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以骤几;至于有志,有恒,则诸弟勉之而已。
读书人读书,第一要有志向,第二要有自己的看法,第三要有持之以恒之心。有志向的人才不会沦为下流;有自己看法的人才能才能知道学问博大,不敢学会一点就自得,就像像河伯观海,井底之蛙观天,这都是没有见识的人;有恒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这三者缺一不可。各位弟弟在有识上不能苛求迅速做到,至于要有志向、有恒心,则希望你们能努力做到。
诸弟在家读书,不审每日如何用功?余自十月初一日立志自新以来,虽懒惰如故,而每日楷书写日记,每日读史十页,每日记茶余偶谈一则,此三事,未尝一日间断。十月廿一日誓永戒吃水烟,洎今已两月不吃烟,已习惯成自然矣。予自立课程甚多,惟记茶余偶谈,读史十页,写日记楷本此三事者,誓终身不间断也。诸弟每日自立课程,必须有日日不断之功,虽行船走路,须带在身边。予除此三事外,他课程不必能有成,而此三事者,将终身行之。
前立志作《曾氏家训》一部,曾与九弟详细道及,后因采择经史,若非经史烂熟胸中,则割裂零碎,毫无线索,至于采择诸子各家之言,尤为浩繁,虽抄数百卷,犹不能尽收,然后知古人作《大学衍义》、《衍义补》诸书,乃胸中自有条例,自有议论,而随便引书以证明之,非翻书而偏抄之也。然后知著开之难,故暂且不作《曾氏家训》;若将来胸中道理愈多,议论愈贯串,仍当为之。
现在朋友愈多,讲躬行心得者,则有镜海先生,艮峰前辈,吴竹如窦兰泉冯树堂。穷经知道者,则有吴子序邵慧西。讲诗文字而艺通干道者,则有何子贞。才气奔放,则有汤海秋。英气逼人,志大神静,则有黄子寿。又有王少鹤,名锡振,广西乙未翰要。吴莘畲名尚志,广东人,吴抚台之世兄。庞作人名文寿,浙江人。此四君者,首闻于名而先来拜,虽所造有浅深,要皆有志之上,不甘居于庸碌者也。
京师为人定渊薮,不求则尤之,愈求则愈出。近来闻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看别人,恐徒标榜虚声,盖求友以匡己之下逮,此大益也。标榜以盗虚名,是大损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损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
黄子寿近作选将论一篇,共六千余字,真奇才也!黄子寿戊戌年始作破题,而六年之中,遂成大学问;此天分独绝,万不可学而至,诸弟不必反而惊之。予不愿诸弟学他,但愿诸弟学吴世兄何世兄。吴竹如之世兄,现亦学艮峰先生写日记,言有矩,动有法,其静气实实可爱!
不知道弟弟们整天是怎么认真读书的?我从10月11日立志改过自新以来,尽管还像以前那样懒惰,但每天用楷书写日记,每天读10页的史书,每天写一则《茶余偶记》,这三件事,没有一日间断过的。我在11月21日发誓永远不再抽水烟了,到现在已经坚持两个月了,已经习惯成自然了。我自己给自己设定课程很多,只是写《茶余偶谈》,读10页史书,用楷书写日记,这三件事,发誓终身不间断。弟弟们给自己设定的课程,必须要每天坚持不要间断,就算是行船走路,也要带在身上。除了这三件事以外,其他的课程我不一定力求有所成就,然而这三件,我会坚持一生。
以前我立志要编写一部《曾氏家训》,也和九弟详细说了,后来因为采择经史的原因,要不不是对经史十分的了解,否则会割裂零碎,毫无线索;至于采择诸子各家的言论,工作量十分浩大,虽然抄写几百卷,但还是不完全。然后才知道古人作《大学衍义》、《衍义补》这些书时,心中自有条理,自有议论,而可以随意引证,不是翻书遍抄。然后才明白著书的难处。所以暂时不作《曾氏家训》了。若果以后明白的道理多了,议论贯通了,还是应该编写的。
现在朋友越来越多了,讲求躬行心得的,有镜海先生,艮峰前辈,吴竹如、窦兰泉、冯树堂;研究经典的,有吴子序、邵慧西;讲究诗文、才艺出众的,有何子贞;才气奔放,有汤海秋;英气逼人,有大志向而很淡定的,有黄子寿。又有王少鹤,名锡振,广西的主事,今年26岁,张筱甫的妹夫;吴莘畲,名尚志,广东人,是吴抚台的世兄;庞作人,名文寿,浙江人。这四位,听我我的名字来拜访我,虽说他们的学问有深有浅,但都是有志之士,是不敢庸碌无为的人。
京城是人文荟萃的地方,不去寻找则以,一旦去寻找就会月找越多。听说有很多好朋友,我不愿意先去拜访别人,怕仅仅是徒有虚名而已。交朋友对于匡正自己的不到之处,是有很大好处的。自我标榜而盗取虚名,会受到很大的损害的。天下有能获得好处的事,便有不、好的事包含其中,不可以不去辨别。
黄子寿最近写了一篇《选将论》,一共有六千多字,他真可以称为是奇才。黄子寿戊戌年开始作破题,六年之内,就学成了大学问学问,他的天分独一无二,万万不是学来的,弟弟们不必感到惊异。我不奢求弟弟们学他,只希望弟弟们能学吴世兄、何世兄。吴竹如世兄,现在也在学艮峰先生记日记。说话要有规矩;做事要有准则,他安静的态度实在是可爱!
