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燃的归来使得我们平时固定的打球节目更加隆重起来,赵烨一早就订好了场地,有股当年上学时不吃中午饭就去操场占场子的劲头。苏凯本来有事,说来不了,听说乔燃回来了,就被嘉茉死拉硬拽地拖了过来。七七也跟来看球,她见到乔燃时整个眼睛都亮起来了,瞬时把我扔在了一边,围着乔燃转来转去。而且,她居然不管乔燃叫大叔,只喊他欧巴。按她的话说,现在最流行乔燃这种穿Prada的禁欲感男人,像我这种傻帅傻帅的已经不吃香了,搞得我一点脾气都没有。
那天我们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球,超水平发挥,直接灭了跟我们玩的一拨大学生。七七扬眉吐气,终于记住了耐克杯,也终于相信我们是冠军球队水平了。
我觉得那天打球的场景和我之前的梦好像,我向左后方看,有苏凯守着,向右后方看,乔燃在帮我拦着对手,而刘博抢下篮板,把球使劲抛给赵烨,赵烨大喊我的名字,我都不用回头,就知道球传来的方向,起跳,投篮,一击即中。我们笑着奔跑,击掌庆祝,一扭头就能看见那些女孩站在场边。有那么一下,我似乎觉得方茴也在那儿,也在望着我,也在轻轻笑。
下场之后,我们围坐在一起大口喝水,商量着一会儿去哪儿吃晚饭。乔燃提起了雨花餐厅,嘉茉说那里去年就拆了,赵烨要请乔燃去建一公馆,刘爽心疼钱,提议回家一起做着吃也可以,七七似乎又有了新情况,神秘兮兮地先走了,张楠百八十个电话过来约我,我想不行喊着他一起去。就在我们一帮人叽叽喳喳商量来商量去的时候,苏凯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只听了那么几句话,就愣在了原地。我没注意,刚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手机就掉在了地上,可还没等我帮他捡起来,他就一脚踢了过去,手机粉身碎骨,我们面面相觑。
“队长,怎么了?”赵烨站起身问。
“嘉茉,你们女孩先到一边坐会儿行么?”苏凯铁青着脸说。
嘉茉明白一定是出了大事儿,她拉着刘爽走到操场另一边,担心地一步三回头。
“出什么事了?”我焦急地问。
苏凯长吐了一口气说:“我媳妇,给我戴绿帽子了。”
我们谁都说不出来话了。
“你们别笑话我,我这一年来就觉得她有问题,前一阵我找了人跟了她,刚才来信了,进酒店了。”
“我操!”赵烨狠狠地说。
“你要怎么办?”乔燃比较冷静。
“我要去卒瓦丫一顿!我他妈必须卒瓦丫一顿!你们谁也别拦我,也不用劝,我能为自己负责,所以要是以后听说我怎么样了,也别在意,不管出什么事,今天我都要去。”苏凯紧紧握住了拳头。
“那就去呀!”我接过话说,“我陪你一起去!”
苏凯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不行!又不是上学那会儿,打大发了是要出大事的,你们……”
“甭废话了!赶紧走吧!我他妈都好几年没打过架了,现在骨头节都痒痒!”赵烨打断他说,“我是自己做生意的没事,刘博你搞销售的,脸面的活儿,你就别去了。嘿,说你呢,你丫吗呢?”
刘博正低头在地上踅摸着什么,他往篮球架下看了看,眼前一亮,跑过去捡了块砖头回来,一边往包里塞一边嘿嘿笑着说:“我挑个家伙什儿!”
赵烨捶了他一下,我扭头冲乔燃说:“去不去?”
“还用说。”乔燃淡淡回答。
苏凯看了我们一圈,他脸上依然有那个铁骨铮铮不服输的少年神气,只是他眼睛红了,一切一如那年,还是这些兄弟,还是要命的尊严。他拍了拍我们的肩膀,扭身走在了最前面,赵烨跟刘爽打了声招呼,没说去干吗,刘爽还要问,却被嘉茉拦住了,这阵仗她熟悉,于是叮嘱我们要小心。
我们在酒店门口憋住了苏凯他媳妇和那个奸夫,打头阵仍然是刘博,伴随着一串熟悉的“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他把板砖抡了上去。赵烨还想飞腿,但刚一抬脚就觉得腰受不了,只好一脚踹在那男的腰上。乔燃稳准狠,直接把他按在了地上,苏凯上去打了第一拳,接着那人身上就没好地儿了。他似乎认识苏凯,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伸出了一只手,我和赵烨相视一笑,一脚跺了上去,又是一声惨叫。
苏凯他媳妇拉住他,焦急地叫着:“苏凯,是张行长!张行长!”
