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玲
在去玉树的飞机上,相遇一位南京去玉树找女儿回家的老师,他很健谈,讲她的女儿来到玉树不愿回去,他已来找过几回了,但她的女儿就是不回,说是要在结古镇安家,这让这位家庭条件优越的南京父母愁肠百结,同时也让我在心底感到好奇,玉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会让金陵女儿不愿归去?没有理会他表达的迫切,口臭的味道在空气里丝丝缕缕地弥漫,闭眼装睡。
下得飞机,尼玛老师与青林老师已手捧哈达站在接机处,其实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来接我的,但下飞机时,我还是有些激动,一个人久了,见到他们竟然就有了亲人般的踏实。一黄一白的哈达围在了脖子上,车子驶离了机场,向着玉树州府的方向驶去。
玉树的海拔真的挺高的,车子在建设得特别好的公路上行驶,色彩艳丽的民居在流云下浮动。成片的低和矮,远远望去就像草地上开满的花儿。这是2014年7月的玉树,震后重建让这片土地更加充满了生机。
入住离孤儿学校很近的诺布岭酒店。提前一天到达玉树的我也提前入住,尼玛老师设了藏餐招待我。共进晚餐的人有摄影家冶青林老师,著名词作家昂旺文章,还有州电视台的一个副台长。六成熟的手抓肉,牛肉血肠、和尚包子等食物盛在在精致奢华的餐盘里,尽显食物的品质。令人感动的是他们还专做了一小钵酸辣粉丝汤,怕来自四川的我不习惯这里的吃食。开始都还是有些拘谨,青林老师送给我他的地震画册,他用镜头记录了地震发生时玉树当时百态,看来令人心酸不已。青林讲到他在拍摄那些照片时几天几夜不曾合眼,更是在第一时间传出部分受灾照片,得到了外界及时增援。昂旺文章是著名的词作家,他作词的《遇上你是我的缘》《妈妈的羊皮袄》等歌曲在全国家喻户晓。他讲《遇上你是我的缘》的创作背景:昂旺老师的女儿患白血病去北京治疗,在等待女儿手术的病房外,昂旺写下了这首朴素深情的歌。一直以为这是一首情歌,现在才知道是一个父亲以爱的名义为女儿写的情歌,席间再听他唱起“高山下的情歌,是这弯弯的河,蓝天下的相思,是这弯弯的路,我的梦都装在行囊中……”,我早已潸然泪下,因为天下父母心。
遇见,注定有时,这样相逢的夜晚,也注定会醉,却与酒量无关。
孤儿院,顾名思义,是一个失去双亲疼爱的孩子的聚集地。是一个让人听到就难过,想起就心疼的地方,也是我玉树之行最想去的目的地之一。饭后放下行囊,我和尼玛、青林去看夜色下的孤儿学校。已是晚上十点,学校在一片静谧中。昏黄的灯光下,依稀能在大理石碑上看到从中央到地方各级领导来学校视察的记录。走在学生宿舍,走在伙食团,夜静谧而安宁,似乎听到孩子均匀的呼吸。我觉得自己矫情又充满负罪感,凭什么窥视他们的生活?有什么资格要去了解每个孩子背后的故事?你能为他们做什么,要让他们重新撕裂内心最不愿回顾的往事?我不断责问自己,愈发地感觉自己的猥琐。然而我仍然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因为我是一个母亲,每一个失亲孩子都能拔动我心底最柔软的弦。我想知道他们的学习和生活,以及学习和生活背后的故事,这些故事,从我去青海的第一天,从西宁开始就一直从不同的渠道灌入耳中,以各种姿态呈现。
还是我刚到西宁的时候,来接我的祈老师就说她是从医院赶过来的,西宁大学的一位从孤儿学校毕业的女生生了一种疾病,她和校长在那边陪护,因为手术涉及切除子宫,打电话给女孩的远房亲戚,连汉语也不懂的远亲根本不知道子宫对一个二十岁女孩的重要性,他们说按医院决定就行。校长考虑再三在家属意见签字时注明保留子宫做手术。
诸如此类的事情,尼玛仁增校长遇见了很多。他在孤儿学院当了近二十年的校长,从孤儿入学到成家立业他一直以家长的身份参与见证孩子的成长。二十年,他把自己的青春交给了这所学校,交给了这里的200多个娃娃。为学校里的孩子殚精竭虑,放弃了各种选择,自己快四十才结婚,这在有早婚习俗的藏族里实在少见。更令人感动的是2010年4月14日的地震时,他年迈的母亲埋在废墟里近十个小时才被救出来,妻女也受伤转院,然而他浑然不觉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可能也受到了震灾。他奋不顾身地徒手抢救废墟下的孩子和老师,他看到倒塌的房屋,受伤的娃娃,这个坚强的康巴汉子流泪了,他说,这不是学校,这是200多个娃娃的家呐。值得庆幸的是,那么大的地震,学校师生无一人伤亡,尼玛校长的老母亲也被好心人救起。
青海玉树地震受到了国家领导及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的关爱与援助,30多名孤儿被中华儿慈会接到北京休养营。三个多月的休养让孩子身心得到了一些安慰,但现今已10岁的江永求措(地震时5岁)对我说,休养营的老师像妈妈一样好,可我还是每天都想妈妈,来了很多让我叫阿爸阿妈的人,可是我偏不叫,我知道阿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阿妈也在这次地震中死了,我想回玉树了,想回家了,虽然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我还是想回学校。
其实,在孤儿学校,每个孩子都是一个洋葱,你舍得一点点去剥开,她们就会让你读得心痛。
而我,终于放弃了一个了解他们的机会。我怕自己痛,也怕他们痛。他们已习惯在这里。这里没有孤单,没有歧视,有的是一起经历过的伤痛,拥抱取暖,像亲人一样互相疼爱。
我和低年级的孩子们坐在草坪上说一些小时候的事,他们流着鼻涕,双颊高原红,很像小时候,在操场上、草坪上、巷道里捉迷藏、跳绳,我给身边的孩子讲我小时候的故事,讲我当老师时遇到的捣蛋鬼的调皮故事,开心处,我们都哈哈大笑。
从玉树地震到现在一晃五年过去了,当年的孩子已经长成大人,被他们称作“尼玛爸爸”的校长也在渐渐老去,却依然在忙碌,不是在学校管理他的众多儿女,就是在去参加他的儿女们的婚礼的路上。“尼玛”在藏语里的意思是太阳,它意味着生命、希望和吉祥。在孤儿的心里尼玛仁增是他们心中不落的太阳爸爸,给了他们重新飞翔的力量。
如果树是山的肤色,那么玉树就该是山的青春了。玉树的山与别处的山不一样,重岩叠嶂,千岩竞秀,有些石头甚至横空而出,或者巨石叠于微石,中间的支撑点只有巨石的百分之一,最巧妙的是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石头竟然刻满了色彩艳丽的六字真言,绘满了佛像,在湛蓝的天空下,简直就是一幅幅充满神秘色彩的天然唐卡。与天相接的山,没有一座是重复的,冷峻坚强凌厉,像玉树的汉子,坦坦荡荡顶天立地,像玉树的女人,温婉娴熟,美丽坚韧。在这样的山水里,懦弱的男人会变得强大,尖刻的女人会变得柔美。在玉树,我有了这样的体验,好像整个心里都刻满了六字真言,被风念诵着,连我自己也成了这高原的音符了。
玉树,当我向您挥一挥手的时候,我就成了您的女儿,而您的慈祥就被我刻进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