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兰在梦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接近陈建商的机会,他不过是乐宫局的管事,可是由于太后喜欢音律,十分赏识他,当年若不是他在太后面前谗言,太后就不会将罪责怪罪于她的父亲。
这天晚上,若兰在梦苑弹奏了一曲《广陵散》。那是莫璎离死前教若兰的最后一首曲子,它是古琴曲中唯一一首有具有戈矛杀伐战斗气氛的乐曲,悲壮而惨烈,曲中的快板十分难。
《广陵散》这首曲中的快板要求十分高,如果用大臂带动手指发力的弹奏方法,音会显得浑厚有余而弹性不足,所以莫文锦要求若兰用手指直接发力。若兰手指的皮肤细嫩,她每次练习都是用大臂的力量,莫璎离就用竹编抽她的手,让她知道痛,一直到她懂得用手指的力量。她的手指磨掉了一层皮,新的皮肤还没有长好又被磨掉,就是这样的代价,她才弹出现在的《广陵散》。
若兰边弹奏着,脑海中浮现起在云艺阁的日子,她弹奏的乐曲总让听得懂音律的人感觉有一丝淡然的忧伤。在场的人欣赏地听着若兰的乐曲,仿佛置身于聂政刺杀韩王的悲壮故事中。当若兰弹奏完以后,陈建商邀请若兰坐到他桌边谈音律,若兰没有拒绝,她感觉陈建商是一个儒雅有礼的人,她坐到桌边,陈建商为她倒了一杯茶。
“若兰小姐,请喝茶。”
若兰摘下面纱,当陈建商看到若兰的面容时突然怔住。
陈建商方知自己的失礼,连忙说:“小姐的《广陵散》真是让我感到了聂政刺韩王的壮烈。是我听过的《广陵散》中音色浑厚但又不失弹性,不知若兰姑娘是如何做到的?”
若兰喝了口茶,淡淡地说:“我用肉指弹奏,肉指直接发力就能够做到。”
陈建商吃惊地望着她,佩服地说:“听闻肉指弹奏是十分痛,就好似手指在锋利的刀尖上划过。”
若兰淡淡得说:“的确是这种感受,我已经忘记手指到底磨掉了多少层皮,才能够弹出你听到的《广陵散》。”
陈建商佩服地望着若兰,“听老板都叫你璎离,那你的艺名?”
若兰回答:“莫璎离是我师傅的名字,我的技艺是她传给我的,所以我用她的名字当作艺名。”
陈建商想要找寻另一个话题,“那我可否叫你若兰?”
“不过是名字而已,随意吧。”
“那好,若兰,不知你是否愿意乐林?”
“听说乐林只请宫廷乐师表演。”
“我就是梦苑的经营者,虽然梦苑一直邀请宫廷的乐师表演,但是听了若兰小姐的乐曲,觉得小姐的技艺不亚于宫廷的乐师,我不想埋没小姐的才华。”
若兰淡然地一笑,然后以茶代酒感激陈建商的邀请,陈建商开始和若兰聊起其他的话题来。
“若兰小姐对骑马可有兴趣?”
“我从未骑过马,谈不上是否有兴趣。”
“那来马场,体验一下如何?”
“马场?”
“我很喜欢骑马,每周都会邀请几个朋友去骑马,明天我就要去南宫家的马场,不知若兰小姐可否愿意一起去?”若兰接受了陈建商的邀请。
第二日一早,陈建商便来接若兰去马场,因时间尚早,马场的雾气还没有褪去,陈建商先去更衣室里换骑装,若兰对他说:“我还是不换了,我参观马场就行,我也不会骑,免得给你添麻烦。”
陈建商说:“谁生来就会骑马呢,你第一次骑马,我一定照顾你,我会让人替你牵着缰绳,牵个几圈,你就会了,况且你是聪明的姑娘,一定一学就会。”
若兰犹豫着说:“那,好吧。”然后陈建商递给她一套骑装,等她换好衣服出来,已经有人牵好了马,等在马场边。那是一匹很温顺的白马,陈建商让人牵到若兰面前,笑着对若兰说:“我特意为你选了一匹最温顺的马,应该很好驾驭。”
若兰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看不出它到底哪里温顺,可是她并不害怕,“若兰小姐,请你上马,”若兰抓住了缰绳,她的体态轻盈,很容易就上了马,骑师牵着缰绳,带着若兰慢慢溜着。
溜了一圈,若兰找到了骑马的感觉,就对骑师说:“我可以自己试试,你去休息吧。”骑师爽快地答应,放开了缰绳递给若兰,若兰握住缰绳,由着白马缓缓地走去,她想要往左边走,便将缰绳往左一些,果然马儿听话地往左走了。
晨雾已经完全散开,太阳露脸,若兰的心好像也开怀了一些,自从到了宁朝,她的心总是抽的紧紧的,闷得发慌。马场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她听见一些马蹄声疾奔而来,若兰的手用力一拉缰绳,马顿时退后,若兰将缰绳拉紧,可是马并没有听她的话,而是长嘶一声,就向前跑去,这一跑,若兰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她无法驾驭这批马,任由它狂奔。
她看到前方有一匹马向她奔来,眼看着两匹马就要撞到一起,她紧闭着眼睛,想要躲开,就在要撞到的一瞬间,对方牵住了她的缰绳,若兰只听见马的长嘶声,然后身体一颤,像是从马上跌了下去,可是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摔在了地上,而是被人勾住了腰。等若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一个男子的怀里,他的身上有淡淡的烟草香味,他带着银色的面具,看不出年龄,他的手臂还抱着她的腰际,她顿时觉得狼狈极了,陈建商策马而来。
她听见他担心得问他:“你有没有事?”
