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好看,最衬这身衣裳。”母亲笑吟吟剪下枝头新绽的月季,小心剔去花刺,俯身别在她衣襟的扣子上。她低头嗅那花朵,抬眼瞥见门边怯生生立着瘦小的念乔,不知是何时来到庭中,却不敢走近母亲身旁,一双眼睛巴望着她襟前的花朵。
她扯一扯母亲袖子,“妹妹呢?”母亲回身看见门边的庶出女儿,唇角笑容略淡,信手在枝条剪下一朵小花递去。念乔接了花,小脸上浮起甜甜笑容。待母亲转身回了屋子,念乔嘴角一扁,指着她襟前的花朵说:“我要这朵!”
她襟前这朵略大些,开得娇艳欲滴,念卿有些舍不得。迟疑间,念乔将嘴一噘,扭身便跑。“妹妹!”她追上去,取下那花朵塞进她手里,“好了好了,给你。”念乔接过花来看了眼,抬头对她笑,一扬手将花掷在地上。她忙蹲身去捡,念乔抢先一脚踩上来,将那花儿碾踩成烂泥。她惊愕地拉住念乔,却被她抓伤手背,气急之下两人扭扯成一团。母亲闻声赶来,听女佣说了经过,冷冷看向念乔,“把二小姐关回房里思过,中午不许吃饭。”
念乔放声大哭,一路踢打女佣,撕心裂肺哭喊……“妈妈——”
“霖霖!”念卿猛然间身子一颤,满头大汗醒来,鬓发凌乱,唇上毫无血色。
床边正在谈话的医生与薛晋铭都是一惊,忙上前按住她,她却推开他的手,挣扎起身,“霖霖在哭,你没听见霖霖在哭吗!”
为免传染孩子,他们早已将霖霖换去楼上的房间,隔了这么远哪里还听得到哭声。“是你做了噩梦,霖霖没有事。”薛晋铭看着她憔悴病容,想说些安抚的话,自己心中却早已乱了。
念卿怔怔抬眼,回想起噩梦二字,梦中念乔的哭声与那被踩烂的花竟又浮现眼前,早已模糊的幼年记忆,此时清晰如在昨日。医生再次量了体温,发现高烧依然不退,先前的药似乎已不起效用,只得注射针剂才能勉强退烧。医生让护士取来两支针药,一支是给她的,另一支却是给薛晋铭注射的预防药剂。他与她接触甚多,不是不危险。
看着针头扎进她纤瘦手臂,自己臂上也传来轻微刺痛,薛晋铭一时怔怔,有种微妙不可言传的怦然,庆幸此刻与她分担着这一切……她似有所觉,半垂的睫毛一颤,目光与他相触。心底有一声轻响,似琴弦断裂,又似水滴落下的声音。那渐渐泅开的一处,无可阻挡地漫开,仿佛深锁已久的异兽闯出樊笼,一头撞在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她眼里从未有过的闪避,令薛晋铭陡然心悸,一时深深溺在她眼里,仿佛生生世世再也出不来……臂上针头抽出的痛,令他心神一收,刹那间回过神来。
医生不掩忧色,也不再多说,只嘱咐好好休息。念卿目光扫过床头大大小小药瓶,扫过雪白床单,落到自己细瘦手腕。
“我想尽快开始治疗。”她缓缓开口,微弱语声令医生与薛晋铭都是一怔。“不是说好等霖霖生日之后吗?”薛晋铭脱口道。“也许我已等不到那个时候。”念卿垂下目光微笑,语意坚决不容反驳。她这神情令他心中揪紧,下意识站起身来说道:“可是霍帅还未同意,这疗法太过危险,你不能如此莽撞。”
念卿微合上眼,“我不想这么拖着,空等侥幸和万一,于人于己都是折磨……仲亨若在这里,也必会尊重我的愿望。”
薛晋铭语声骤止,望了她,一句话凝在唇边,却再也说不出。
人工气胸疗法风险极大,病人必须入院治疗,终日卧床不得动弹。念卿不愿将患病的消息传开,让李斯德大夫在城中最好的教会医院安排好隐秘的病房,预备以假身份入住,对外只称是达官家眷。
“病房所在的一整层都已安置妥当,安全隐秘方面可以放心。”薛晋铭亲自去医院查看了回来,以便安置警卫,确保念卿的安全。“这几日你还咳得厉害,大夫说不宜开始治疗,等吃几天药,状况稍稳定些再入院。”薛晋铭迟疑片刻又问,“霍帅回复电报了吗?”“没有。”念卿低头,落寞一笑。五月白兰已开过,落花细碎落在她肩上。庭中秋千架下,她斜倚长椅,身上覆了薄薄的雪白线毯,虽是夏初天气仍有些畏凉。薛晋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静了片刻,抬头笑道:“对了,这世界真是小,我在医院倒遇见一个熟人。”
念卿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薛晋铭看她郁郁寡欢神色,便又笑道:“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在香港时,有一位十分凶悍的女医生?”“治好你眼伤的那位林大夫?”念卿扬眉,记得他曾提过的那位女医生,似乎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林……林燕绮!”薛晋铭讶然,“你记性真好,只听过一回便记得名字。她上月刚来这家医院工作,不想竟这样巧。”
念卿笑起来,“我真好奇是怎样一位了不起的女子,不但治好你的眼睛,还能将你收拾得服服帖帖。”
薛晋铭笑得尴尬,佯装低头喝茶。念卿心头微动,想那林大夫也是兰心蕙质吧。若是没有这许多纠葛羁绊,晋铭同蕙殊,同梦蝶,同那一个个巧笑倩兮的好女子,未尝没有白首相携的可能。可这些女子在他人生中来来去去,终究都渐渐离他远去,如香魂已杳的梦蝶,如黯然转身的洛丽。
洛丽,洛丽。纵使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这样的两个人,恩恩怨怨,分分合合,最终还是要走在一处了。晋铭已遣人去香港接回洛丽,说待她的病好了,他便举行婚礼。
念卿闭上眼,心底茫茫然,也分不清是什么滋味。“方小姐至今还留在蒙家?”她蓦然提起洛丽,薛晋铭脸上笑容不觉敛去。
“是,我不放心她再回陈久善那里,蒙家自会照顾她。”念卿点了点头,抬眸看他良久,萦回在唇间的话终究还是忍了回去。然而他已觉察她不忍神色,脱口问道:“你想说什么?”
