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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八音盒

天气十分晴朗,云像是天使的汽车,在空中自由地缓缓穿梭。

实际上,几场雨过后,天气是越来越冷了。阳光像穷人口袋里的金银,拙襟见肘。好在深秋的天空总有很多东西可以看,飘忽的云朵,南下的群鸟,和不太刺眼的阳光。偶尔经过的飞机,划破了蓝天的宁静,留下一道不为人所知的伤痕。

“你不用陪着我,都是难得回家一次,不如陪陪岚姨。”

夏语冰合上手抄本,好笑地说:“就因为难得回家一次,所以你不认为我妈最应该陪的人,是我爸吗?”

斗嘴自己从来不是她对手,夏疏桐没好气地别开眼。

“而且我看书,你看天,谁也没碍着谁。”

夏语冰再度低下头去,须臾又抬起,“哦,会这么说,难道是无聊了?”

她把椅子拉到疏桐轮椅旁边。

“对了,你怎么不问我‘沙漠里好玩吗’、‘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经历’之类的问题?”

“又不喜欢沙漠。”

“沙漠和天空一样,是人类无法融入和控制的圣地吧。”夏语冰突然仰了头,专注地盯住头顶上的某一点。

“那又如何。”

有时候四姐也会说些只有小说家、或者更直接一点,只有梦幻少女才会说的话,夏疏桐已经见怪不怪。

“那家伙在沙漠里时,说他喜欢的景色有草原、海洋和天空,然后又说也很喜欢沙漠,原因是‘跟阿语一起去的’。”

就算没有讲明,夏疏桐也知道这个“那家伙”是谁,爷爷有跟他说起过她在沙漠里的情况。

“他这么一说我倒也开始思考我喜欢的景色了。”夏语冰说,“虽然没有一唱一和地就此聊得投机,但心里多少有点认同。其实我也很喜欢草原、海洋还有天空,不过沙漠就算了。”

“那些说沙漠很好玩的家伙,哪有真正深入过?”

夏疏桐嘴角翘了翘,夏语冰饶有兴致地用本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是啊,谁会喜欢沙漠那种地方!不过如果桐说想去,我大概会立刻去考开直升机的驾驶执照吧。”

“为什么?”

“还用问!要去那种地方当然是直升机最方便安全。”

夏疏桐哼一声:“免了,我哪里都不想去。”

“为什么总盯着天空看?”

夏语冰低了头揉眼睛,大概是天空看太久,就算阳光不刺眼也受不住。

“不是抬头看天,”夏疏桐淡淡说,“就是低头走路。”

“不喜欢与人视线相接,不喜欢现实的世界。”

她随口给出结论,但疏桐撇撇嘴角,“不是,只是视野空旷,没有干扰,会比较容易思考问题。”

“这样啊。”夏语冰抬起手肘压在疏桐肩膀上,很调戏的姿势,“对那个韩乐瑜的感觉如何?”

“……这跟你刚才说的话题有关联吗?”

“就算成天盯着天看着地,桐你也到了该开窍的时候,人类十四五岁通常就对异性有所好奇,何况你这样的长相,拿去做明星都嫌浪费。”夏语冰哈哈笑道,“真是养在深闺人未知,要知道现在的女孩子看到美少年可疯狂啦。”

夏疏桐对她这种调侃的方式无所适从,可奇怪的是居然也不会很讨厌。

有的人确实有那种魅力,使你对他/她的感觉介于中间地带,不是黑白爱憎那样简单就能区分。

有时候他想,如果夏语冰能正经一点,大概会更好,但很快脑子里的另一个自己又会推翻这个念头维持原状。

“她是那种可有可无的人。”夏疏桐老实回答了出来,不觉得有什么可隐瞒。

“相处得不融洽?”夏语冰看了看指甲,语气嗔怪,“哎呀,你也要试着迁就一下女孩子才行啊。”

“世上女人多如牛毛,为何都要我去迁就?”

