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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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泰山之下血未止(2)

尹家民的《谁为中国声辩:八年抗日外交风云录》一书,对此记录如下:

日军指挥官坐在中间,命令蔡公时跪下。蔡公时的双臂被反绑在背后,动弹不得,拼命大喊:“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能跪在日本军阀面前。”见蔡公时不屈服,日本兵边说边将蔡公时旁边的职员张庶务拖出来,残酷地割去耳鼻,问蔡公时:“怎么样?”蔡公时泪流不止,说:“大家没法,赴死可也。”张庶务满脸是血,悲愤万状,破口大骂日本人。日本人朝他开了一枪。接着又同样地杀死了另一个中国人,再问:“现在怎么样,会跪下了吧?”蔡公时仍然拒绝。16名外交人员已被依次杀害,蔡公时还是站在那里。日本兵就上来死死地按他的背部,割他的鼻子,伤他的耳朵,又用枪托将他的腿骨打断。他倒在地上仍挣扎着大骂日本军阀,并高呼:“此种国耻,何时可雪?”日本兵就撬开他的嘴,割去了他的舌头,最后对着他的胸口射了一排子弹。

据在“五三惨案”中唯一侥幸逃出的勤务兵张汉儒回忆说:“当时我虽已血流满面,痛之彻骨,但还惦记着蔡公时主任不知被日军作践成什么样子。我借手电所见:诸人大多有耳无鼻、有鼻无耳、血肉模糊,其状之惨,令人毛骨悚然。蔡主任被削下鼻子,割去双耳,挖去双目后,整个头部和胸前被鲜血染红……”随后日军一拥而上,将蔡公时等17人剥光衣服后用鞭乱打,用刺刀疯狂乱戳,百般凌辱,分批拖到交涉公署院内……这是一场暴虐的狂欢,日本人用一把火焚烧了遇难者遗体,浅埋在交涉公署院内。

顶着毒辣辣的太阳,我站在纪念馆的院子里。阳光将我的影子写在地上,就像一道淡墨。作家陈忠递给我一瓶本地矿泉水,我一饮而尽。我知道,仅仅在三尺薄土之下,那一堆堆横七竖八的断裂肢体,曾与汩汩涌动的历史地泉一起,与铁铉一起,构成了一个时代的大恸,也构成了城市向死而生的经与纬。我发现交涉公署后院有两棵大槐树,树龄当在百年以上。槐树遍布燕赵之地,也遍及齐鲁,的确是一种能够慰藉灵魂的树。明朝朱棣将北京定为首都后,将大批山西人迁移过来,当年的山西人背负故乡的泥土和槐树种来到了河北,从此河北许多村庄都把槐树当作了祖先及乡梓的象征。也有不少迁徙济南的山西人这样做,老人教育儿女说:别忘了咱家祖上是从山西洪县的大槐树下搬到这儿的。槐树是这一祭坛的见证,哪怕这个院子后来成为过仓库,成为过马厩!人死了城灭了,地火仍在奔突。济南之铉,从未断绝。

蔡公时和他的17名随员,从5月3日当天8时开始办公,到晚上10点被日兵包围并杀害,赴山东交涉员公署任上前后不过14个小时。蔡公时在被割掉舌头之前说的话,正是他的遗言:“日军决意杀害我们,唯此国耻,何时可雪?!野兽们,中国人可杀不可辱!”就在这个凝固的时间,******仍在城内。他在5月3日的日记中写道:“身受之耻,以五三为第一,倭寇与中华民族结不解之仇,亦由此而始也!”据说此后蒋在日记中坚持每日写“雪耻”二字。5日上午,他偕外交部长黄郛离开济南城退驻历城县党家庄……

济南“五三惨案”前后期间,这是民国政府军队第一次与侵华日军的正面战斗。蔡公时不但是第一位被日寇杀害的外交公使,更是民国建立以来第一位抗日烈士。当日在济南内外的中国军民伤亡达6000人以上,这就是闻名中外的“五三惨案”。这时日本鬼子给蔡公时47岁生日献上的“大礼”,也是对中国当局的最大侮辱。宋朝陆九渊说:“耻存则心存,耻忘则心忘。”

那一天,经四路基督教堂的钟声,哑灭如死。

希罗多德说:“上帝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我没有在此倡导狭隘的复仇。在我心目中,追还道义的不再是以血偿血。未得到雪的耻,就像倒刺一样反插在心底生根发芽,汇为一池水银。碧血如银,那追还道义的水银,必将那些黑血、脏血、污血、臭血、狂血,连同他们的机枪、枪刺、指挥刀、阴翳情怀和从不认罪的苟活者一并浮将起来,托出历史的地表,让他们在蔡公时等人碎裂的肢体面前,重新来一次拼凑与还原:人,是那样的神圣。而现在面临的困境是,当一个民族拒绝承认自己的罪行,反而喋喋不休地来指责受害方:为什么不一笑泯恩仇?!

