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第一个层面。我很赞赏这句话:兴趣是入门的向导。因为我走上创作之路就是从兴趣出发的。不过,兴趣不是先天的,是后天偶然开发的。记得上小学三年级时,一天夜晚,在汾河东岸当教师的父亲回到家里,问及了我的学习情况,翻阅我的作文本,夸奖我的文章写得不错,我听得很为高兴。时隔不久,便期中考试。这次考试是全公社会考,将我们集中到了金殿中心校。几个学校的学生插花排座,搞得十分严肃。作文题是《记一次秋收劳动》,一看题目,我突然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一阵震耳的钟声响过”,于是,便落笔写下了开头,再写我们紧急集合,排着队去摘棉花。没想到这篇作文会给学校带来了荣誉,成绩揭晓,我的作文分数在全公社最高,考卷也被传阅,校长高兴,老师高兴,我比他们更高兴。在那堂考试点评课上,老师赞赏我,同学们羡慕我,我在高兴中凭添了自信心,这就是:我能写好作文。
从此,写好作文成了我的动力。因为作文可以带给我荣誉。我不愿任何一篇作文写坏,落于人后,要努力保持作文的优胜称号。这样,我对作文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不光认真写每篇作文,而且买了大量课外书,一有闲余就埋头去读。所幸,有一份耕耘就有一份收获。初中入学考试时,我的作文又夺了冠。这次的考题是:《考试前一天》。我写了平日考试时的两则故事,由于事情熟悉,写的得心应手。走出考场,同学们都说,考题是让写升学前的一颗红心,两种打算。老师也这么认为,而且认为我写的有些偏题。我心情沉闷了整整一个暑假。意外的是,我考上了初中,是我们村上两名入榜者之一。入校后,老师才告诉我,我的作文成绩是最高的。这当然对我又是一次鼓励,这鼓励又一次助燃了我写作的兴趣。在初中,我的写作更为认真,而且,在临汾三中图书室借阅了很多小说,那是我人生阅读的一个高潮。同时,我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每天都要写下所见所思,即使文革期间,即使在农村种田的艰难日子里,也没有放弃写日记的习惯。尽管这一切离创作很远,甚而,要进行创作还需要摆脱其中不少僵固的观念,但是,那浓烈的兴趣始终成为主导我写作的无穷动力。到了1978年,工作稍微轻松,我心中便萌动了创作的嫩芽,开始吟出了现在看来已不成为诗的诗:《五届人大似春风》。
如果说走上创作道路,是兴趣引导的必然,那么,我坚持创作到今天,则是理念主导的结果。在我形成人生观的关键阶段,即初中时期,是在学雷锋的热潮中度过的,耳濡目染,心灵中深深刻下了让生命有意义的印记。同时,由于父亲给我带回了不少历史人物丛书,我阅读了岳飞、文天祥、戚继光、林则徐等一个个光辉的生命。不知不觉,这些生命的光辉照亮了我的身心。我走向社会,参加了工作,先当民办教师,转正后在教育局工作,又到政府部门工作,有了展示自我价值的空间。这时候,理念提醒我,无论干什么,都要把生命发挥到极致。我可以施政,但由于时代条件的限制,我在而立之后方进入县级政府,无疑这要限制我能量的释放。这时候,兴趣提示理念,把立足点放在创作上为妙。1988年,在我已成为市政府副秘书长之时,我赴北京鲁迅文学院研修写作,这就注定,我的生命将和创作紧密缕连了。当然,这样的抉择并不轻松,甚至是痛苦的。其时,我已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等刊物发表了不少散文,但是,用现在的眼光看,那些作品未免十分稚拙。就这,我也费了不少的心思。因而,回望身后,瞩目来日,我认为是:弃之可惜,上之艰辛。所谓可惜,是因为要搁笔不写,那就可惜了先前的心血;所谓艰辛,是因为坚持写作必然占用我的业余时间,我不能像常人那样潇洒在节日假期。我必须在别人轻松时忙碌自己。然而,我还是选定了一条“上之艰辛”的路子。
当然,我所以要写作,除了自身的因素,也还有世事的影响。在确定写作生命的关头,正是市场经济的初萌阶段。由于经济因素的波击,社会状况急剧变幻,灵魂滑坡是触目惊心的。这时候,仅仅洁身自好不行了,一个有良知的人应该有更大的作为,去设法改进社会。我认为,读书可以育己,教书可以育人,但这都有很大的空间局限。只有写书不受局限,书可以育世,不仅可以影响当世,而且可以影响下世。这也是我选择创作、坚持创作的重要因素。
二、你认为文学创作最根本的问题是什么(创作思想、创作原则、创作主张、美学见解等)?