这种说法也不是讲不通,她暗暗地笑了笑。

“遇不到就算了,遇到的话,你就要做一个绅士喽。”

“我不喜欢那种娇滴滴的等着人来照顾的女人。”疏桐皱了眉说。

“原来你喜欢女强人,那我去跟爷爷说,叫他帮忙物色。”夏语冰笑说,“就怕你降不住。”

夏疏桐不耐烦地将两道眉拧得更深,“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少曲解。”

对他那个表情忍俊不禁的夏语冰正想说什么时,五十岁出头的管家拧开了没有上锁的门把手,站在那里恭顺地说:“桐少爷,韩小姐来了。”

“我不想下去。”疏桐头也没回地开口,话有些无礼,但确实是他一贯的脾气。

老管家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是的,本来我是想请韩小姐直接到少爷您的房间,不过正好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所以,老爷让我来接您下去。”说完这一番话,管家才对夏语冰施礼打招呼,“四小姐。”

“我带他去好了。”

“麻烦您了。”

老管家躬了躬身离开,夏语冰手按在轮椅扶柄上,把他往外推,“别耍小性子啦!”

午餐时人数到得意外的齐,不管理应出现的还是理论上不该出现的,统统都在席间,即使可以用宽阔这种词来形容的餐厅亦显得很热闹。

视线一接触,尔朱纁就举起手,“我可是受邀来的啊!”

夏常翁坐在主位,尔朱纁竟然就在挨着他的位置上。

“语冰这件事做得实在有欠妥当,到沙漠那种地方去,工作生活上都受了人家那么多的照顾,怎么能不请来吃个便饭呢。”

柳影岚附和着公公的话笑道:“是啊,阿语快过来坐,纁就交给你招呼了。”

夏语冰目光钉住尔朱纁,后者无辜地耸耸肩。

看她把疏桐的轮椅安置在自己旁边,夏常翁皱了皱眉,“疏桐,乐瑜是你的客人,去跟她坐。”

“我不要。”夏疏桐拒绝得干脆任性。

“没关系的爷爷,我坐这里就好。”

“这怎么可以,那个地方夹菜都不方便!”

夏常翁正要发脾气,柳影岚笑着说:“哎呀,乐瑜可以坐疏桐左边嘛。文犀,让年轻人坐到一起好不好?”

排行第二的夏文犀一语不发转移据点,傻瓜才会沦为这种暗战的牺牲品。

虽然之前遇到过而且也留了心,但若用长达一顿饭的时间来细细观察,夏语冰开始觉得韩乐瑜并不像长相那样平凡,换句话说这个女孩儿颇有点吸引男人的特质。像这种目光柔静的姑娘,过大的眼睛显得整个人都非常乖顺,哪怕五官并不怎么出众,因为这种气质,依然使她跃出了“平凡”的级数。

可是疏桐看都不往那个方向看一眼。他始终自顾自地夹菜、扒饭,虽然吃相不见得失礼,但在有客人的情况下未免冷漠。

本来还有点同情,不过在夏常翁“亲切周到”的关怀下,夏语冰对韩乐瑜那点少得可怜的慈悲心已经飞到爪哇国去了。

反正她有靠山,何必多此一举,就让她应付那个老狐狸应付掉这顿饭吧。

不过比起夏常翁,更难应付的似乎是尔朱纁才对。

“阿语,方不方便舀一勺酱给我?”

才不过来第二次,说起这种话却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而且还是用全座都能听见的音量。

夏语冰看了看他碗里的米饭数量,虽然心血来潮地想要捉弄他那么一下,不过很快觉得无聊,何况这种别有用心的饭局,还是少生事端的好。

一边按要求舀给他一边扭头过去问左边的夏疏桐:“桐要什么?”

“我自己来!”

夏疏桐面色冷漠中还带着些微阴沉,隐约觉得他有点吃醋迹象的夏语冰突然起了玩心,一个失手将勺子连同勺子里的酱汁一道掉在尔朱纁大腿上。

轻微而粘腻的“啪”声,可以想象那坨酱跟裤子布料有多么难舍难分。

“哦呀,真是对不起!”

