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落花流水春归去,一种销魂是李郎:悲情词帝李煜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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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人生长恨,幽囚天空一角(2)

纳降仪式,是李煜心中永远的伤痛。他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耻辱,也经历从天堂到地狱的轰然转变。他的人生里,值得欢喜的事情那样少,令他流泪的事情却是那样多。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走向曹彬,姿态卑微如同小丑。生死都被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滋味,确实是不好受的。

甚至,连提问都轻声细语,唯恐他人一个不满,就放火烧了整座金陵城,如同当日他们焚毁升元阁那般。他小心地问:在下今后如何行止,尚望元帅不吝赐教。曹彬回答说:圣上已修筑华丽楼阁以供阁下居住,衣食住行,俸禄优厚。只是俸禄终究有限,阁下可先行回宫准备行装,多带金银,以备不需。曹彬言语中透露出的宽慰之意,令惶惶不安如同惊弓之鸟的李煜稍微安慰。

曹彬容许李煜先行回宫,下属却担忧李煜自尽而无法向赵匡胤交代,曹彬却不以为意。经过几次交锋,他已断定李煜不会如此。果不其然,虽然当初唐宋两军交战在即时,李煜曾立下豪言壮语,誓同南唐同生共死,如今国破家亡关头,他却踌躇起来,犹疑不决,不敢放弃生命,走上绝路。这位生性懦弱的君王,毕竟不曾勇敢决绝过,他以迟疑的姿态,怯弱了半生,此时,亦是如此。

他没有殉国的勇气,屡屡食言,在这点上,他甚至比不上净德尼院的女尼们。在她们得知宋兵入城,南唐亡国的消息,又看到内阁熊熊燃起的烟火时,以为南唐皇室已起火自焚,因而也放起了一把大火,将整座寺院都付之一炬,自己也投入火海,以身殉国。那些刚烈的女子,大多出身名门,是深宫里的宫娥,不愿将年华虚度在深宫里,情愿以身常伴清灯,让佛禅清静一心。她们本可以还俗,回归尘世,安然终老,在家国大义之前,她们却慷慨地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李煜?《破阵子》

李煜愧对的,又何止是三千宫娥,他伤害和辜负的,更是整个南唐,所有对他曾怀抱希望的人民。那个离开南唐的日子,终究到来。他带着后宫妃子,皇室子弟以及南唐重臣,来到江边,随着曹彬登州北上,离开这片他生活了多年的土地。他的心情,沉重得近乎压抑,而身后诸人,亦是满面凄哀之色。

那天,天气十分阴沉,乌云低垂,几乎顷刻间就要压落,很快,雪色密布。或许是天意也能感知人情,于是在天气温润的江南,落了雪,为李煜一行人送行。霏霏的雨雪茫茫而下,李煜登上船头,最后一次凝视着他的家国。苍茫的雪色里,一切都遥不可见,唯有宫殿的飞檐,远远地露出嶙峋飞舞的一角,犹如画壁上挂着的梦。他急忙低下头,掩住眼眸中的泪光。

多年前他的先祖李昪建立了南唐,将之前的亡国之君送离金陵,走的亦是水道。当时,作为胜利者的李家,欢喜之中无人想到那个被送走的人的凄凉。多年后,他们的子孙也成为了亡国之君,惶惶如同丧家之犬地走上了离国的路。风水同样萧萧索索,两岸青山的样貌都没有变化,仿佛唯一变幻的,只是故事里的主人公。这支船队,带着曾经的君王,逆流而上,穿过遥遥的青山和绿水,奔赴向另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

他们先是顺流东下,到了扬州之后又沿着运河北上。这条古老的河流,无声流淌,仿佛喜悲苦忧,都与他无关。老臣徐铉感于心中的空虚苍茫,站在潇潇的风口,忍不住吟诵出了一首凄凉的诗:

别路知何极,离肠有所思。

登舻望城远,摇橹过江迟。

断岸烟中失,长天水际垂。

此心非桔柚,不为两乡移。

--徐铉?《过江》

只有经历过那样巨大的人世变幻的人,才能写出这样沉痛的字句,一字一句,都沉重无比。他们渡过的,仿佛只是一条江流,可他们知道,其实他们离开的,是一个永远都回不去的时代,这又如何能够令他们不感到茫然和痛苦呢。

船队到了楚州淮阴再入淮水西南行,沿途经洪泽湖至泗州临淮而入汴水,再经虹县、宿州、宋州、雍丘等地,最后驶抵汴梁。时年正是深冬,汴水冰冻,船只无法通行,赵匡胤唯恐夜长梦多,当即下令沿途州县衙,设法开水。各地官吏奉旨查办,冒着风雪酷寒,采用各种方法疏通河道。

北宋开宝九年,北宋南征的队伍终于抵达宋都汴梁。前后历时一年的战役,终于正式宣告结束。那天,恰好是正月初二。新的一年刚刚拉开序幕,汴梁的人们在烟火和爆竹中,庆祝新年的来临,和军队的凯旋归来。整座城市,都沉浸在一种欢天喜地的气氛中。

然而,对于战俘李煜而言,这必定是他最为煎熬痛苦的一个新年。当他踏上北宋的土地时,他仿佛是惶惶然的流浪儿,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前来迎接和验收的是赵匡胤的四弟,秦王赵廷美。他十分热情地款待了李煜,两人谈论诗词,以文会友,仿佛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朋友聚会,没有战争,也没有敌对。一切都是平和的,只有朋友之间的谈笑风生。

秦王的友善,令李煜暂时卸下了重负,他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北宋的京都。汴梁如同金陵一般,亦是位于江河之畔,虽然没有江南的美丽风景,但也别有韵味,往来商旅如流,行人如织,极是热闹繁华。他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开始安慰自己--虽然自己失去了国家,但还好,还有命在,心爱的人也陪伴在自己的身侧,这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的。多年之前,他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宿命,现在,不过是跟着宿命的安排,颠沛流离罢了。

不离不弃总相依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重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帏垂,梦长君不知。

--李煜?《更漏子》

一个新的地方,总会有新的风景。走进北境的李煜,离开了他的江南,离开了他的家国,过往种种,俱往矣,惟独不变的,是她的笑颜,他一直贪着的暖意。那亦是他如今苍凉的人生中,唯一的慰藉--千里迢迢,她一路跟随,荣辱喜悲,她无畏无惧。此时的小周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为爱而生的少女,也不是高贵端庄的一国之后,她只是亡了国的女子,跟着自己的夫君,随着宿命漂泊。

这更加验证了她爱上的,只是李煜,并非南唐的君王。她爱他,于是愿意包容他的好和坏,她纵容他的任性,温柔,孩子气,放纵他沉溺故梦;她承担当年的骂名,却在亡国之后,还愿意跟着他接受命运的安排,哪怕成为囚徒。时光流逝,她的容颜也在老去,可与日俱增的,是她的爱和勇气。因为爱他,所以她经得起金银的雕琢,也能忍受苦难的折磨。

李煜信佛,我不知道小周后是否也信仰神佛,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爱就是她的信仰,一个有信仰的女人,生活多么艰难,纵使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风霜刀剑严相逼,她也会绽放出璀璨的光芒,坚定地走下去。

香雾薄,透重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帏垂,梦长君不知。或许,她始终不知,自己爱上的是一个多么优秀的词人,开篇断代,犹如一个时代的开创者。他断送了自己的家国,却在另一方天地开辟了自己的国土。可是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甘愿生死相随,又何惧风雨飘摇。

普光寺。这座素来香火鼎盛的寺庙,在那年接待了这对曾贵为国君和王后的夫妇。这是一座闻名遐迩的大寺,李煜身在江南时就听说过它的盛誉,如今天命弄人之下流离至此,又哪里能不前去看看呢?他不顾老臣们的阻止,得到曹彬的同意之后,毅然带着小周后一同前往。