苏凯顿了顿,轻蔑地看了他媳妇一眼,一把甩开她说:“滚你妈的!打的就是丫!”回头就又狠狠揍了那男人一拳。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苏凯那特意调成与众不同的铃声,想起他接电话时小心翼翼的态度。这世界特别操蛋,但是在它肆意蹂躏我们的时候,我们也从没忘记过得机会抽丫一顿。
那场架最终以刘博200斤体重的一记莲花大坐而告终,他们没敢报警,我们扬长而去。一路上我们都在聊刚才怎么出手,添油加醋,出神入化。苏凯笑得很大声,不管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起码到此时我觉得我们依然牛逼。
晚上我们喝了好多酒,我和乔燃一起回了酒店,因为我还约了张楠。一进大堂张楠就迎了过来,身后还拉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箱,嘴里不停念叨着:“不过了!我要是跟她结婚我就是孙子!我……”
我正嫌他烦,刚要介绍乔燃给他,就见乔燃冲了上去。他那神色,我从没见过。
乔燃紧紧揪住张楠的衣领,冷冰冰地说:“她在哪儿?方茴在哪儿?”
6.
张楠终于给我讲了关于方茴的事。
从那块写着我名字的石头说起,到同样写着我名字的那个来电终结。也许是三个男人凑在一起抽了太多的烟,整个房间都是雾蒙蒙的,所以我们的这场对话也是雾蒙蒙的。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方茴那么远,又那么近。
“不好意思陈寻,虽然我知道这么多的事,但我不能替方茴决定什么,就像我不能替你决定什么一样。那天她听了好久你在那边不住‘喂’的声音,才把电话还给了我。嗯,挺平静的。她仍然对你熟悉,还能背下高中时你们家的座机号码。我大概说了说你现在的事,她仔细听着。那天我问了,想不想见见你。她低头沉思了很久,然后笑着抬头说,还是算了,因为始终没想好,如果见你的话,第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
“那几年我们联系还算多,最近少了。我们有个好朋友Aiba,就是刚才我讲的最早和她在澳洲同居的那个拉拉,听她说后来方茴好像又回了澳洲,她拿到了永久居留的身份。”
“我没有她的手机号。她总换,每次回北京都用一个临时新号,所以都是她找我,你也知道她的脾气,飘惯了,半个神仙似的。哦对,MSN号倒是有,等下我找找抄给你。”
张楠离开酒店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了,他最后对我说:“陈寻,我觉得她挺好的,以前被你喜欢时挺好的,后来不被你喜欢了也挺好的,现在,见不见都挺好的。”
他又跟乔燃说:“我早就知道你了,说实话,我要是她就喜欢你。”
他走之后我和乔燃又待了一会儿,我们俩没什么话说了,又抽了两支烟,我就向他告辞。送我出门时,乔燃闷闷地说:“她没忘了你。”
“是吧。”
“我宁愿她跟张楠是真的好了也不愿意是他现在所说的这些。我不太相信,我知道她,她没忘了你,怎么过得好。”
“你会去找她吗?”我停在门口问。
“没准儿,你呢?”
“会。”
我走出来,关上了门。
7.
我回到家,开始疯狂地搜索MSN。
我好久没用MSN了,那上面一片灰色,我才想起来,原来这东西已经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消亡一直伴着我们成长,我真他妈的嫌它太快。所有曾经重要过的东西就像是尸体一样残留在小小的长方形对话框里,任人凭吊。
我搜到方茴,她也是灰色的。赵烨婚礼上送给我的半片石膏片在显示屏旁边微微反射着光,在匆匆流去的那些年里,我总不会想到,多年之后,在我们身边余下的对方,只是各自的名字。寻与茴,都遍寻不回。
方茴的资料显示了出来。
在她名字的旁边,有这么一行签名:
“不悔梦归处,只恨太匆匆。”
我遮住眼睛。
潸然泪下。
8.
