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洒脱斋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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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观摩《真情》

时下流行豪华请柬。大到总公司开张,小到过生日,做满月,一律大红烫金请柬,装潢考究,气派得很。

且说十九日这一天,我却接到一份特别的请柬,普普通通一张白纸上写着几行黑字:“周宗奇:话剧《真情》定于24日上午九时,在我院二楼排练厅进行审查汇报演出,敬请莅临指导,山西话剧院。”

说它特别,就是因为它一反时下之伪豪华,显得骨骼清奇,傲傲然不入俗流。我向来礼赞一种耻于随波逐流,敢于特立独行,执着追求自我理想目标的精神和境界。山西省话剧院就颇有这种风骨,这份小小请柬便又是一个表证。所以,我宁愿放下手头任何急活儿,决计如期赴会。再说那里还有几位多时未会面的老朋友,也该趁机见见了。当今话剧式微,那里也许“门前冷落车马稀”,不正是真朋友相交的最佳时机吗?

走进朴素的二楼排练厅,见到朴素可爱的院领导和艺术家,我不禁又是一番感慨。这年头,任何一家营业性歌舞厅,也会比省话剧院这排练厅豪华阔气;任何一名来路不清的大腕儿,也会比我这些同行们体面神气。还说什么呢?什么也别说了!看戏吧!

先是院长彭一开场白。接着导演吴彦姝介绍情况。又是位女导演,不太熟识,看起来精明强干得很。

听完介绍,才知道这场《真情》戏,取材于张平兄的火爆小说《法憾汾西》。这倒挺对路,因为我们中国早期话剧,直接从日本的“新派剧”学来。而兴起于明治维新后资本主义勃发时期的“新派剧”,又叫“壮士剧”或“书生剧”,其特点或说本质特色,便是剧本常取材于政治小说、社会新闻、战事报告等,讲究用写实手法直接地、逼真地反映现实生活,表现社会复杂的矛盾冲突。众所周知,张平的《法憾汾西》正是这类直面社会人生的现实主义作品,搬上话剧舞台,岂不适得其所哉?

当然,改编难度不小。这两年想改编《天网》、《法憾汾西》者多矣,电影、电视剧、广播剧、戏曲等,都想插一手试试。但共同的一个难点是分寸不好把握。尤其影视剧是要出图象声音的,比方块字的影响大得多,风险也就大得多。

《真情》的执笔者魏继恭,是老朋友一个。他一向沉稳老练,用兵如诸葛亮般谨慎,这次却直取敏感题材,显露创作个性的新层面,难能可贵,令人钦佩。

剧本以一封被极“左”当权者截留的私人信件为悬念,以受此信牵连而蒙冤受辱几十年的一对男女知识分子的感情纠葛为主线,以修建一条脱贫致富路而中途受阻为大背景,调动人物,穿插矛盾,挥洒感情(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一气呵成。这里有着对原着的忠实,也有剧作者的再创作,但至少在内容上又是连贯和谐、相得益彰的。在当前这也许就是最佳改编度了。当然,要说那种惊心动魄的悲剧性震撼力,剧本显然比原小说要弱。我想,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多少年来看现代戏,发现主角是县委书记或县长者真不老少,就说那历史剧中的主角吧,七品芝麻官还少吗?是这一级官儿最有戏、最适合入戏?其中学问耐人琢磨。

《真情》的主角,又是一位“县太爷”。这种面孔跟观众打照面多了,人们自然会越来越挑剔。你要不出彩演成“这一个”,又演成过去“那些个”,得,准砸。可庆幸的是,张一兵先生经过自己的“二度创作”,把一个县委书记陈建平演得蛮有特色。比如当他面对阻挠他平反冤案的恶势力,不过多停留在以往程式化的情绪表现中,而是理智地控制住感情,毫不妥协地行动起来,组织反击,不惜动用狡黠实用的策略手段,出奇制胜。这就较好地体现当代七品芝麻官的崭新风貌: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根本不怀疑自己会最终取胜,知识结构良好,富有现代政治智慧。当然,人物的这个性格特色如能再鲜明些,再前后贯穿些,效果会更好。演员尚须努力,但剧本在这方面也得提供更多的依据。

剧中忽然出现一位马列主义老太太式的大人物周部长,交代说她是陈书记的伯母,从省里跑下来游说,力戒陈建平不要在平反冤案中纠缠,专心修路升官。剧作者的原意很好:加大正面人物的阻力系数,收一波三折、抑扬顿挫之效。不过在我看来,这种预期效果恐怕未必能达到。第一,她的游说内容,与前面另一说客刘副专员的说项大同小异,不免重复。第二,这种马列老太太的造型,早就出没于影视戏曲之中,千人一面,早已惹人发烦,很难再出新。第三,依剧中交代的线索看,周部长的丈夫乃是一位铁骨铮铮的高级领导干部,由于坚持原则而曾遭受极“左”路线的迫害,蒙冤受屈多年,周部长自然也深受株连之苦,一位有着这种经历的老共产党员,肯定对平反冤狱的重大意义理解至深,怎么会阻拦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晚辈为民伸冤呢?难以令人信服。我看倒不如改变一下周部长的面孔,改成一位久经风吹雨打依然坚强乐观的政治老人,此次趁着风紧雨骤之际下来,一为试探晚辈应付挑战的胸襟胆量,二为出谋划策指点迷津。岂不塑造出一个比较新颖的艺术形象?

戏是越演越好。用我们老家的话讲,这是一场“苦戏”,它从几个侧面抒写了人间真情,显得丰富而厚实。其中最牵动人心的是,写出新时期一位县委书记对知识分子、对人民的一片火热真情。他克服重重困难,义无反顾地为民作主,为民解忧,谱写出以民为本,以民为贵的当代新篇章,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好几次我都快哭了,可是没能哭成。因为我有一个穷毛病,看见哭的人一多,就不由得光顾看他们怎么哭?光顾想他们为什么要哭?反而把自己耽误了。这回一样,当我看到同去的几位老作家、中年作家都泪光闪闪,听到后几排戏校学生的一片唏嘘,便又进入“玄我”境界。禁不住想:这几年叫人动感情的戏太少了。真有了这样的戏,能动感情的观众也太少了。如今真个是千金易求,难得一哭。君不见:写戏的也好,看戏的也好,大家都忙着玩潇洒、玩新潮、玩商品意识,轻歌曼舞,皆大欢喜。早就忘掉生活中还有真情和眼泪,还应该有真情和眼泪。试问没有真情和眼泪的生活,那是完美健全的生活吗?

早上临出门时,妻子老练而狡黠地笑说:“中饭不等你吧?看完戏还不请撮一顿。”也难怪,这是时下的惯例。我说:“给我准备上饭吧,省话从来没这个说法。”妻愕然。

看戏中间清茶一杯,看完戏合影留念,开会座谈,之后珍重而别,端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可也作怪:往常酒足饭饱各走各,一点交情似乎全从饱呃中打光了,这回装满一肚子《真情》,回家给老母妻儿往外一倒,余味真无穷。

感谢省话剧院,让我度过一个有意义的上午。

预祝《真情》早日公演成功!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