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风声呜呜,一阵急似一阵卷过,破旧的阁楼不断发出吱嘎声,方寸大的天窗玻璃早已破了,只用纵横几根木条钉上,风从间隙里灌进来,在低狭的阁楼卷起呛人尘灰,不知是蛛网还是什么飞舞在脸侧,漆黑一团里什么也看不清。
孩子们哭得累了,小小身子蜷缩在一起,相互依偎睡着,睡梦里还不时发出抽泣……嘤嘤细细的,方洛丽听出是自己女儿的声音,心中酸楚,想要哄一哄却是不能。勒在口中的帕子令她一个字也说不出,绑缚住手脚的绳索怎么也挣不脱,手腕火辣辣已被勒得血肉模糊。她只能一点点挪动身体,竭力靠近敏敏和霖霖,用身体为她们挡住风,将两个孩子尽量护在自己身子下。她听到匀细的呼吸声,细细辨认,却是蜷成小兽一样的霖霖。起初的惊恐之后,这孩子似也懂得哭闹无用,自顾爬到壁角将自己好好蜷起,在这阴森的夜里竟也睡得酣沉。
只三岁的孩童,目睹了萍姐母女在她眼前被灭口,子弹穿过血肉之躯,暗夜里爆开的血花溅上她雪白纱裙——霖霖睁大眼睛,哭声骤止,眼睁睁看着萍姐的身体绵软倒下。
黑暗中,方洛丽不由自主闭上眼,默默祈祷她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如今是一步错,步步错,千刀万剐难赎罪孽。唯一的希望只在他的身上,只求他平平安安带回讯息,解救出两个孩子。他必定不会辜负她所托,如同他从来不曾令她失望。
无论今时往日,她都深深笃信。晋铭,祈求你,仅此一次祈求你。
温热的泪水滑落,方洛丽背倚了冷硬墙壁,仰面望向黑洞洞的头顶,耳听着风声吹得阁楼顶上不知什么啪啪地响,神思却一点点迷糊,一点点恍惚……眼前幕幕回转,尽是他的笑、他的眼,风声似也在他温柔目光里变得轻缓,仿如京都三月,樱花漫天。那是懵懂无忧的她,随父亲第一次踏出国门,游历日本。在樱花如云锦的异国神社,偶然回眸,见着那翩翩少年,看他素袜木屐,黑衣垂袖,摇动拜殿前的祈愿麻绳。麻绳撞得古老的风铃发出悠长声响,粉白花瓣落在他肩上、发上……他觉察到她凝望的目光,回首一眼,从此撞进她心底,再也赶不出去。亦在那时,随他识得一班同窗少年,有他、有佟孝锡,有许多后来平步青云的俊杰。
那时,他们都还是少年,同她一般爱玩闹、爱冲动、爱争强好胜……每每辩论比拼,或斗剑或比武,或赛马或赌酒,不可动摇的赢家总是那个名字,薛晋铭。
他似乎无一事不是最优,无一处不是最好。匆匆一月,父亲便要归国,为她践行的舞会上,他以行云流水般的舞步,带着她共醉罗曼蒂克的梦乡,梦乡里有她心心念念的王子,白衣翩翩逐马陌上,五陵竞秀,倚桥风流。
任凭佟孝锡如何争取,她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永远比不过那个人的。连同长谷川也承认,没能为大日本帝国笼络住薛晋铭是一个失败。
长谷川是真有眼光的,在那些人当中,独独看中了他,邀他加入精英荟萃的黑龙会——这秘密身份跟随他数年,归国入仕,孤身南下,从来无人知晓,她更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直至陈久善以敏敏为质,逼她潜入蒙家,佯装盗信失手,故意被他擒住。
她不是不怕。她害怕他的鄙夷,害怕他的厌憎,也怕不能达成目的,令陈久善交托的任务落空。若她这颗棋子失去价值,敏敏也就不能活了……为了敏敏,她可以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向他下手。他理所当然中计,比她预想中更轻易,因为她捏准了他最不能释怀的内疚。他不嫌她劣迹斑斑的过往,不畏她未嫁生女的难堪,竟然重提婚约,愿娶她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带她永离那不见天日的孽。
他知她心结难解,释不开以往的错。“年少时,谁不曾做过荒唐事。”他以这些话来娓娓相劝,更激起她的讥诮。她笑他是许仙,倒想来点化她这白蛇。谁是妖,谁是人,唯有她自己心中一清二楚。却未想到,他会剖出真心,将那一段黑龙会的晦秘往事向她尽数道出,以自己曾步入的最大迷途来开解她回头是岸——他能从黑龙会的泥泽里抽身,她又如何不能摆脱过往阴霾。他站在悬崖边上向她伸出手,她只需朝前一步便能真的脱离苦海。他却不知道,她身后还有一个人,还有那与她血脉相连的一个小人儿。
陈久善命程以哲带走了敏敏,令她趁婚礼之机劫走霍霖,以霍仲亨之女交换敏敏。