六弟九弟在城南读书,得罗罗山为师,甚妙!然城南课以亦宜应,不应,恐山长不以为然也,所作诗文及功课,望日内付来。四弟季弟从觉庵师读,自佳;四弟年已渐长,须每日看史书十页,无论能得科名与否,总可以稍长可识。季弟每日须看史,然温经更要紧,今年不必急急赴试也,余容后陈。国藩手具。(道光二十四年二月十四日)
六弟和九弟现在在城南读书,拜罗罗山为老师,这是很好!然而城南的课也应该好好对待,不好好对待,恐怕山长不会把它当回事,希望近日把你所作的诗文和功课寄来。四弟小弟向觉庵大师学习读书,自然很好。四弟的年龄逐渐大了,需要每天看十页史书,无论能否获得科名,还是可以长长见识的。小弟每天也要读史书,但是最要紧的还是温习经书,今年不要急于去科考。我稍后在和你们说,兄国藩手具。(道光二十四年八月十八日)
余往年在京深以学书为意,苦思力索,几于困心衡虑,但胸中有字,手下无字。近岁在军不甚思索,但每日笔不停挥,除写字及办公事外,尚习字一张,不甚间断。专从间架上用心,用笔意笔力与之俱进。十年前胸中之字,今竟能达之腕下,可见思与学不可偏废。(辛酉二月)
我前些年在京都时非常专心的学习书法,每日苦苦思索,几乎到了困心焦虑的地步。但是总是脑子里知道某个字该怎么写,可是笔下却写不出来。这些年在军营中不再那么苦思冥想了,但每天还是坚持练字,在写办公文案之余还要练一张字,几乎从没间断过。我写字专门在字的结构上下功夫,因而在书法的意境和笔力上都有很大的进步,以前写不出的字现在也能写出了。由此可见,思和学、理论和实践是不能有偏向和废弃的。(辛酉二月)
为学譬如熬油,须先用猛火煮,然后用温火炖。用功譬如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
做学问就好像熬油,必须首先用猛火煮,然后再用小火炖。用功读书就像挖井一样,挖多个不能出水的井,怎么能比得上坚持挖一个井,使泉水用之不竭呢?
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则作竟日谈,所言皆身心国家大道理。渠言有窦兰泉者,云南人,见道极精当平实,窦亦深知予者,彼此现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进城住,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师友夹待,虽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为学壁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工亦不过优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慢火温之,将愈翥愈不熟也。以是急思搬进城内,屏除一切,从事于克己之学。
镜海艮峰两先生,亦劝我急搬,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见都数人,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是也。蕙西常言与周公谨交,如饮醇醑,我两个颇有此风味,故每见辄长谈不舍。子序之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识见最大且精,尝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与春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广此语正与予病相合,盖予所谓掘井而皆不及泉者且。
吴竹如最近往来特别密切。来了就要和他谈一天的话,所谈的都是自身修养和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听他说有个叫窦兰泉的,是云南人,所悟道理十分准确平实,窦兰泉对我也很了解。只是相互之间没有什么交往。竹如一定要我搬进城里住,因为城里的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和窦兰泉先生可以友事,师友夹持,就算是一个懦夫也要立志。我想朱子说过:“做学问就像是煮肉,首先要用猛火煮,然后再改用慢火温。”我生平所得到的功夫从来没有用猛火煮过。虽然有些见识,也全是自己悟出来的,偶尔用功也不过游玩索罢了。就像有煮熟的汤,马上用慢火温,越温越不热。因此,急着搬到城里去,把一切杂念都排除了,从事于“克己复礼”的学问。
镜海、艮峰这两位先生也劝我赶紧搬。城外的朋友中,也有几个人想常常见面,比邵惠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惠西经常说和周瑜交往,就像喝醇酒,我们两人就很有这种风味,所以每次谈话就不舍得分开。子序的为人,我至今不能定他的品味,但是见识却是博大精深,常常教我说:“用功好比挖井,与其挖几口看不见泉水的井,倒不如只坚持挖一口一定要看见泉水,那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这几句话正好切切中了我的毛病,因为我就是挖井而看不见泉水的人。