说出这种话来的夏语冰,跟不知道什么叫厚颜无耻的尔朱纁一样,也完全没有愧疚之色。

“洗手间在拐角,把这里当自己家,随意一点没关系。”很诚恳地别过头去露出笑容,潜台词就是“我懒得为了你这条裤子离座,自己搞定吧”。

“你还真坏!”小心翼翼将大部分酱裹起来丢掉,离座清理之际,尔朱纁擦过她耳畔低声说,“用不着这样吧!”

众目睽睽之下夏语冰也觉得有点过分,“啊……我去找条裤子给他好了,二哥,能不能去你房间拿?”

“随意。”

夏文犀越来越觉得自己倒霉,什么事都要被殃及。

根本懒得精挑细选,夏语冰从橱里拽出一条确定是裤子的物件就递进洗手间,气定神闲地等着尔朱纁。

“你刚才是故意的吧?”

隔着毛玻璃,里面影影绰绰的,依稀可辨轮廓。

“我是那种会玩这种小把戏的小女生吗?”

“你不是吗?”

尔朱纁拉开拉门,夏语冰略略定睛,想不到自己随手拽的裤子在他穿来却也难以形容地合身。

“这条裤子真倒霉,要被我穿回家了。”

“是啊。”她笑起来,“我居然拽了二哥很喜欢的Givenchy的裤子,哎。”

“原来你的目的旨在报复你二哥啊。”尔朱纁恍然大悟。

“我去吃饭了,还饿着呢。”

他一把捞住她手腕,“吃完饭跟我出去走走吧?”

夏语冰看了一眼他那只手,很温和地拂开,“要怎样你才会相信自己根本没希望?”

春风拂面的表情搭配冷酷无情的话语,但是尔朱纁不吃这一套,“我怎么都不会相信!”

弄不清楚他是无可救药还是开玩笑的夏语冰只好采取折衷态度,“你在我这里是浪费时间。”

“我浪费的是我的时间。”

“也有我的啊。”

“我有缠着你不放的无赖举动吗?”尔朱纁每一句都反驳得又快又准,的确,各方面来讲他都不是个让人讨厌的追求者。

夏语冰忽然想到什么,“是我爷爷请你来的?”

“嗯哼。”

她笑了笑,“他一定跟你说,我其实是很羞涩很倔犟的那种性格,即使喜欢你也不会承认的?”

“……嗯哼。”

“还说如果我对你没意思就不会跟你一起去沙漠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拍没有钱拿的公益广告了?”

“这么说来确有此事?”

“纁,没可能的。”

她还是那种一针一针的讲话速度,带一点淡淡笑意来维持起码的礼貌,“不管我爷爷跟你说什么,我个人是不会改变初衷的。而且我告诉过你,我有未婚夫。”

一席话掷过去,纁的目光有所偏移,“今天你是我爷爷的客人,不是我的。”夏语冰抬起手腕,把他的手指剥开些,只剥了一根,那其他的便自动脱落,不那么坚持了。

看来多少有打击到。

“你也说过你没有喜欢的人。”她走到门口,纁突然若有所思地开口说道。

“你没有爱人,是你亲口所说。至于未婚夫,我不在乎。”

回想一下当日情景,夏语冰觉得那时的回答未免唐突可笑,且戏剧味十足,“你有努力,我看在眼里也感受得到。不过很可惜,在这段时间里,它已经被占了。”

“被占了?”

尔朱纁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疑问。

“名字!”

如此密切地关注着她,她所钟情的那个人没道理自己不认识。

夏语冰顿一下,“你一定要知道了才会死心?”

“是!”

她像是一边考虑一边下决定似的,让笑容慢慢浮现在嘴角,“我喜欢桐。”

纁偏了偏头,又偏了偏。

“你开玩笑?”他惊诧道,“那好,其实我也很喜欢静——”

“不一样,好不好?”她心平气和地打断纁,“桐又不是我亲弟弟,我妈是在夏家二少奶奶过世后才进门的。”

尔朱纁半张着嘴,先是盯着她看,然后慢慢看向别处,再看回来。

“他……不是你亲弟弟?”