我认为文学创作最根本的问题是创作思想,也就是说创作思想主导着整个创作过程,也决定着作品的面貌、层次和风格。具体讲,创作需要灵魂的自由,自由的灵魂才能放射自由的性情,展现独特的风格。不过,我说的自由,不是没有边岸的,是向善的,或者说是劝善戒恶的,扬善抑恶的,换言之,是要用灵魂自由去推导社会进步的。我以为,推导社会进步的手段极多,门类极广,政治家要用自己的政令推进社会,教育家要用自己的训导推进社会,科学家要用自己的发现推进社会,艺术家要用自己的美境感染人心,推进社会,同样,文学家也要用自己笔下的美好人物,美好氛围去塑造新人,推进社会。也就是说,在社会这个大家庭中,百家并驾,异曲同工,都是为了人类更美好。也可以说,各家比肩,不存在谁从属于谁,倘若一旦强调某一家的声威,那很可能是这一家的行为违背了人类前进的定规。所以,文学创作必须高扬灵魂自由、推导进步的旗帜。
具体到我自己的创作来讲,我更追求美学效应。无庸置疑,文学作品应该有深刻的思想,但是,一切深刻都是对今天而言,今天的深刻会成为明天的浅显;文学作品应该有新颖的结构,但是,一切形式都应从属于内容,结构创新是表述内容的需要;文学作品应该有鲜活的语言,但是,语言的风格应该与表述主体的情绪相适应。用新颖的结构、鲜活的语言去表达深刻,或者说表达超前的思想,才能形成作品的美好风景。这样,即使跨越时空,作品所拥有的深刻思想已变得很平淡,然而,作品营造的美学氛围、美好意境却仍然会滋润着一代又一代读者。因而,在创作过程中,美学效应是我追求的永恒目标。
三、你认为散文(含报告文学、杂文、随笔等)对于你,最大的好处是什么(或者说:你为什么最喜欢写散文)?
最初着手创作,我是诗歌、小说、散文都写。自从1980年《人民日报》刊出我的散文《喜酒》,当地不少人便将我称为散文能手。1989年《山西文学》刊出我的散文《童话岁月》,又被《散文选刊》以乔忠延作品特辑推出后,在更大的范围内我被认定为散文作家。这或许是一种偶然,但是,也不能否认偶然中潜在的必然,抑或我的工作、我的思想、我的知识、我的情感与散文这种文体更为相通,更为相宜。不过,其时我并没有这样清醒的认识,认识到的只是散文短小精悍,千字文更易操练。自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我一直在党政部门供职,且又是发布政令的首脑机关,工作的忙碌可想而知。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有了感触不写不行,即提笔抒意。当然,忙中偷闲,时间有限,不可能舒展长篇,倒是相对短小的散文写来颇为适宜,因而,我也就多于写作散文了。
散文写多了,体会也多了。认识到一切文学作品的成型,都有一个加工制作过程,可以说从生活到作品需要进行酵化,或者进行变化,这变化以化学变化最为上乘。这样变化后的生活才能出好小说、好散文。以小说和散文比较,小说还要多一道程序,即叙述主体的变化,哪怕是以第一人称表述,那表述者也不是作者本人,作者需要深匿在作品的背后。自然散文不需要这样的转化,作者可以直抒胸臆,表露出个人的感慨情绪。这样减少环节的文体,对忙碌于杂务中的我当然相对有利,因而,我也就多与散文为伍了。
尤其是进入《根在尧都》系列散文的写作,更觉得文体的适宜。散文也好,随笔也罢,更宜于抚今思昔,用现代思维挖掘历史,激活历史,将历史的辉煌呈现于今天,用历史的经验启迪今天,用历史的教训警戒今天。可以说,这种文体更能让我化入要表现的客体,而在表现客体的行文中更能展示我独特的精神风貌。因而,散文、随笔不再是我人生的工具,似乎是我生命不可或缺的一种形式。
四、你认为散文创作中写“系列散文”有什么好处(或者说你为什么要写系列散文)?
这个问题提得真好,使我一下意识到系列散文是我创作的整体风貌。我的散文可以分为大系列和小系列。就大系列而言,已结集出版的有“岁月系列”、尧都系列”、风景系列”。岁月系列含5本书:《童话岁月》、《豆蔻岁月》、《筐中》、《梦幻岁月》、《枯荣岁月》、《炎凉岁月》;尧都系列含5本书:《尧都沧桑》、《尧都人杰》、《尧都史鉴》、《尧都土话》、《尧都风光》;风景系列含3本书:《远去的风景》、《荒疏的风景》、《飘扬的风景》。小系列则是每本书中的单篇,比如《童话岁月》即包含:《龙河记事》、《合欢树下》、《上天的路》、《弯弯的桃树》、《田园诗话》、《卫星梦》、《遥远的明天》等文章。
回顾走上系列散文写作的路子,可以分为不自觉和自觉两个阶段。不自觉阶段是《童话岁月》写作时期,只是觉得写完一篇,意犹未尽;再写一篇,仍然意犹未尽;于是便一篇一篇写了下去,竟然写了10多篇。写完了一看,觉得这些文章比单篇文章要好。如果说单篇散文好比一件家具,那么系列散文便是组合家具;如果说单篇散文好比步枪,那么,系列散文便是连发的机枪。当然,系列散文比单篇散文更具有规模效应。有了这样的认识,系列散文的写作便进入了自觉的阶段,因而又有了《豆蔻岁月》、《梦幻岁月》等系列散文。当然,最具规模效应的还是成书以后的三大系列,用逻辑思维展示了形象思维。
不过,我写系列散文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工作繁忙所致,时间紧迫所为。往往见缝插针,走笔成文,很快写成一小单篇。本周一篇,下周一篇,日积月累,便成了《岁月》,成了《尧都》,成了《风景》。零碎的时间成了连缀的日月,单簿的瘠文成了丰厚的长篇。可以说,进入系列散文的天地,我找到了表述自我和自我表达的写作方式。
五、你认为“童年经验”(或曰“童年意志”)对于你创作最大最深的影响是什么?
