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举国的噩耗一日之间传遍南北西东,大总统病逝金陵,全城缟素,万民同悲。在南方宣誓就职的临时代总统第一时间赶赴金陵,亲自主持公祭,南方军政府降半旗致哀。北方内阁总理洪歧凡通电哀悼,即刻派代表前往金陵,并在报上发表了洋洋万言的悼文。
灵柩移厝之日,数万民众涌上街头送丧,悲声震天,与此同时,一纸噩耗也从南方军政府传到茗谷。
——霍仲亨护送先总统灵柩前往金陵途中遭到叛国分子袭击,不幸罹难,叛国分子已遭到逮捕判决,将军遗体不日送返。南方政府将追认功勋,特颁一等护国威烈勋章,追授景勋大元帅衔,为国家最高荣誉。南方政府将在霍夫人接受勋章之后,按仅次于先总统的礼仪,为霍帅举行国葬。
大半个中国都沉浸在哀恸之中,南方街头巷尾尽是一片素白。阴云携雨,一大早就起了风。南方的夏天来得早,去得也快,一场雨落透,天气便凉爽几分,连场阴雨带去暑热,不觉秋凉已至。昨夜风雨打落的一地残红,零落在泥泞中。蕙殊放轻脚步走到书房门口,看见许铮垂手肃立的背影,越过他宽阔肩头,看见书桌后面那张属于将军的椅子里,端端坐着素衣绾髻的夫人。
黑色座椅很宽大,她的身影很单薄。然而她挺直端严的身姿,庄重的面容,却让人感觉不到她和这个位置之间应有的空洞。风从她身后敞开的长窗吹进来,凉意袭人,隐隐送来许铮激越语声,“……若再找不到将军,我们将会一步步受制于人!拖到国丧之后,议院通过决议,临时总统正式就任,那时说什么也迟了!”
夫人蹙眉不语,只听着许铮又道,“南方特使今日下午就将抵达,此时来者不善,我们无需再对他客气,要动手不如尽快!”
“豁出去打一仗是最最简单的事,玉石俱焚也不过如此。”夫人语声疲惫,略微沙哑,却仍透着直抵人心的力量,“你认为,这便是将军希望看到的结果?”
许铮咬牙,一时间不能回答。和谈危局,脆如一张薄纸。自裁军废督之后,人心思定,军队也不愿日复一日打下去,和谈统一已是人心大势所向。如今先总统撒手西去,南北陷入僵局,谁先动手挑起战端,谁就是千夫所指的家国罪人。然而一想到将军一生磊落,却这样不明不白被宵小之辈暗算,悲怆愤恨难以自持,许铮断然道:“那又如何,这个罪人就由我来做,总不能眼看着虎狼逼到家门口了,坐视他们步步进逼,窃走将军的心血,将和谈成果据为己有!”
“他的毕生心血……难道只为让人铭记他的汗马功劳?”夫人语声略扬,“由你兴起战火,将和局打破,留一个千疮百孔烂摊子,这比起那帮人毁坏和谈,偷梁换柱,就更好吗?”
迎上她雪亮目光,许铮僵然语塞。将军付出一生心血,无非为了南北一统,中华强盛。如今先总统尸骨未寒,和谈成果悬于一线,一旦同南方军政府翻脸,战火重燃,那才是令他全部心血与希望毁于一旦……古来名将,盖世英豪,多少人闯过疆场腥风血雨,却最终倒在龌龊肮脏的政坛之下。许铮心中大恨,激愤之下脱口道:“既不能打,又不能说出真相,握着手里堂堂十万杆枪,却要受这份窝囊气!这是凭什么?”
从不曾听过许铮用这样的强硬语气同夫人说话,蕙殊尴尬停住脚步,转身欲回避。却听夫人忽而笑了,笑声怆然,“凭什么,凭这十万杆枪不只左右你我几人命运,更将牵动这整个儿的时局,这大半个国家!”