时年,正值新春。往来的香客们熙熙攘攘,一派香火繁盛。妙龄的少女结伴而来,对着佛祖拜了又拜,不知求的是什么,总归是一脸盈盈笑意,半袖满怀憧憬。曾经的帝后二人,却在重重看守之下,来到这座寺庙,一举一动都有人严密监守。在宝相威严的神佛之前,两人一同跪下,祈求佛祖庇佑,往后的一切不求荣华富贵,但求此生平安顺遂。为此,李煜甚至捐出了千两白银的巨额香火钱。他们跪下的那一刻,一定十分虔诚。除了神佛,他们已经再无所依靠。

汴梁是一座由外城、里城和宫城三部分组成的城池。外城周长有四十八里二百三十二步,有十二座城门,城墙高四丈,四周环绕着护城濠,被称"护龙河"。而里城则有十座城门,城外也环绕护城河。外城和里城分为居民区和商业区。宫城又被称皇城,有六座城门,分别南三门:宣德门,左掖门,和右掖门;东一门则是东华门;西一门则是西华门;北一门则是拱宸门。从总体上而言,这确实是一座气势恢宏井然有序的城池,只是对于李煜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和冰冷,令他辗转反侧,难以心安。

抵达汴梁之后,赵匡胤并没有立刻召见李煜,他将李煜安置在一座守卫森严的住所里,自己则和臣子们商议,该如何举行"受降献俘"仪式。此时的李煜,已是北宋案板上的鱼肉,任他们随意宰割而毫无还手之力了。李煜不知道赵匡胤会如何安排自己,虽说曹彬已告诉自己赵匡胤绝不会亏待自己,甚至为自己修筑了华美的庭院,但那终究是在战争之前。在战争发生之后,他不知道赵匡胤还会不会信守"诺言",善待自己的家人和臣子。

正月初四。北宋举行了盛大的纳降典礼,在李煜表示自己愿意归降之后,赵匡胤下令宣读了当初征讨南唐的檄文,其间将李煜形容成一个暴虐无道,不知天命的君王,而自己的南征正是天命所归。李煜如今身为战俘,寄人篱下,自然是不敢有所违抗,只好忍气吞声,任由赵匡胤摆布。看到李煜态度逆来顺受,赵匡胤十分满意,下令宣读他之前就准备好的诏书:

江南伪主李煜,承奕世之遗基,据偏方而窃号。惟乃先父早荷朝恩,当尔袭位之初,示尝禀命。朕方示以宽大,每为含容。虽陈内附之言,罔效骏奔之礼,聚兵峻垒,包蓄日彰。朕欲全彼始终,去其疑间,虽颁召节,亦冀来朝,庶成玉帛之仪,岂顾干戈之役。蹇然弗顾,潜蓄阴谋。劳锐旅以徂征,傅孤城而问罪。洎闻危迫,累示招携,何迷复之不悛,果覆亡之自掇。

昔者唐尧克宅,非无丹浦之师;夏禹泣辜,不赦防风之罪。稽诸古典,谅有明刑。朕以道在包荒,恩推恶杀。在昔骡车出蜀,青盖辞吴,彼皆闰位之降君,不预中朝之正朔,及颁爵命,方列公侯。尔实为外臣,戾我恩德,比禅与皓,又非其伦。特升拱极之班,赐以列侯之号,式优待遇,尽舍尤违。可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仍封违命侯。

"违命侯",李煜心知这是一个带有侮辱性的封号,赵匡胤是故意这么赐封的。当他如今无权无势,不过一介亡国之君,又哪里能够反抗分毫呢?他只能怏怏不乐地接受了这个封号,当他的"违命侯"。跪在他身侧的小周后侧过脸,凝视着眉目紧锁的夫君,忽然莞尔一笑。李煜明白过来--违命违命,这有何尝不是一种骄傲呢。世上能有几人,敢于违背天命。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与心中暗然道:不管赵匡胤如何伤害侮辱他,他依旧是不是一无所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