“童年经验”对于我的创作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其一,童年的生活积累是我创作素材的矿山。内中蕴积的丰富宝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我写《童话岁月》是直接开掘这部分资源,写《童年憾事》和《豆蔻岁月》也是直接开掘这部分资源。这部分资源的有效开发,使我的创作扎实真挚。而且,随着写作的进程,知识更为广博,视际更为辽远,胸襟更为阔大,对童年经验的利用也就更为俭约。如果说在《童话岁月》等作品中我是开发童年资源,那么,在《童年四季》中应是回采童年资源;如果说在《豆蔻岁月》等作品中我是用童年资源画龙,那么,在《打春》、《鼓人》等作品中我是用童年资源点睛。其二,童年的情感积累是我创作的灵性所在。童年的眼光是单一的,童年的思想是纯洁的,童年的心域是灵动的,这一切构成了心魂的诗意。这诗意永远活跃在我的血脉中,成为我生命的一面亮镜。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心为镜,可以辨曲直。而这里的心镜即是童年经验。由童年经验这面宝镜照亮的生活,使我避免了不少人生的弯路,使我永远关注着弱势群体,在展望世界时特别留意被媒体忽略的乡野,使我的生命永远和劳作在阔大土地上的人群一同呼吸。因而,我确定了写作指南:过平常人的日子,想天下人的事情。只有过平常人的日子,才能使生命历经更多的风霜雨雪;只有想天下的事情,才能使脉搏和着人类的心律跳动。这样,虽然自己偏居一隅,也不会认识狭碍,心底愚暗。方能够阅人间事,发悲悯情,写出心性关怀的作品。
六、你在创作题材的选择方面遵循着什么原则?有无写作范围上的限制或禁区?
我在创作中还真没有想过要遵循什么原则,写什么题材,不写什么题材。不过,若是回头反思,其实也有一定的原则,只是不自觉罢了。我的原则是:生命历程、感情沸点、史学亮色。我是一个很拙笨的作家,我不会凭一点意念延展成篇。我的写作题材多取自上述几方面。
所谓生命历程,看过我的《上天的路》、《弯弯的桃树》等散文后便会一目了然,如果离开了生活阅历,我简直难以下笔。这些真实的生命行迹,成了我创作题材的第一领地。
所谓感情沸点。创作要有激情,没有激情的作品难以摆脱平庸。尽管在叙述过程中,可以使用平白、平实之笔,但是,这平静的文字中映现的是奔突的情绪。从技巧层面上看,这里的平静是为了同激荡的感情形成落差,更为突出情绪的动感。因之,我的作品不少都是情感沸点的凝结。《天日》是这样,《师道》是这样,《漂流的思绪》和《天成风流漓江水》也是这样。当然,感情的沸点不都是眼前生发的,也可以由浅近的沸点激活沉隐在记忆中的往事。
所谓史学亮色。一个好的作家,不能没有史学知识。但是,史学是一个广袤的天地,埋头扎进去,皓发白首,探究终生,也难以洞透。而作家阅史,不仅是要汲取,更重要的是表达,所以,关注的不必是史学整体,可以是局部,有亮色的局部。我的《尧都沧桑》、《尧都人杰》都是在亮色中寻找落笔点,因而,能很快切开剖面,进入精神内核。
如果要说我有无写作范围上的限制或禁区,我以为,在“生命历程、情感沸点、史学亮色”外的领域,我基本不去涉及。因为,仅就这几方面,穷尽一生也难以写完,何必要去攀求没有把握的陌生之地?
七、你认为散文创作中最重要、最关键的问题是什么?你认为文品和人品是否应该(或者说“能够”)一致?你是如何保持这种一致的?
散文创作中最重要、最关键的问题是作家的良知。古人云:立德、立功、立言。立言是建立在立德、立功基础上的。立德是立言的基础准备,立功是立言的话语前提。当然,这是对古人而言,对于今人,对于现实社会的专职作家,已难有建功立业的前提条件。但是,立德却是不应该忽略的。我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成长在学雷锋的热潮中,虽然不能说立德的问题早已解决,但在青少年时期就形成了爱国、爱民的良知。因之,我的散文作品或大或小,或长或短,都渗透了我的这种思想情愫。
文品和人品的一致不是作家有意为之的,而是自然形成的。文如其人,就是对文品和人品的最好诠释。也许,有人写出来的作品和自己的人品、风貌大不相同,那是因为,此人还没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作家,还停留在鹦鹉学舌的制作状态。一旦进入创作的高层面,进入性情写作,作家必须将自己的心灵世界袒露给读者,笔下流淌的全是自我的真情实感,那必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粉饰,文品和人品自会高度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