她知道这是又一个谎言,一旦捉到霖霖,陈久善必不会放过她与敏敏。可是唯有劫来霖霖,才能找到黑龙会将敏敏藏在哪里;也唯有劫来霖霖,才能逼得霍仲亨出手对付黑龙会与陈久善——只要霍仲亨不死,她方洛丽就仍有可利用的价值,陈久善不会像对待萍姐母女一样轻易杀她灭口。明知最后的出路就在眼前,为了敏敏,她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救赎。
那照片上的黑龙会标记,他一看便懂。她故意遗落下霖霖的蝴蝶结,沿途布下线索与暗记,引他追踪而来。黑龙会派来接应的人手段高明,一路避过搜寻军警,光明社的人则四处布下疑踪,引开霍仲亨的注意力。她小心翼翼留下线索,眼看已到了四海会馆,却终究失手被发现。
日本人的倭刀已抽出,她惨然闭目待死。然而冰冷刀刃并未落下,一个病歪歪毫无温度的语声阻止了日本人的杀机,“人给我留着,还有用。”
暗室的门朝两边滑开,悄无声走出个穿长袍的瘦高身影,瘸了条腿,一步一拐走到她面前。他拿手杖抬起她的脸,眼睛隐在黑框眼镜后头,蜡黄脸颊瘦得凹陷,颧骨更显突兀。
“方小姐,别来无恙。”程以哲,斯文神色一如往日,整个人却已被阴冷吞噬。日本人见形迹暴露,当即便要将她与霖霖转往另一处秘密地点。然而薛晋铭来得如此之快,日本人还来不及应对,他已寻踪追到附近巷口。且来的是只身一人。日本人将计就计,横下心派出杀手——在那曲折幽深的烟花巷中,烟馆妓寮,鱼龙混杂,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将一个人除去,实在易如反掌。一旦薛晋铭追入巷中,不待他发现四海会馆,杀手即已下手。然而薛晋铭竟没有接近烟花巷。他似乎追踪失误,找丢了她留下的线索,径自与四海会馆错身而过。
日本人倒是松一口气。此时已全城戒严,出动了满街的军警搜寻,再要将霖霖与她转移地点藏匿已不可能。日本人狡兔三窟,在四海会馆左右也置下了隐蔽的据点,以暗道连通,当即将她们藏入会馆后面一座废弃钟塔的阁楼上。然而,程以哲大失所望,不肯就此放过薛晋铭。日本人却不愿惊动军警,唯恐暴露四海会馆所在,拒绝派出杀手,对程以哲的要求根本就不买账。恼怒之下,程以哲亲自带人追去……这个蠢材,他必是伤不了你的,对吗,晋铭?方洛丽紧紧咬唇,身子簌簌,不敢设想另一种“不对”的可能。可是你为何孤身前来涉险,是信不过我还是太相信我?我果真是害了你吗?
夜已一点点过去,希冀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中,愈发渺茫。泪水不停滑坠,从不曾有过如此绝望。
白光划过,隐隐照亮黑暗中的阁楼。紧随着闪电的闷雷声轰隆隆而来,惊得身下两个孩子都醒转,瑟缩地依偎在一起。
暴雨终于来了。
唰唰急雨抽打车窗,从玻璃内看去,雨幕中昏昏不可见物。长街两旁黑黢黢的建筑仿如鬼影幢幢,前面路口便是那烟花巷了。
“待少帅信号一到,我的人立刻从正面包抄会馆,这里左右去路都已截断,将军已下令,若有漏网之鱼格杀勿论,一个也不会放过。”许铮转头看向身旁薛晋铭,“你的伤怎样?”
“无妨。”薛晋铭将德造手枪推上膛,目光投向隐匿在雨幕中的四海会馆,“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无论如何要找到霖霖。”
路灯微光照进车内,被雨刮一下下搅动,在他苍白紧张的侧脸投下道道暗影。眼前咫尺之隔,霖霖、敏言、洛丽,可都在吗?万一他追踪出错,万一判断失误,万一她们已被带走……却已没有万一,此时已万万容不得万一。
霍仲亨已通知尚在南浦阅兵的代执政,要他星夜兼程赶回。一旦陈久善发动政变,单凭代执政所能调遣的兵力不足支撑三日。霍仲亨已下令部属时刻待战驰援——在他与陈久善翻脸动手之前,无论以何种代价,都必须找到霖霖。
清剿黑龙会与光明社,仅此一次机会,倘若失手,便失去唯一所凭之利。薛晋铭追踪洛丽留下的线索到这附近,发现最可疑处便是四海会馆,为免打草惊蛇,佯装追踪失误,过其门而不入,离去时遭遇杀手枪击,也未敢惊动军警。
可若万一判断失准呢?到此刻,他竟不由自主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只因那万一甚至万万之一的意外,都是他不能承受的后果。
许铮并未侧首,却已将他的紧张看在眼中。曾是心怀敌视甚至大打出手的人,此刻并肩而战,无论有多少成见隔阂,哪怕只这一刻,也是换命交心的兄弟。许铮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给他无声的支持。
眼前雨幕中腾起耀眼光亮,寂静夜晚骤然被枪声惊破,那是子谦发出的进攻讯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