根据济南的老人们回忆,在1929年日军撤离济南后,被毁的西门城楼上,垂挂着两幅蓝底白色的大幅标语,上面写着:

你看见吗

你记得吗

蔡今明至今不明白的是……

蔡公时比铁铉多活了10岁,多了10年的风霜雨雪,他们的尸骨均未找到。骨架也不向篡位者俯首称臣的铁铉,可谓忠;脔割加身也绝不向侵略者下跪的蔡公时,可谓烈;更进一步,在国家弱力、狼奔豸突的时刻,他只能用他的206块骨头,完成了一个中国人的“人骨拼图”。张承志在散文《杭盖怀李陵》中也悲怜忠义的古人,评说道:“当他无家可归,祖国执行不义的时候,叛变也许是悲壮的正道。”绝不正面而跪,绝不俯首!但历史上衮衮诸公的“面与首”,因叩头捣蒜而头破血流,因鞠躬过猛而断肋折腰,早已经构成了双重意义的的“面首文化”,并成为苟活者们理直气壮的理由。尽管如此,蔡公时等17人用一块一块的碎骨,彻底堵死了这道窄门。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唯有用这些碎骨残肢,才能重新焊合家与国的斗栱和脊梁。这恰是17烈士高于铁铉之处。

蔡公时壮烈殉国,厄运降临在一双儿女头上。

陈忠告诉我:蔡公时的女儿蔡今明就在济南!

我请济南市中区文联设法联系。一拿到对方地址,我和陈忠直奔30公里之外的“舒心港湾敬老院”。

敬老院为“重骑集团”所建,位于市郊济微路。敬老院负责人是一位美女,一再叮嘱我不要多提往事,说老人提起往事就“不能自持”,就将“陷入自言自语状态”。当她坐着轮椅被护士推到我跟前时,她矮小、瘦弱,善意,眉宇之间却隐隐有一股昂然刚毅之气。她向我伸出手,开口是标准的北京话:“欢迎你,从天府之国来的记者!可惜,我没去过成都。”

老人的手,有力而干燥。看见我举起相机,她特意挪动了身体,让表情显得更自然一些:“没人相信我能活到这把年纪,我自己更是没有指望过。因为我自幼身体不是一般的差,基本上就是半条命。嘿嘿,哪知道一路磕磕绊绊、过关斩将还是过来了。你看,我不是挺好吗?”哦,看不出老人还挺幽默呢。

“你说说,大热天的你们跑这么远来,还带水果来看我。是想听我讲父亲蔡公时呢,还是想听听我的故事?”老人话锋锐利,切入主题。

“两者都想听!”

“我父亲的事儿,彪炳史册。纪念馆里都有,你们看了那部专题片吗?我想多讲讲我的经历……我以前名字,姓查,金庸先生本名查良镛的查,我叫查学敏!”

蔡今明有一个哥哥叫蔡今任(那时叫蔡灿),父亲遇害时6岁,他后来进入了国民政府专门为烈士子女创办的遗族学校,后考入中央警官学校,1948年他与郭景鸾去台湾,哥哥做了警察,直至退休。蔡今明话锋一转:“实话实说,我并不清楚我母亲的具体来历。史料上说,蔡公时在九江初娶姚氏,讨伐袁世凯失败后遭到官府抄家,蔡公时被迫出走,姚氏忧思成疾,病故于母家。后来一个漂亮的文艺小姐来到他身边。郭景鸾是毕业于香港华仁书院的望族小姐,他们于1918年在厦门结婚,并一起追随孙中山先生投身革命。但是我对此有些怀疑。为什么?因为从懂事起我就被邻居、小孩喊作‘小日本’,受尽侮辱……我和哥哥的处境天壤之别。我可以肯定,我不是郭景鸾所生,后来知道哥哥也不是。郭景鸾与蔡公时是‘文艺夫妻’,她没有生育能力。我可能是父亲与另外的女人所生。郭景鸾把我搁下一走了之,从此没有一丝消息。我至今不明白的是,她从来没有来找过我。是母亲的做得出来吗?哎,人啊,人!”

我咂摸着“文艺夫妻”这个词的含义,凝望老人。她很从容,睁大眼睛反过来盯着我:“夫唱妇随,比翼双飞。郭景鸾是个唱戏的……”

蔡今明自幼就患上了“痹疾”,其实就是软骨病。当时肚子肿胀很大,头发掉了很多。母亲郭景鸾抱着她从南京来济南寻找父亲尸骨,顺便让父亲好友查尔炽先生给蔡今明治病。查尔炽曾任山东栖霞县长,卸任时赠送县上1000大洋,开始在济南行医为生。他与第一夫人费氏的儿子叫查禄昌。查尔炽在天津的兄长无子,按当时风俗,他就把儿子过继给兄长。查尔炽在济南娶第二夫人李氏,未曾生育。他精通中医,擅长治疗儿科疾病。蔡今明认为,查尔炽见她病情严重需要长期诊治,更关键在于他仰于蔡公时的大义,就提出收养她。郭景鸾考虑再三后,同意了。他后来给她起名查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