许铮震动,如冰水兜头浇下,将被怒火烧昏的理智浇醒。“若非如此,这么些年,将军如履薄冰,苦心经营,又是为了什么。”夫人笑着,眉梢眼底却有淡淡苦涩,“若只为自己快意恩仇,他何须将这副枷锁扛在肩头。”蕙殊动容,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小七。”夫人敏锐地发现她在门外,淡淡抬眉,是唤了这久违的一声“小七”。蕙殊有些怔忡,自四少和贝儿走后,再没人这样唤她,许铮向来是唤她名字的。
看着夫人对她露出微笑,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柔和神情,蕙殊却心头一酸,硬生生将眼泪忍住。
接连得知将军遇险、公子亡故、少夫人出走的惊天变故,莫说蕙殊无法接受,便是许铮这样铁打的汉子也失去了理智。如今将军生死未卜,这让视他如君如父的许铮怒发如狂,恨不得立刻打上北平,打进金陵,为将军复仇。
“夫人。”蕙殊低了头,不想被她看见自己眼睛的红肿,“您吩咐的事情我已办好了,今夜就可以启程,待霖霖小姐到了香港,一切有蒙先生照应。您请放心,等这边的事情安稳了,我会亲自将霖霖护送回来……”
她语声哽住,一时说不下去。夫人在这个时候嘱托她护送霖霖去香港,虽在他们面前仍有一如既往的坚定,想来心中早已做好玉碎的准备。
念卿望着她,微露笑容。眼前的祁蕙殊转眼已出落得从容冷静,不再是北平初见时娇滴滴如从花房温室中长出的蓓蕾。她随着四少经受危险波折,从云端到尘土,走过她那一条并不崎岖却宛转的路,现在来到许铮的身边,和他站在一起,直到如此危难孤立的时候,依然站在这里。
这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晋铭从来不会看错人,从来不会。她眼里的感激之色,反而令蕙殊不安,踌躇了片刻,鼓起勇气开口,“夫人,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等将军平安归来,一定能再团聚!”夫人摇头笑笑,没有回答,只侧首望向窗外,目光幽微——从侧旁望去,她憔悴眼底已有一丝浅浅细纹,这个绮年绝色的女子,竟也被岁月蚀上痕迹,令人望之生怜也生敬。
许铮也劝她,“是的,夫人,您留下来太冒风险,如今将军生死未卜……”她骤然回眸,打断他的话,“什么生死未卜,他好端端活着,只不过是,不过是还在回家的路上!”这一回眸,这一句话,将她冷静得近乎冷酷的伪装全盘击破。谁都期望这万幸的结果,可是一天天过去,派出寻找的人毫无头绪,将军与随行的侍从竟然一夜之间消失,半点踪迹也找不到。许铮再也不忍多说什么,紧紧抿唇,低头不言。蕙殊忍住眼里酸涩,强笑着岔开她的话,“夫人不是说还有一人要同我们一起走吗?只怕要早些准备着,免得晚上动身仓促。”
夫人眼里略黯,淡淡道:“是念乔。”蕙殊怔住,虽不曾亲见,也听闻过茗谷后面住着的那名疯女。许铮与她目光相触,各自神色复杂。
夫人默然片刻,缓缓道,“她这后半辈子,也没别的指望,但求平安终老。”三人一时都无言。恍惚间,蕙殊觉得自己无比幸运——比之少夫人、比之顾青衣、比之方洛丽、比之梦蝶,甚至比之夫人,她都实在是幸运之至。于此乱世之中,最难觅、最珍贵的平凡安宁,原来一直就在自己手中。从前平庸如颜世则,不能令她甘心,如今辗转千里,终于邂逅另一人,不知是许铮磨去了她的高傲,还是这世事无常洗去了她的浮躁。
望着她年轻而有光彩的脸,夫人语声低微,“你知道吗,原本我不想送走霖霖,宁肯留她在我身边,活就一起活,死也一起死。”
死与活,从她口中说出来,如此平常恬淡。蕙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只见她唇角笑意渐深,目光坚毅,“接到顾青衣的密电,我原已抱定最坏的打算,要打要拼,你死我活,再没什么可顾忌。可是仲亨躲过了刺杀,一切便又不同!只要没到最后关头,我便不能放手,只要未到那一步,我仍需尽我最大力量——他的儿子,我未能守护住,剩下这一点是他毕生心血,我不会再放手。”
许铮怔怔看着她决绝面容,这一瞬,在她眼中看见真正的勇气。她唇角微微噙着傲然的笑,最后一句话,没有当着他们的面说出口——仲亨,你以生死酬家国,我便以生死酬你。
