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白的小瓶身入手,冰凉的触感不能再熟悉。
苏提灯颠来倒去的玩着那个小瓶子,听着那里面不足满瓶因为摇晃而咣当出来的声响,轻轻叹了口气。
他自然是没跟沉瑟讲实话的,要是说了实话,别说是薛黎陷,就是沉瑟他自己中了蛊毒,也定然不会说那般让他去行针的话了。
毒性强的虫子也不过万千种,能被及时火烧之后毒液还残留于血脉之中的也不过百十种,如果弧青没有痛下狠手,估计半瓶不归耗尽去也就可以,可他怕就怕是最毒的那一种。
世上有一种蛊虫,名唤灰烬。
那意思只不过是取其千百种死法的终极——那虫子就算是化作了灰烬,毒性亦可夺千人之性命。
指不定谁撒一把骨灰出去,就能放躺一大片,因为有可能那不是真正的骨灰,而是灰烬的尸灰。
苏提灯揉了揉眉心,为一个没有深交而且将来指不定要呈对立状态的人搭进去自己大半条命,值得吗?
他薛黎陷是个练武的奇才跟我有甚么关系。
他薛黎陷救了绿奴又跟我有甚么关系。
烦躁的将药瓶又往枕头下一塞,苏提灯倒回床上,拉过大红的喜庆被褥将自己裹成了个蛹。
可是闭上眼想想,如果失去绿奴……他就不敢再深思了,他付不起这个代价。
但……但他知道弧青一定不会伤害绿奴的!
她会想方设法的整自己,但绝不会从绿奴下手,就像是她想逼疯自己,但绝不会杀了自己一样。
都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这一局,苏提灯也开始没有把握了,好端端的干嘛非跑出来一个薛黎陷呢。
只不过整整一个周,他都没有等到人影。
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或者说不敢相信弧青竟然这么轻易的放过自己,苏提灯亲自去了鬼市一趟,打算把月娘接回来,顺道查查内鬼的事情。
谁知道在这边茶还没满一盏,鸦敷就一脸汗的跑来了。
苏提灯当时心下一沉,怎么能把绿奴一人留在伫月楼,底下雾阵虽有但是……
「薛,薛黎陷来了……」
沉瑟递了杯茶给他,语气温和,「他来了,你笑甚么?」
鸦敷咕咚咕咚灌下这一杯,仍旧呲牙笑,「他乖乖的。」
「怎么个怪法?」苏提灯下意识扶额,不会又突然发疯吧,或者……不对等等!那么绿奴岂不是很危险?
「就是……就是很乖啊。」鸦敷挠了挠头,「呃……不过不影响他武功发挥正常,所以我就把小绿先给他带着啦,我来知会先生一声,那个……夫人还要接回去么?是不是这样就不太方便了。」
甚么?!不影响他武功发挥正常……那岂不是绿奴更危险,更不要提把月娘带回去了,一个都护不过来……
苏提灯原本「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准备走了,可想到这儿脚步也一顿。
他身为一个男人,一个已经二十六岁的男人,早已不是甚么稚嫩的少年,可他连想保护的人都护不了。
这种感觉,很挫败。
沉瑟也有些无奈,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跟着也没法,跟了也白跟,去了能不被薛黎陷发现么,那家伙也鬼的很。
「不然我让十七同你一起回……」话没说完沉瑟就闭了嘴。
因为苏提灯很少有面无表情的时候。
想了一下也明白刚才戳到他哪条痛处了,毕竟是个男人。
於是沉瑟只是点了点头,「那你自己小心,月娘这边你就放心吧。十七照顾的好好的。」
「多谢。」
*******
大概是受先前气氛影响,鸦敷一路都没太敢上前去骚扰先生,苏提灯也落得清静。
他一路设想了无数种糟糕的情形,甚至把那些南疆极其罕见甚至要极其奇怪的疗法才能治愈的方子也想了无数遍,可真的推开门就愣住了。
薛黎陷正捧着个西瓜坐在他书房门口的位置边吃边晒太阳,绿奴搬了个小凳子在他面前坐着,手里拿着一叠纸,还拿着笔,写写画画的。
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苏提灯快步走上前就把绿奴扯到自己身后去了,说不定一瓶不归都不管用……
一瓶吃下去救他,一瓶吃下去再操控蛊虫跟他打?!
可他满打满算就剩下一瓶半了!
「先生?」绿奴那句话还没写完呢,被苏提灯扯得一个晃神墨汁溅了他俩一身,先生这是怎么了?又被沉公子欺负了?
薛黎陷也是待得苏提灯走到面前才注意到他回来了,嘴边还带着西瓜种,抬起头来冲他灿然一笑,刚笑就想起一件事了,伸手就去摸他的腰侧,「那甚么,挺对不住的,那时候就是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嗡嗡嗡的告诉我让我杀了你……」
只不过沾着西瓜汁液的手还没触及就在半空中停住了,薛黎陷也是突然醒悟到他好像蛮洁癖的,住在正渊盟的时候就是各种龟毛,因此尴尬的收了手继续吃西瓜,一面抬眼望他。
苏提灯只是面无表情的俯视着他。
薛黎陷觉得他的表情比较怪,让人看了不舒服,慢慢才醒悟到这人不是惯有的慈悲,而是……而是挺仇视的……也是,当时的情况真的是他幸运,不让那一镖定然叫自己扎透他的胸不可……呃,这么看来,对方也不太想给自己治了吧……
可是,嗯……伸手不打笑脸人吧。
於是薛掌柜停止了吃西瓜,坐在地上捧着半瓢西瓜笑的灿烂。
鸦敷在一旁又忍不住笑了,很想上去摸摸他的头啊,像条摇尾巴的大狼狗一样。
「先生……」
绿奴忍不住又出口提醒了下先生,先生今天实在太怪了啊……
伸手去戳了戳先生的后背,才发现他整个脊背都绷的笔直,如临大敌一样。
呃,先生是在害怕么?