若兰仔细得望着他的眼眸,突然说出了一个名字,“莫岳宁?”
此时陈建商纵马奔来紧张地问:“若兰姑娘,你没事吧?”
若兰从腰间抽出一把佩剑,指向陈建商。
陈建商紧张地看着若兰,“若兰姑娘,你这是为何?”
“报仇。”若兰的口中冷冷得吐出了两个字。
陈建商不明所以,“若兰姑娘,我们无冤无仇,何来报仇之说?“
若兰道,“你去问阎王吧。”
若兰挥剑要刺进陈建商的心口,被面具人阻止,他问陈建商:“你不过是乐宫局的执事,为何要陷害穆将军?”
陈建商双腿发抖,跪了下来,“当时我也是被逼无奈,那些人抓了我的妻女,让我在太后面前进言,南城之战之所以会败全是因为穆言将军,我也只是听命行事。”
若兰问,“是何人指示你说那些话?”
陈建商犹豫不决,若兰的剑逼近他的脖子,鲜血渗出。
面具人威胁:“你再不说,她的剑就不会留情了。”
陈建商跪了下来,“是宁王。宁王知道太后器重穆将军,所以才想办法策划了南城之战的失败,再让我和几个大臣在太后面前进谗言诋毁穆将军。”若兰握住剑的手颤抖着,她无法下手杀这样懦弱的人,陈建商继续说,“穆姑娘,当年我有恩于你母亲,你看着你母亲的份上,你放过我吧。”
若兰的剑在听到母亲那一刻时掉在地上。
陈建商用颤抖的声音说着,“当年你母亲因弹得一首好琴被宁王赏识,一直邀她去宫殿演奏,引起后宫嫔妃不满,若不是我暗中将你母亲和一个已死宫女的身份调换,让你母亲出宫,你母亲怕是要死在宫中。”
在若兰心神不定之时,陈建商捡起若兰的短剑正要刺向若兰,面具人挥剑将他砍倒在地,顿时鲜血从他的身体流出。
若兰望着那人问,“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帮我?”