9月,我参加了张楠的婚礼。这小子之前所有的抱怨都在那天狠狠地抽了他自己耳光,我清楚地看到,当他从小付爸爸手中接下美得不可思议的付雨英,拉着他的新娘一起缓缓走向我们的时候,他的眼角闪闪发光。
我坐的那桌有一个空着的位子,我知道,她心眼直,一定还没想好怎么跟我打招呼,所以还是没有出现。
七七交到了男朋友,肯定不是那个她之前为之死去活来的男孩,她跟我说她找到了不睡也喜欢但还是想睡的人。我送了她一个Prada的贝壳包作为“摆脱我大礼”。她高兴得不行,连夸我大方到帅气的程度,又缠着我问,当年送过什么给方茴。我笑答,13分。
即使现在能送出几万块钱的包,但再也没有当年处心积虑送方茴河马牛、给她折五毛钱的纸戒指的那种感觉。七七说她不明白,当然,这不赖身边的姑娘,这是必须要到30岁才会明白的矫情。
七七说为了报答我,把她认为我与方茴的结告诉我,她趴在我耳边说:“大叔,你要是睡了她,她就不会走了。”
……
我觉得90后我永远不懂。
快过年的时候,海冰带着她女朋友和孙涛、吴婷婷一起来我家玩。我妈听说海冰也快结婚了,就彻底不淡定了,开始各种唠叨我:“当初不能谈恋爱的时候吧,他使劲谈,给我弄早恋!现在放开了,盼着他能谈个正经恋爱,倒不靠谱了!告诉你,我都给你安排好了,这回必须去相亲,任何理由都不行,甭跟我来自由那一套!等你自由够了,我都收不回这些年发出去的份子钱了!”
这把海冰他们乐得前仰后合的,海冰大笑着说:“从小到大我都没想到你丫能混到要相亲的一天。”
我唉声叹气,搂着吴婷婷说:“要不还是咱俩凑一对算了!好歹也算青梅竹马啊!”
吴婷婷白了我一眼,甩开我的胳膊说:“死开!我不跟你们逗贫了!还得去看爷爷呢!”
她还继续着曾经的节奏,白锋已经出来了,在倒腾小生意,他们每周都约好了一起去爷爷家。这些姑娘们呀,一个比一个死心眼儿。
年前我们几个又打了一场大球,苏凯没去,他离婚的事儿还是弄得挺焦头烂额的,但不管怎么说,我相信他绝对不会后悔打那天那一场架,就像不曾后悔我们的耐克杯一样。宋宁倒是来了,还是那副贱兮兮的样儿,下场之后自己不喝水,先给嘉茉拧瓶盖去,因此令我觉得嘉茉的女神人生一定会功德圆满。赵烨和刘爽完全就是财神爷,送了我们一人一张某著名内衣品牌的一万元提货卡。我妈给我换了整整三抽屉内裤袜子秋衣秋裤,足够我活到老穿到老了。乔燃依然伦敦北京两地折腾着,他的事务所快弄好了,所以忙得一会儿不得闲。我打听了,他还没来得及去澳洲,这挺好。
我本来从小就一向比他行动快的,所以躲过了相亲和我妈的咆哮,快到大年三十的时候,我独自去了澳洲。
9.
我在澳洲当地找了向导,带我去了一些平常游人都不会去的地方,那些留下过她足迹的地方。
我想象着她是怎样念书,怎样打工,怎样绝望地和拉拉一起,怎样遇见张楠,怎样度过拮据的夜晚,怎样背着十几斤重的菜爬公寓楼梯,怎样说出那句生日快乐,怎样说到那年,怎样谈起我。
我就这样想了很多事,虽然在陌生的城市,但是因为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所以仍然有种别样的亲切。
我在澳洲待了九天,九天是不能找到一个消失了九年的人的,相逢是命运,重逢则是电影桥段。临走前一天是情人节,我去了悉尼著名的Darling Harbour。好像整个悉尼所有的情人都来到了情人港,熙熙攘攘,成双成对。
我趴在铁桥上,海风吹来,头发扬起,似青春时的样子。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好了,如果我再见到方茴,我会说什么。
那句经典的“你好吗?”绝对不是答案。
“方茴。”我只想轻轻地唤她一声名字,就像我以前无数次呼喊她一样,就像我们初见时那样,然后等她轻轻答一声“哎”。
遥看已识,试唤便来。
我不想再去纠结嘉茉问我惦记不惦记,或者七七问我爱不爱这样的问题了。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不管见抑不见,还是两散天涯,她在我心里,永远是我的女孩。她越过了我的青春,和我曾经以后的所有爱情,永远都在那儿。
这种美好的心情,大概除了她,别人不会懂了。
快12点的时候,港湾中心放起了烟火,烟花璀璨,似是旧识。我轻轻哼唱起了那一首歌,“只为你的一笑误我浮生的匆匆那年”。
人们欣喜地拥抱和接吻,独自仰望星空的人变得扎眼起来,我遥遥望去,突然看见铁桥那一头有个穿红色长裙的女孩子,她也是一个人,也在看这场绚烂的烟花表演,大概也在想,她有过的匆匆那年。
END
2013年6月《匆匆那年》成文后五年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