绿奴突然从苏提灯身后跳出来,反而把他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只不过动作还未待完成就被苏提灯阻止了,冷清的嗓音不带着半点感情,「鸦敷,你带绿奴去最左边的房间里,先别出来了。薛黎陷,我们去书房谈一谈。」
苏先生如果说话时没有了惯有的温和那就是很恐怖的事情了,而且自始至终他听到薛黎陷来了这个消息之后就再没露过笑脸,於是鸦敷明智的把绿奴拖走了,绿奴还想开口说甚么,叫鸦敷捂住了嘴塞屋子里去了。
薛黎陷也空张了张嘴眼巴巴看着绿奴被打横揽起卷铺盖卷一样的卷走了,欸不是好歹把纸笔留下啊……苏提灯刚才说了甚么啊……
「薛黎陷,你到底怎么了?柳妙妙给你行针之后,你还哪里不舒服?」
「苏善人。我听不见啦。」
「甚么?」
「你在说甚么?」薛黎陷掏了掏耳朵,莫名其妙突然就听不见了。
不,准确来说,是那天鸦敷来了,柳妙妙比他先冲出去,他还奇怪自己怎么没听到呢,那时候他的听力就削弱了一些,误伤苏提灯之后他自己晕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又削弱一些,直到柳妙妙给他走完周身的最后一次解毒针,他就彻底听不见了。
欸,庸医啊庸医!!!
他本想把庸医也押过来,可柳妙妙一是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庸医,死活不来丢这个人,二是江湖世家死了的那十个人也不能等啦,只好麻烦上一任正渊盟盟主柳苍原的女儿柳大小姐去叨扰一下,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四家能开个门让她见上一见,问上一问吧。
苏提灯扭身仰脸望了望天上的太阳,眯了会眼又低下头看薛黎陷,慢慢地笑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那太阳太毒辣了,还正好从他背后射来,薛黎陷就觉得那一刻苏提灯身上佛光普照,金光灿灿的,就差得道升仙了。
「还吃吗?」
「有法子治?」
「你吃完西瓜再治也行。」
薛黎陷仰脸对着他的唇型辨认了半晌,才小声道,「拖久了……也能治好?那我吃完再说?」
「……随你。一会洗干净再来。」
「好嘞~」
「你听得懂我在说甚么?」
「好像……看得懂。」
苏提灯上下打量了一眼薛黎陷,尔后当先踏步往书房走去了,只不过刚抬脚,又有些嫌恶似的看了坐在地上的他一眼,轻巧的提着灯笼绕远了走。
毛病!
薛黎陷翻了个白眼,怕脏到这种程度,我信你是被拐去南疆的!骗子!大骗子!奸商!
冲干净了手上和脸上的西瓜汁,薛黎陷带着一脸一手的水就往书房奔了。
只不过在门口又停下了——是不是要在外面晒干了才能进去?
还有好奇怪啊,刚才看绿奴的口型半天就看不懂,怎么看苏提灯说甚么那么容易呢。一半猜测一半看的就蒙对了。
此刻在屋里喝茶的苏提灯也不由得想发笑,大概是近些天来的事情搞得他也紧张兮兮了,鸦敷一开始想说的是薛黎陷很乖而不是怪吧。
人只有在失去一样东西的时候才发觉它的珍贵之处。
可更难得的是,这世上失而复得这四个字,向来是需要些运气的。
「坐吧。」
薛黎陷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了。
苏提灯诧异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大概……就算自己不说正常人的反应也该是这样自己拉过椅子坐吧。
「喝茶么?」
「呃,不喝。」薛黎陷答得很平静,内心却波澜迭起,挺好玩的……
苏提灯略微变了下脸色,刚才那句话自己可是低着头说的。
「手伸过来,我给你把把脉。」
薛黎陷乖乖把手腕递过去来了。
「你真聋假聋?」苏提灯没有急着伸手,一只手保持着扣着灯笼柄的架势,一只手握着茶盏在桌上伸直了手臂。
「真聋。我只是在猜你在说甚么,包括你刚才低头那句,我只看到你嘴唇动了动,但是就觉得你是在问我喝不喝茶。」薛黎陷笑了笑,有点恶作剧成功的味道,毕竟苏提灯的脸色刚才可是很精彩。
苏提灯松开握着茶盏的手,却没松开在桌子底下握着灯柄的手指,轻轻搭上对方的脉。
薛掌柜那一身的骨骼框架都十分匀称,小臂也是健壮有力,那才是一个成年男子该有的魁梧身形,苏提灯扫了一眼,自己的两指搭上去,竟显得……一比掉了好几个档次似的,甚至觉得,太过女气了。
这种仇视眼前人的念头还未及升起,苏提灯就忙把所有杂念压下去了。
放过脑子里这些十分有可能把他敌对起来的念想,苏提灯耐心的感受了一下对方的脉象。
片刻之后,苏提灯收了手,窝回了椅子里,低头沉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