她来不及回答,远远的,萍姐已一叠声叫道:“夫人,夫人,少帅回来了!”
“子谦!”念卿匆匆步入客厅,便看见子谦一身戎装,英姿挺秀地立在正中,身影远远看去竟和他父亲有了三分相似。他目光灼灼,乍见她时的喜色,在瞧见她身旁的薛晋铭后转为疏离。“怎么突然回来了?”念卿万分诧异,离开北平时子谦尚在征战途中,听闻他初建了战功,被仲亨留在身边协理废督事务。今日他却突然回到家中,事先一点风声也未听仲亨提过。
子谦也不回她问话,目光满是忧切,“听父亲说你病了?”念卿有些怔忡,方欲回答,却见素颜白裙的四莲亲手端了茶进来,在子谦身后柔柔低了头,一言不发将茶放在案几上。子谦无意间回头,触上她羞怯目光,顿时一呆。
“少帅请用茶。”四莲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哦。”子谦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喝上一口,轻声说:“谢谢。”念卿莞尔,看子谦风尘仆仆模样,一路上早已汗湿鬓角,忙吩咐萍姐给他预备衣物,先让他上楼更衣休息。萍姐会意地将丫头们遣走,只留四莲在侧帮忙。子谦的房间在三楼单独的一隅,走廊长窗敞开,将风中梧桐落叶吹进来几片。
步出浴室的子谦已换上雪白衬衣,灰色暗纹长裤熨得笔挺,几副袖扣整整齐齐摆上待他挑选,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也已搁在桌上。沙发上坐着沉静的四莲,见他出来,忙站起身相迎。这般周到仔细,倒令子谦有些局促,怔了怔才温言道:“怎么叫你来做这些事,你是家里客人,又不是丫鬟,萍姐也真是的。”
四莲用轻如蚊蚋的嗓音说:“我应当的。”子谦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顿时耳后有些发热。定睛看她模样,与初见时颇有变化,原先白皙的肌肤更见剔透,烫了卷儿的头发精心束起,唇上有薄薄的胭脂。她本就是十分清秀的女子,如此一来,更添少女妩媚。她舍命救他,又一路照顾他南来,看在旁人眼里早已将她当作是他的女人,莫说许峥和夫人有此想法,想必在她自己心中,也早已是这样的认知。
子谦沉默,看着她楚楚模样,心中不觉泛起怜惜,却也泛起说不出道不得的涩意。
一声轻微的吱呀,房门被悄悄推开。“谁?”子谦警觉转身,却见一只小手伸进来挥了挥,稚气的童音带着脆笑,“我是霖霖。”
子谦欣喜地打开门,将霖霖一下子举起来,逗得她咯咯大笑。还是前次回家养伤时初见这小女孩儿,比他年幼十多岁的异母妹妹,想不到竟与他一见投缘,这精灵般的小姑娘实在令他爱不释手。霖霖缠着子谦与四莲一番玩闹,在房里进进出出地疯跑,将两个大人惹出一身汗来,直至听哥哥说要去见妈妈才肯安静。她已懂得了妈妈在生病,便跟随子谦来到念卿卧房门口,眼巴巴望着哥哥走进去,见一道屏风横在房中,挡住了视线让她不能看见妈妈的身影。四莲俯身将她抱起,悄无声带上房门退了出去。屏风后面传来念卿低弱语声,“子谦,别离我太近。”子谦默然驻足,隔着一层棉纸屏风,隐约可见那玲珑侧影,被光匀匀投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