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季春。
公休日的早晨。天还黑着卞智就起了床,悄悄的收拾着东西准备出门。虽然,卞智轻手轻脚的,可还是惊动了父亲。老卞在里屋问了声:‘大礼拜天儿的,这么早,你去那儿呀?’卞智听到父亲的问话,手里继续收拾着东西说:‘学校要开春季运动会了,我约了同学一起去练球去。’父亲手里拿着牵狗链儿从里屋出来后接着说:‘你可别给我惹事儿去。另外,我跟你胡大爷已经打招呼了。你别在去他那里拿货了。赚钱的事儿用不着你。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老卞边说着话,边将狗链儿套在‘奎恩’的脖子上,牵着‘奎恩’准备出门。卞智回着父亲的话说:‘哦!我知道了。’卞智嘴上说知道了。其实,他心里根本没听进去。他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他已经通过倒卖东西感受到了,有钱意味着什么!父亲的这番话他是不会听的。
老卞从儿子回话的语气中感觉到,儿子对自己的话已经听不进去了,只是在应付自己。儿子只是按父子的程序对话。不反驳,也肯定不会照着我说的去做。老卞心里感到有些失落。同时,他也有些欣慰,感觉儿子要成年了。
公休日的公交车站上,等早班车的人并不多。骅美带着给姐姐卖的东西来到车站,卞智已经在车站上等她了。骅美看到卞智以后说:‘哎!你到的挺早的!’卞智看到一辆公交车快进站了,就招呼着骅美:‘哎!你快点儿,车要进站了!’骅美赶紧跑了几步,卞智也过去拉起骅美的手,两个人一起上了公交车。骅美看到卞智的包鼓鼓的。就问卞智:‘你也买东西了?我不是告诉你,不用你买吗?’卞智笑了笑说:‘你买你的,我买我的。我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只是凭自己的感觉买了些东西。要是买不好,你也别怪我。’
这是卞智第一次和骅美一起去看望她的姐姐。听了卞智的话,骅美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骅美姐姐就医的医院是一所县级精神病医院,在中燕市北郊。医院在郊区的山里,只有一条公路与外界相连。骅美每次去探望姐姐,在路上来回都要花四个多小时。先是从城区坐公交车到城北的长途车站。然后,再换乘开往北郊的长途汽车。下了长途汽车,还要走大约两里多地的山路才能到医院。
长途汽车沿着郊区的国道行驶着,卞智和骅美坐在车上。虽然,他们是去医院看望骅美的姐姐。但是,彼此的心情都不太好,也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卞智对骅美也不好劝说些什么。劝说,也许会更增加骅美的烦恼。他们彼此的心情都是如此。只有离开这个环境,他们的状态才能恢复的和平时一样。现在,卞智还是想尽量找些话题,转移骅美不愉快的心情。
汽车已进入了山区,在盘山公路上行驶着。车窗外,近处是舒缓的山坡,不多的小片儿土地分散在山坡上。山石、枯草、杂树交错。远处是高耸重叠的山峰,东西走向的山峰高低错落的排列着。山坡地上的植被还没有完全从冬季寒冷的氛围中苏醒过来。虽然已是季春。但是,北方的山区与市区还是差着半个月的节气。满眼望去,犹如冬季一样,植被的色彩还是橄榄绿色,山体的色彩与冬季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有少数朝阳的山坡上,山体的植物有些像迷彩服一样呈现出深浅不同的緑色。
在一座远山的山坡上,十多个白色的点状物在移动着。隐约可以分辨出是一群散落在山上吃草的山羊,放羊人的身影很小,小到只能看到一个黑点儿在移动。即使是这样一点点的变化,也给这早春的大山,点缀出了一点生命活动的迹象。卞智看到此景,兴奋的说:‘骅美,你看。远处大山上有人在放着一群羊!’
骅美顺着卞智手指的方向,向车窗外望着,问卞智:‘在哪儿?’
卞智的手指着车窗上的一个位置说:‘你看,在远处的山坡上!就是山顶上、有一块巨石的下方。有一个黑点在移动,你看见了吗?’
