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尚跟乾瑞在一个屋子里,乾乾又放在冯老密室里,晚上有柳妙妙陪着。
那么,自己不如去跟苏提灯和绿奴挤一间屋子,至少自己的警惕性要比门口的守卫好多了。
这么想着,薛黎陷就大摇大摆的往苏提灯房门走去了。
到了门口,那守卫反倒拦了他一下,他本以为是不让进,不料那守卫跟他说,那个奇怪的人今天下午就来了一次。
薛黎陷大惊,原来倒是他小瞧了这守卫了,那么留他在这里,自己去睡也……
这边惬意还没想完,就见那守卫脸色古怪道,「是屋内之人告诉我的。他说下午在窗前透气,就瞧见一个奇怪的人在窗外看他,然后他把窗户合上了,就出来告诉我这件事。等我过去找,人就没了。」
薛黎陷点点头,表示了解,便俏么声的推门进去了。
这一进倒不要紧,绿奴竟然不在,苏提灯又把绿奴赶到自己的屋子了?
联系到刚才守卫说的事儿,这货还真是尽心尽力的把自己保持清白,一切有可能联系到他身上的线索都给干净利落的斩断,啧,欲盖弥彰嘛。
其实薛黎陷知道他下午醒了一次,而且全然不记得自己原先干过甚么疯狂的举动,这都是柳妙妙转述的,当下一入这密封的室内,扑鼻而来就是浓厚的安眠沉香。
苏提灯睡觉的时候就习惯把灯笼放到床尾去了,从薛黎陷现在站的位置,只看到床上他的一袭素白袍子,脚边白袍上的淡紫小花被那幽蓝光芒映的诡谲的亮着,好似于光华倒错间也能迸发出几颗零落的星子。
薛黎陷拉过桌边的板凳俏么声的坐下了,倒没急着睡觉,反而打算细细的把这几天的事理一下,也不知夜太深人太静,打发掉了门口的守卫,绿奴又是在原先的屋子里睡的,这周围还真就剩下他和苏提灯这两个活人的呼吸了。
有叽啾虫鸣在夜里隔三差五的爆个响儿,惊醒不了梦中人。
想了半天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又想到两年前冯老一直翻出来的事,薛黎陷便有些烦躁起来了,苏家和公孙家十年前大规模迁移至今是个迷,只不过一来这两家势力大范围广,所波及所涉及都不好着手调查,二来时间已过那么久,这两家只不过是一个退隐的举动,冯老怎么又要重新查起呢?两年无果,两年还未放弃,这老东西,是纯粹闲的无聊还是无聊的发闲?
烦起来了便打算喝口茶压压惊,刚倒了不满一个杯底儿就又停了手,这夜里寂静的发空,这声响好似便在无形中被放大又放大,他突然害怕吵醒了那个睡眠太浅的人,哪怕这里有这么多安眠的沉香。
想了想,便把那不满杯底儿的水倾到在桌面上了,薛掌柜单手杵脸,单手开始乱涂抹起来——这都是小时候的毛病了,以前钻不透哪种武功的时候,想的心烦了,自己就这么沾了茶水画王八,凉凉的茶水自指尖晕开,感觉很舒服,连带着心也都静下来了似的。
感受着水汽慢慢蒸发至虚无,好似担忧也跟着全跑没了一样。
薛黎陷于黑夜中灿然一笑,管他那么多呢!今日不知明日事,千秋大梦一场空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呢,加油活啊!
便脱了上身短打的装扮,一个轻巧的跃身到了房梁上,倒挂着准备睡觉了。
大概没过半个时辰,薛黎陷突然双眼一睁——苏提灯的呼吸频率变了。
无声的把倒挂出去的身子收回来,薛黎陷猫在房梁上一动不动的瞅着,但从他这个方位也只能瞧见他安稳躺着的下半身,连他一只搭在肚子上,一只搭在床边的手都没动过。
奇怪,闹甚么幺蛾子?!
以防他又做出上午那诡异的自杀举动来,薛黎陷「嗖」的一下蹿到了床边,只这一眼,也让他愣住了。
他第一次看见苏提灯散发的样子,印象当中这个人好像无论多狼狈都还是要保持衣冠容貌,此刻这人还是穿着他那件素白的淡紫小花袍,里面穿着那件鬼画符的银衫,很安静,很安详。
像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躺在冰棺里的安静模样。
安静到让人想落泪。
这不怪薛黎陷,他也是在他爹死后,才知道,他爹原本生前的时候就特别想去极北之地求一口寒棺,说是死后就跟他娘一起合葬,因为他娘真的特别美特别美,安静到出尘的那种美法,像是天上掉下来的。
薛黎陷当时很想笑,天上掉下来的不就摔死了嘛,可他了解他老爹的口拙能力。
他有时都在庆幸,还好他有一口伶牙俐齿,不随他爹。
苏提灯那张娃娃脸本就是男子中少有的柔和,这也是薛黎陷一直觉得他是个年轻人的原因,年轻的男孩子没张开,脸上还带着一些柔润,他觉得至少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脸上几本都有棱有角了。
黑色的长发在身下慢慢铺开,本就眉目如画的一张脸,又想起当日初见,这人轻笑回眸,惊为天人。
可此刻,薛黎陷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想喊娘。
他也不知道他娘怎么就成正渊盟的禁忌了,只知道後来一提到他娘他爹就会哭,直到他爹郁郁而终,这也是他一直不得解的心结。
跑了?死了?疯了?没了?