总统府派来的特使是德高望重的党部元老,代总统的心腹顾问,也是当年与先总统一起出生入死,硕果仅存的耋耄元勋。连这样的人都早早被收买,足见那人用心之深,预谋之早,当初先总统迟迟不宣布继任者的忧虑果真被印证。
念卿缓步走下楼梯,噙一丝笑,看着眼前白须飘拂,俨然仪表庄重的元老特使,淡淡道一声:“柳公,远来辛苦。”
楼梯上款款走下一个婀娜女子,身旁没有侍从仆佣,只她一个人从容走来,意态轻慢,仿佛不是来见总统府的专使,而是在自家花园信步赏春一般。柳沛德拄杖站起,推一推鼻梁上圆片眼镜,看清来者果真是霍沈念卿,旋即也看清她周身的装扮——烟白色滚珠旗袍,乌黑头发绾成低髻,两粒硕圆珍珠在耳垂闪动幽蓝光泽,映照着冰雪似的容貌,连那笑意也透着沁凉。她虽穿了素色,却没有服孝。
霍仲亨的死讯早已送至,眼前的霍夫人却依然粉黛薄妆,锦绣在身,全然没有一丝戚容。柳沛德眯了眯眼,目光透过镜片,锥子似的钉在她身上。她挑一挑眉梢,优雅抬手请他入座。照面一眼,彼此来意态度都似寒刃出鞘,开门见山,没有半分含糊。
柳沛德冷冷咳嗽一声,以沉缓语调向霍夫人表明来意,转达代总统的致哀之意,并请节哀保重……只是话音初落,便听霍夫人低低笑了,“原先有人误传外子遇刺,而今证实遇刺身亡的另有其人,外子正在归家途中,怎么连柳公也误信了人言?”“有这等事?”柳沛德瞪眼,白须微颤,森然之色从镜片之后一掠而过,“霍夫人,据老夫所知,外间谣言纷传,有人假冒霍帅之名散布流言,公然污蔑领袖,将污名栽赃于领袖身上,此等用心可诛,夫人莫要行差踏错,反受奸人利用。”
“柳公说得是,如今魑魅横行,不知是谁在捏造外子遇难谣言,公然混淆视听。”念卿也不掩饰眼中嘲讽之色,一口吴侬软语说得婉转,话里锋芒一分不减,“柳公专程为外子而来,一路劳顿,不如在舍下小住几日,等外子回来好好款待。”
柳沛德握着手杖缓缓从座中站起身来,白须飘飘,一双眼神异常阴沉,“若霍帅果真逃得大难,实乃国之万幸,只是夫人也莫要掉以轻心,万事多为自己留条后路是好。”
这话里威胁之意已摆在了明面上。当日顾青衣冒死传讯,走漏了北平刺杀的消息,代总统也知这一枚勋章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过她霍沈念卿。今日既敢堂而皇之奉勋章上门,逼迫她接受仲亨的死讯,迫她与他们一道圆上这弥天大谎——所凭恃的,无非是欺她女流之身。倘若她肯识趣低头,为富贵、为地位,接受这勋章,他们便可理直气壮窃得和谈成果,哪怕仲亨平安归来,也为时已晚,代总统已名正言顺坐上独裁高位,军政大权在手,仲亨只能眼睁睁输给这帮宵小;倘若她一怒之下与南方军政府反目,纵容兵变,那么破坏统一和谈的罪名便可落到霍仲亨头上,号召讨伐也就师出有名,顺理成章。
他们以为这样便能逼她入死境,令她绝望低头,却忘了他们的七寸也同样暴露无遗——先总统去得蹊跷,本就有人心存疑窦,明里暗里想要扯他们落马的大有人在。南方军界、政界与党部,本就派系林立,代总统一手拉拢了党部元老,军界少壮势力暗地里却不服。一旦霍仲亨归来,抑或遇刺真相被揭穿,真正的和谈条约被披露,南北两方都不会放过这二人。
念卿缓缓笑了,迎着柳沛德阴沉目光,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多谢柳公挂虑,要说后路,我一介女流又用得着什么后路,无非是破釜沉舟,死而后生罢了!”
柳沛德目光一寒,哼出冷冷笑声,连道几声“好好好”,将手杖在地上顿了一顿,“霍夫人,好气魄,老夫拭目以待!”
念卿一笑,也不与他再多废话,抬手端茶送客。许铮冷冷从偏厅门内走出,来到念卿身后,铁青的脸色毫不客气透出杀机。一个娉婷女子恰是时候地端茶上来,却不是女仆,而是与许铮一同出来“送客”的蕙殊。
柳沛德只听一声低呼,一盏茶跌落,溅得藤条案几上狼藉一片。那容颜姣美的奉茶女子怔怔望住自己身后的秘书,一双眼直勾勾,仿佛看见了最不可思议的事物。柳沛德回头,见秘书也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美人,却没有半分意外之色,眼里沉沉的,有一种阴郁恶毒的快意。
蕙殊僵立,一脸不敢置信的惊愕。颜世则,竟是颜世则。也曾想过,假若再与他重逢,是在何时何地……或许她已年老,或许他已妻儿在侧,然而蕙殊做梦也想不到,竟是在这般境地,与昔日被她抛下的未婚夫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