骅美的脸贴在车窗上,向远处的山上望着,好像是找到了卞智说的位置,兴奋的说:‘嗯,看到了!好像是有一个人,还有白色的羊,象是白色的围棋子儿在移动……’骅美兴奋的说着,脸上露出了点儿笑意。
汽车又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汽车停在了半山处的岔路口车站。卞智和骅美一起下了长途汽车。从车站远远望去,隐约可以看到建在半山坡上的医院。沿着两山之间的山路,卞智和骅美向着医院的方向走去。拐过了一个山弯儿,他们看到了医院的大门。这个医院是用一座废弃的军营改造的。医院大门的左右,各有一个用砖砌成的方形门柱。在门柱上挂着一块医院的牌子:清顺县精神病卫生院。
大门口的传达室旁边有个接待室。接待室是接待病人家属和病人初诊就医合在一起的。在一张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他的眼镜框里只有下面一半有镜片儿,上面一半是空的。从写字台中间的空隙中可以看到他的一双脚。他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平底布鞋,布鞋的前端,鞋面被整齐的剪掉了一节,刚好露出了五个脚趾。
看到这个人以后,卞智的心里感觉怪怪的。他心里在想,这是医生?还是病人?骅美对这里的一切已经熟悉。虽然,来之前,她已经对这里的情况给卞智做了介绍。但是,从卞智的差异表情里,骅美还是能看出,超出了卞智的理解。骅美上前与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打着招呼:‘您好!我们是来探视的。’
中年男人没抬头,只是将自己的一双上眼皮抬了起来。他的视线,通过眼镜上面没有镜片的地方,看着卞智和骅美,开口说:‘看谁?先登记,出示你们的家属卡。’他说着话,把桌子上的一个登记簿递给了骅美和卞智。骅美和卞智一起翻看着放在桌子上登记薄,填写着表格上的内容。
这时,门外进来了几个人。一个中年妇女,被两个男人紧紧的抓住左右胳膊,架着进了屋。架着中年妇女的男人进门就问:‘哪位是医生?’
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应了一句:‘把病人带过来坐下吧。’两个人架着那个中年妇女,强摁着她坐到了椅子上。
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不紧不慢的说:‘你们先等一下,我给他们办一下手续。’说着话,他拿起了骅美填好的登记薄,看了一下证件。随后他叫来了一个女护士,对卞智和骅美说:‘你们跟着她一起去吧。’说完话他回过身,对着刚坐下的病人家属说:‘你们松开她吧!’
病人家属迟疑的回答说:‘不行!松开她!她会闹事儿的,她会乱砸东西!’
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还是不紧不慢的说:‘没事儿!你们松开她吧!’说完话,他看病人家属还是没有要松开病人的意思,还是在迟疑,就又接着说:‘你们不松开她,我怎么看病呀!’
病人家属还是表现出不太相信医生的样子。但是,他们看到医生的表情确是很镇定。于是,就将抓住病人胳膊的手慢慢的松开了。两个人的手刚松开,那个中年妇女猛地起身,抄起桌上和屋里的东西,乱砸、乱扔了起来。卞智和骅美赶紧跟着女护士出了门。
医院的病房是一排排红砖、红瓦的旧平房。每栋房子的墙上都有病区的编号。平房正面的中间位置是一条笔直的人行走道,径直通向病房。进入病房区的大门后,在门厅左右各有房间。室内是一字形走廊,走廊向左右展开。进门后,护士带着骅美和卞智来到门厅旁的探视室,对他们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接病人。’女护士说完话转身向病房走去。
骅美对卞智说:‘一会儿,你在外面等我吧。’
卞智应着骅美的话说:‘嗯。你放心去吧,如果有事儿你就叫我。’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宽大的房间,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活动室。卞智有些好奇,精神病人,都有什么活动呀?他脚步轻轻的走到活动室的门前,透过门上带铁栏杆的小窗,看到了活动室的全貌。活动室有百十平米,四面的白墙已经旧的发黄了,四周墙壁的下半部分都漏出了水泥。室内的椅子、桌子都是固定在地面上的无法移动.