他其实头次去极北之地也是有私心的,真的弄了口棺材回来,如果他能找到他娘,无论是生是死,是生就伺候到死,是死就把她烧了,骨灰和爹合葬了。
他脖子上一年四季都戴着一个黑玉的小瓶,那里面有他爹的一部分骨灰,其余的供奉在正渊盟里。
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他爹跟他说,要是以后遇见坏人,就把爹的骨灰扬过去,爹能保你一命。
其实这明明是一句很有安慰性的话,可不知怎的在薛黎陷耳朵里就听起来十分励志,於是他从小到大练武的唯一目标就是——武功盖世天下第一,让爹的骨灰等着娘,别留给我。
当然,这些话都是他娘失踪了之后,他爹才说的。
甚至于也正是他娘走了,他也放弃了保留遗体的想法,要火葬。
快速打翻脑子里这些诡异的念头,对着另外一个快三十岁的爷们了喊娘,薛黎陷你是脑子被驴踢了吧!
刚冷静下来仔细听了听,苏提灯在喊的是月娘,没有其他更有价值的消息了,薛黎陷打算继续回房梁上睡觉,只不过刚一踏步,他就立马打了个冷颤。
他娘的,今晚怎么回事,撞鬼了不成?!
他刚才脑海里莫名其妙又跳出那副死活没看到脸的****,然后莫名其妙的跳出了苏提灯的脸接上了!
你有病啊!想喊他娘就算了,还他妈觉得那是一张女人的……
的……
薛黎陷猛的回头,这确实像是一张女子的脸,他束发的时候还好,有点冷有点傲的男子英气,一旦散了头发,再配上他那弱质的身体,确实……
可那确实是个男人,他那天背他上山的时候感觉得到。
万千种念头滚上心尖,这让薛黎陷觉得很糟糕,就跟当初觉得他是罪魁祸首,却不想给他定罪一样,一切都是因为这种该死的情愫——觉得他很亲切,觉得……他是亲人一样。
烦死了!
亲他爹个头啊,我老爹就我这一个儿子,哪来的第二个!
有病!
骂骂咧咧坐到了桌边,索性将茶水倒在桌面上,薛黎陷将短打往肩膀一挂,脸往上一贴——睡觉!
「不要离开我,月娘……求求你,不要……」
苏提灯猛然惊醒,他做了一个很短暂的梦。
梦里一袭红衣的小女孩儿正对他笑的娇艳,「我才不要嫁给你,你病怏怏的,嫁给你岂不是要当寡妇。」
那是谁家冷清少年一袭白袍拥着暖炉小憩,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又是谁家新嫁娘,红衣红妆,新人楚楚。
大婚之夜啊,春宵一刻值千金。
都说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
那时候于苏提灯来说,就占足了两个。
又是谁的匕首刺过谁的心脏,谁的红线勒过谁的脖颈。
他已经他乡遇故知了,尔后在等他的洞房花烛夜。
可又有谁共他春宵值千金呢。
苏提灯一醒来就觉得自己再睡不着了,这十年来,尤其是头七年,几乎夜夜里反复大婚当夜的那场梦境已经让他不会再流泪了,只是一种莫须有的怅然,只好在他离他的大计越来越近了,他还没向整个中原南疆宣布,他要娶一个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公孙月过门呢。
等我啊,月娘。
等着用我的姓氏过门,快了……就快了……
双手空空的在脸上捂了一阵子,苏提灯本想顺势揉揉头顶几个穴位,这一下顺过去就愣了——绿奴怎么把自己的发带也给拆了?
他睡觉拆了发冠不假,可发带一般不喜欢也拆开,他最讨厌散发的模样,刚打算瞄一眼发带在哪里,视线扫过茶几就愣了——哪个不要脸的在他这里睡觉?!还没穿衣服?!
大概是童年一些不好的事情给苏提灯留下的阴影太大,他总是很讨厌跟别人共处一间屋子,觉得会有一种压迫感,此时如是。
只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去踹醒那个睡得正香的人。
一是因为他做不出这么丢脸的动作,二是因为他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薛黎陷再次刚刚入眠不久就被苏提灯给惊醒了,此刻只是略微把眼睁了个缝儿,看看他是不要耍甚么鬼把戏了。
只是这一看不要紧,只把薛黎陷看出一身冷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