“不是。”

“你真喜欢他,为何早点没发现?”

夏语冰想了想,然后耸耸肩,“大概是他感情太内敛,我也不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尔朱纁难以置信地搓了搓嘴唇,“嚯……你真喜欢开玩笑!好吧,让我消化一下这个玩笑先……”

他拉开门走出去,看着那背影匆匆消失在转角,夏语冰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还以为会有什么严重后果,没想到是这么可爱的反应。

也更佩服自己,能将玩笑话说到如此逼真的地步。

回到席间,所有人都神情如常,但细知个中内情的夏语冰,自然看得出尔朱纁那点别扭。

别扭的何止他一个。

才刚坐下来,疏桐就推开椅子,“我吃饱了。”

夏语冰当然也立即站起来:“喔,我送你回房。”同时还扭头笑眯眯地朝着纁问,“可以吗?”

纁慢慢转过头,那眼神半怒半恨,但综合在他那张漂亮的脸蛋上,顶多只能算得上是哀怨,毫无杀气和反击力。

阖上门时,疏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干吗不陪他吃完?!”

她走到他对面,抬脚勾了个皮凳过来坐,“我这样迁就你,什么事都以你的感受为重,这样还要冷嘲热讽,对我很不公平喔。”

疏桐抬头瞥了她一眼,但又扭过去看着窗外。

“要什么时候你才彻底相信,你在我心里始终都是排第一啊?”

“我相不相信有什么关系吗?”

幸而表情还算轻松,足以掩饰差点笑出来的冲动以及过渡冲到喉咙口的那股笑气,加上疏桐一直都是看着别的方向,夏语冰才没有失态。

拖着皮凳挪到他与目标物中间,硬生生拦截住了那两道目光。夏语冰像个老师一样拍拍手来引起走神学生的注意。

“午饭前读到一句还不错的诗,The greatest thing you’ll ever learn is just to love and be lovedin return.桐,这个要怎么翻译比较好?”她凑过来温柔地问,声音像很久以前生锈的八音盒里的旋律。身材修长的舞蹈演员无法再在天鹅绒的垫子上起舞,它躺在盒子的一角等待电量干枯。八音盒依然丁冬作响,音律起伏没有跑调,只是听来格外淡、格外压抑。

还有这副长相,这张脸让他想起了八音盒中镶嵌的一张老照片。那张被定格了美丽的脸,若是活到现在,如今恐怕已经因岁月而布满裂纹。即使是曾经的惊艳也开始慢慢褪色。一个人的美毕竟是留不住的,总有被忘记的一天。

而眼前之人所有的,是一张属于过去的,漂亮精致的脸。

疏桐的手指不受他控制地微微弯曲,指尖延伸出想要抚摸这张脸的姿势。大概是担心指尖下触碰的皮肤会产生梦幻破灭时所出现的裂纹,他刚抬起来,就硬生生停住了。

夏语冰瞥一眼那些近在咫尺又裹足不前的细长手指,笑一笑,抬起手来将它们握住。

这时,夏疏桐才突然醒悟似的,表情蓦地一顿。

手也本能地想要立即抽回来,夏语冰把疏桐的手合在掌中,笑着说:“还没到零下的温度呢,怎么手就冷成这样。”

说着细细慢慢地搓起来,疏桐不好挣脱,却又觉得尴尬,嘀咕了一句:“你好像都没怎么吃,我让人送点上来吧。”

夏语冰笑道:“算了,我还是下去打个招呼吧,你的客人被撂下,难道我也坐视不管?”

她开门出去,吱呀声中疏桐仿佛看到母亲长长的卷发笼罩在光影里,迅速消失在狭小的门缝之间。

落地窗外的庭院里,伫立着准备在即将来临的寒冷中绽放的白木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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