面具人望着她沉默了许久,若兰见他不说话,低声说了一声“谢谢。”而后若兰骑上了马,一甩缰绳,马听话地向前奔跑而去。
风吹起她的长发,悠扬地飘着,她的离去像是一阵风,他觉得像是微风拂面,感觉到存在,却什么也无法抓住。
当穆若兰远去,那人将面具摘下,那是莫岳宁的脸,和她分开的这些年,莫岳宁总会想如果那个时候的他,勇敢一些,带着这个满眼悲伤的女子策马奔腾,带着看看辽阔的草原和蓝天,那么她是不是就不会锁在狭小而沉闷的过往,他们是不是就可以有所谓的未来?他是不是应该把所有的真相告诉她。
这是若兰在梦苑演出的最后一晚,她埋伏在这里几个月,得到了有用的信息,杀了陈建商,任务已经完成。这一次,萧晟选择了坐在台前的位子,耐心地等待着若兰的出场。掌声响起,若兰一身白衣,带着面纱,行礼就坐,所不同的是,她的乐器换成了琵琶。琵琶声响起。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就是这种感觉吧,若兰弹奏的《十面埋伏》让人感觉到项羽自刎乌江的壮烈。
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究竟还有多少的才情没有被发现,台下的男人怔怔地看着台上蒙在面纱的女子,面纱底下是不施脂粉的灵秀的脸庞,他们见过太多美丽的女子,可是那些女子比起台上的若兰,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如果她不带面纱,那么有多少人会倾倒于她的容貌。
一曲弹完,若兰起身行礼,掌声过后,底下传出男子刚劲有力的男子声音,他在唱一首诗,边唱边一步一步地向台上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若兰看着那个带着面具的任向自己走来,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她接着他的诗,声音中能听出激动的情绪:“无言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他继续接着若兰念的诗:“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他的手中拿着酒杯,对着若兰一饮而尽。若兰跳下台,仍旧直直地望着他,像是要将他看到心底里去。
那是莫少华曾经教她的诗,是他把这首诗编成了曲,这个世上,除了他和她,没有知道这首曲调,那是属于他们的曲调。
那个大火漫天的夜晚,他们曾紧紧地拉住彼此的手逃离那场灾难,而在一片混乱中,他们的手分开了,后来,若兰在他们分开的地方找寻了很久,一直都没有找到他,她以为此生也许不会再见到了,可又期望着,某一天,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他们会重逢,而就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点,他们重逢了,尽管,他们的脸上有被岁月冲刷过的痕迹,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男孩,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女孩,他们分别了那样久,再见面,竟是这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彼此的心紧紧抽紧,甚至不敢呼吸,害怕下一秒钟,他们见到的对方就会立刻消失。
他终于缓缓地开口:“若兰,你记起我了吗?”
“你是莫岳宁,还是莫少华?”
他回答,“我是莫少华。”
若兰不敢相信得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久别重逢的感动,情不自禁地紧紧地抱在一起,似乎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二人,万物都不存在了。
他说,“这些年我想起和很多事,原来上苍早已经把你送到我的身边。”
他终于肯认她了,台下,只是他们重逢的见证者,见证着他们之间久别重逢的感动,那种感情深厚到无人能够插入他们的中间。
萧晟看着他们紧紧拥抱的这一幕,他们无法理解台上两个人经历了怎么样惨痛的生离死别,才有如今的久别重逢。
在阮雨萱死后,莫少华成为了若兰苍白童年里的唯一的色彩,那个男孩总是用心疼的目光看着她,莫璎离近乎苛刻的训练让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应该有的童真和快乐,而莫少花每次都会出现在她最寂寞难过的时候,有的时候是摘一朵小野花带在她的头发上,有的时候是为她伤痕累累的手指擦药,天冷的时候,时长握住她冰冻的双手哈气,让她因为寒冷而发红的手能够感受到一丝丝温暖。
在那个近乎黑暗的世界里,莫少华的目光总是含着希望的光芒,他总是这样安慰这若兰,“只要活着,总会有希望的。”
尽管那个时候的若兰活着的唯一信念就是为父报仇,而当她看到莫少华的目光时,她心里冰冻住的一角,会融化成水滴,滴在看不见的未来里。
他摘下自己的面具的那一刻,若兰震惊得望着眼前的人,那是莫岳宁的脸。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究竟是谁?”
他说,“我是莫岳宁,在成为莫岳宁之前,我还有一个名字叫莫少华。”
此刻的他们深深凝视这彼此,好像在寻找这失去彼此的那段过去,无人可以打扰。
那一刻萧晟好像隐隐的感觉到,若兰是他今生无法靠近的女子。
时常会想起遥望亭的一幕,高山流水,曼妙的琴声。时常会想起救起她的一幕,狼狈、疲惫、无助。时常会想起马场的情景,第一次骑马却能策马奔腾的身影。那些有关若兰不算多的回忆,每一日,每一日的反复出现,这个就是相思吗?原来是这般甜,又是这般苦涩。
他每一晚都这样想念着她,他在庭院独自饮酒,边倒酒边念着:“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念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不知何时,南宫俊坐在自己的对面。
“你来了?陪我饮酒。”萧晟将酒杯递给南宫俊。他念着:“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念完,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南宫俊安慰着,“陛下,喝酒伤身,少喝一些吧。”
萧晟道:“兄弟,今天我们就来念诗、喝酒,一醉方休。”
“好提议。”
“休言半纸无多重,万斛离愁尽耐担。”
“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
“泪纵能乾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
“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喝着酒,念着诗。
一杯酒,一句诗,念尽相思诗,尝遍相思味。
两人终于醉倒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