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彭荡,脉络周通,潜心内传,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者,即礼之意也。
我经常说天下万事万理,都像同“乾坤”二字一样,就拿书法来说,纯粹用神韵去写,整个字大气彭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这就是乾的道理。结构精巧,主次有分明,长短适宜,这就是坤的道理。乾,从神韵而言;坤,从形体而论。礼乐不可片刻离身,也是这道理。乐是乾的根本,礼是坤的根本。写字而优游自得,充满力量的,就是乐的意味了。笔笔紧扣,转折合理,这就是礼的意味了。
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通,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
盖自西汉以至于今,识字之儒,约有三途:曰义理之学,曰考据之学,曰词章之学,各执一途,互相诋毁。兄之私意,以办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则躬行有要,而经济有本。词章之学,亦民以发挥义理者也。考据之学,吾无取焉矣。此三途者,皆从事经史,各有门径,吾以为欲读经史,但当研究义理,则心一而不纷。是故经则专一经,史则专主义理,此皆守约之道,确乎不可易者也。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无别书也。此一集未读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六弟谨记之。读经读史读专集,讲义理之学,此有志者万不可易者也。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然此亦仅为有大志者言之,若夫为科名之学,则要读四书文,读试律赋,头绪甚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资较低,必须为名之学,六弟既有大志,虽不科名可也。但当守一耐字诀耳。观来信言读《礼记疏》,似不能耐者,勉之勉之!(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六日)
研究经典必须专心一于一部,不可以广泛骛多。研读经典的根本在于寻找义理,考据其中的事物应放在末位。读经要有一个耐字诀窍,有一句看不懂就不看下句,今天不懂,就明天再读,今年弄不懂的,就明年再读,这就叫做耐心。读史的方法,最好的办法是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就好比我们是当事人,在应酬宴请之中。不必要求自己每个人都能记得,只要记住一个人,好像在接近这个人一样;不必要求事事能记得,只记住一件事,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其事。经典,主要是究追其理;史书,主要是考实其事。舍弃这两方面,就没什么好学的了。
从西汉到今天,识字的读书人,一般有三种途径:一是义理之学;一是考据之学;一是词章之学。他们往往以自己的学问为依据去攻击其他两派。我的个人看法是,义理之学是最大的。义理明白了,那么做起事情了又可以抓住要点了,做起事来就有了根本原则,词章之学,也大家是发挥义理的一种。考据之学,我觉举得没什么可取之处。这三种途径,都从事经史,各有各的方法。我认为研究经典就应当研究义理,那样就会更加专一而不会杂乱。所以读经典要专读一部,读史书要专熟一史,读经典史书要以研究义理为主,这都是简约可行的道理,的确是不可以更改的。如果谈及经史以外的书籍,诸子百家,如汗牛充栋。如果想要研读,只应当读一人的专集,不应当这本书读一点那本书读一点。如果读《昌黎集》,那么眼睛能看到的,耳朵能听到的就只有昌黎而已,认为为天地之间除《昌黎集》外,就再没有其他书了。这一集没有读完,绝对不换另外一集,也是专的诀窍。六弟要记住,读经典读史书读专业之书,讲义理之学,这是有志向的人千万不可动摇的。孔子如果复生,也一定会认同我的话的。然而,这些也仅仅为有大志的人而言。假若科举考试的学习,那就要读四书,读诗律赋,非常复杂。四弟、九弟、二弟天资较低,必须要做科名的学问。六弟既然有大志向,不追求功名也可以,但是要守一耐字诀。看你的来信说要读《礼记疏》,似乎不能坚持,努力吧,努力吧!(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六日)
六弟九弟今年仍读书省城罗罗山兄处,附课甚好,既以此附课,则不必送诗文于他处看,以明有所专主也。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涂以扩其只,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则大不可。罗山兄甚为刘霞仙欧晓岑所推服,有杨生任光者,亦能道其梗概,则其可为师表明矣,惜吾不得常与居游也。(道光二十四年正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