…一个病人,他的裤子都堆在自己的脚面上,下半身裸体着站在那里。头低着,双手在胸前抓着什么。但是,他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站在室内空地的一个病人,在认真的自言自语说着话。但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在一张桌子旁边,一个病人上半身裸体的,手里拿着脱下来的衣服摇晃着,嘴里喊着话,人围着桌子走来走去。
…有几个病人,面对面站立的很近。但是,他们相互对着在大声喊着话,好像是怕对方听不到自己说话似得。
…在一张桌子上:有人坐着,有人站着,互相在议论着什么。地上有人躺着,有人坐着,还有人趴着;有人在表情严肃的唱着革命歌曲;有人在深情的跳着不知是什么风格的舞蹈。
…一个病人,不知为什么,委屈的在那里哭的很伤心。
…有个病人沉默的面对着墙,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用手挠着墙皮。他坚定的态度,任凭周围人对他做什么,他都一动不动。
此时,卞智的心里有些害怕,他默默的看着屋里的一切。他在想,这些人还真的有和我们普通人一样的快乐、愤怒、喜悦、忧愁、痛苦吗?还是因为我们看到他们以后,我们感觉到他们是或痛苦、或欢乐、或喜悦、或忧愁、或愤怒呐…?或者,仅仅是我们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判断?也许,他们已经没有了与我们一样的情感;完全超脱了自我,达到了另一种精神境界?也许,这种境界是我们不疯的所谓正常人,永远也无法达到的一个自由精神的彼岸……
骅美的姐姐,在护士的陪伴下,来到了探视房间。骅美眼里的泪水还在,脸上却笑着面对着姐姐说:‘姐,你好吗?’
骅美的姐姐,眼神呆滞的看着骅美。停顿了一下,她还是叫出了骅美的名字。骅美拉着姐姐的手,让她坐下。骅美忙着从随身的书包里拿出带给姐姐带来的东西说:‘姐。这是你爱吃的麦丽素,这个是你喜欢的话梅,还有这个…。骅美从包里往外拿着东西,嘴里说着话。当她从包里拿着一包卫生巾递给了姐姐时。姐姐迅速的从骅美手里夺了过去。并且,把卫生巾贴在了自己脸上,露出了喜悦的表情。像个小孩子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快乐的笑着……
骅美感觉探望姐姐的时间差不多了,她和姐姐告别。但是,姐姐不愿意回病房,嘴里一直对骅美说:‘妹妹!你带我回家!’骅美安慰的劝说着姐姐:‘等你治好了病,我就接你回家。’骅美姐姐拉着骅美的手说:‘你每次都这么说!我好着呐!我没病!你怎么就不信我呐!’站在一旁的护士让骅美姐姐的要求打消了,护士看着骅美姐姐说:‘修骅燕!你该回病房了!’骅美姐姐听到护士说的话以后,她果真表情乖乖的安静了;她祈求的眼神看着穿白衣的护士,她攥着妹妹的手也慢慢的松开了;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护士伸过来的手里。但是,她的头又转过来,依依不舍的看着妹妹。
骅美目送着护士带着姐姐回了病房。卞智看骅美的情绪不太好,就上去握着骅美的手说:‘我们走吧!有时间我们再来看她。’骅美听着卞智的话,沉默的转身和卞智一起走出了医院。
出了医院大门,他们沿着山间小路向车站方向走去。两个人的心情比来的时候感觉更沉重了。骅美是有心里准备的。但是,卞智确是第一次来这里,骅美不知道卞智的心里感受是怎样?他们各自的心里都在想着些什么。卞智的内心很复杂;他是用扎自己胳膊一刀的代价,换来的骅美姐姐现在的免费就医。是因为他的帮助骅美姐姐才住进了这个医院。但是,在看过医院的状况后,他开始怀疑自己在这件事儿上最初的做法,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帮助对骅美姐姐是否做对了?是否值得!
他们牵着手,默默的在山间小路上走着。来到半山腰的岔路口车站,他们看到一辆长途汽车正沿着山顶的盘山公路来回盘旋着,汽车一路向半山腰的车站驶来。
骅美和卞智坐上了开往中燕市城区的长途汽车。汽车顺着蜿蜒的山路来回盘旋的快速行驶着;车窗外的群山和树木,在骅美和卞智的眼前飞快的滑过,车窗外的景色被这飞驰的车速不断的甩向他们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