神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发呆。
曾名利心头一酸,走到他跟前,轻声说了句:“哥,咱一起回去吧。”
豪哥抬起头看了看曾名利,没有吱声,眼睛有些湿润,似乎也在为自己刚才的言语而后悔。曾名利接着说道:“你对不对我们负责,无所谓,但你不能不管父母啊!你躲在这算啥事啊?老爷子躺在医院里,一直都盼着你回去,这七十多岁的人,整不好哪天说走就走了,到时候可……”
“你不要说了!”豪哥一下站起身、一把抱住了曾名利,他的头靠在曾名利的肩膀上,声音有些哽咽了:“不、不要说了,兄、兄弟,我心里苦啊!”
曾名利也一把抱住了他,“我知道,我知道……”豪哥没再言语,曾名利只觉得肩膀上一阵阵湿润……
良久,豪哥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曾名利扶着他坐下,对他说:“咱们明天就动身,好吧?”
豪哥沉默了片刻,长叹道:“唉……躲在这里,能逃脱法律的惩罚,却逃脱不了命运的惩罚啊!”
曾名利说:“深圳那单事不管怎样,也得做个了结。”
豪哥点了点头,“嗯,过了那么久,也不是个大事了,我自己去公安局,应该能争取个宽大吧。”
曾名利笑了,他等的就是豪哥这句话。“好啊!让咱们从头开始吧。别当自己老了,就当我们还年轻着啊!”
豪哥的手紧紧握住了曾名利的手,“好,当我们还年轻!”
看着豪哥的情绪慢慢稳定,曾名利这心里也舒坦了很多,接着又陪他聊了一两个小时。到了三点来钟,曾名利实在有些困倦了,两人才分头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多钟,豪哥已经起床收拾东西,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曾名利不由得一阵高兴,也过来帮着他收拾。
豪哥将六个根雕作品放到了一个编织袋里,接着又选了四五块树根原料准备放到一起。曾名利问道:“这没雕的树根拿那么多干啥?提着还怪重的。”
豪哥一边拿布擦擦那些老树根,一边答道:“我还要把自己雕出来,七个小人儿放在一块,也算得上是一组作品了。看着这些东西,就能想起兄弟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唉,说实在话,也不知道啥时候大家才能再聚到一起了!”
曾名利苦笑道:“呵呵,那你也不用拿那么多啊?”
“不行,雕别人好雕,雕自己可不好雕啊!整不好还得重来,我得多准备几块。”豪哥将擦干净的树根朝袋子里装。
“木头雕坏能够扔了重来,可人生的路走错了,能让你重来几次啊?”曾名利弯下身子,拉着豪哥说道:“你就带一块回去,认认真真地弄吧!”
豪哥注视了曾名利片刻,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神情坚定地说道:“好,就拿一块,我一定雕刻好我自己。”说罢,选了一块最好的树根放进袋子里。
两人收拾完毕,拿着行李下了楼。房东见他俩都拿着行李下来,有些诧异,“怎么,要去哪啊?
“我要回深圳去,你把账算一下。”豪哥回答。
房东进里屋取出个本子,拿着计算机算了起来。“再给我四百二好了。”
豪哥掏出五百递给他,“不要找了,直接送我们到市里吧。”
房东发动起了摩托车,哥俩坐到了后斗里。摩托车开出了院子,那只大黄狗见他们要走,似乎有些依依不舍,紧跟着追出好一段路,直到车速度太快它追不上才停下来。
房东将二人送到三哥在城区的办事处。三哥带二人来到他朋友的玉石加工厂,并帮曾名利选了一支翡翠手镯。豪哥又给邓老板打了电话,他正好也在市里,没过十分钟便赶了过来。邓老板见他俩提着行李,忙上前拉住豪哥:“昨晚上还喝起好得很,啷个喊走就走啰?”
豪哥握住他的手说:“老邓啊,正是昨晚咱们喝得好、聊得好,我才明白了很多事情,我要谢谢你们哦,我会记住两位的!”
曾名利决定请这两位老哥一起吃个饭。大家来到就近的一家餐厅,随便点了几个菜,喝了几瓶啤酒。豪哥说怕赶不上飞机,便叫服务员买单,可邓老板已经抢先把单买了。
四个人有些依依不舍,毕竟都是漂泊在外的人,但三哥和邓老板都知道,下决定要走的人,留是留不住的,只得与这二位握手告别,互道珍重。
曾名利和豪哥坐上出租车,直奔芒市机场而去。
看着一路飞驰而逝的风景,豪哥感慨道:“唉,在这待了快三年了!有时候挺讨厌这里,可今天要走,竟然又有些舍不得啊!”
“呵呵,深圳咋没给人这种感觉啊?在那待了十几年,离开的时候却没有一点舍不得,倒是有一种越狱成功的痛快。”
豪哥笑了起来:“哈哈,那是你已经呆得烦透了?你要还想散散心,就再玩一段时间嘛,我自己回去好了。”
曾名利摇摇头,“我还是陪你一起吧。”
“你放心,我现在是真想回去,我现在最想见到的就是老爸老妈了。你要真想散心,就在外面待久一点,等哪天想深圳了再回来。你去看过任刚和阿彪了,再去看看林凯吧,一个人孤苦伶仃待在那么远的地方。钱不够的话,我给你拿些。”
“钱倒不用,我只是不太放心你,别回去还整那玩意。”
“不会了,那个壶不是已经给你砸碎了吗?”
“壶砸碎了有啥用啊?深圳满大街都有的卖。即使不用玻璃壶,还可以做简易壶嘛,你以前不常说自己做壶的手艺好吗?”
“也不会了,你把我心里那个壶也砸碎了。我昨晚算明白过来,咱可不能靠着这个壶过下半辈子啊!”
曾名利笑着点点头,“呵呵,你说这话我可就放心了,我叫王庆来接你。”
“好啊,那小子我可几年没见着了。对了,林凯在新疆啥位置啊?”
“好像在喀什附近吧。”
“那么远?那得从昆明飞乌鲁木齐、再飞喀什,你等会和我一块去昆明吧。”
曾名利沉默了片刻,说:“我倒想着这一路上慢慢走、慢慢看呢。”
“这主意不错啊,那你可以坐汽车经滇藏线去拉萨,到了拉萨再定怎么走。”
“从这到拉萨的路好走吗?”
“好走是不可能的,但这一路的景色应该不错。你一会儿就直接到芒市车站坐到大理的车,到大理往香格里拉方向就上了滇藏公路了。”
或许是刚吃过午饭,人有点犯困,聊着聊着,豪哥竟然在车上闭上眼打起了盹。而曾名利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的目光投向了车窗外,脑海中回放着这些天经历的事情。看着阿彪由一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变得勤奋踏实,看着豪哥愿意结束逃亡生涯回到深圳,并通过与三哥的思想交流解开了郁压心中多年的困惑,他觉得这趟行程还是很有收获的,但想到豪哥那句“我们这些叛逆的老家伙,还有没有前途?”,曾名利的心又茫然了,这句话就好像在问自己,自己还有前途吗?有的话,前途又在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