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子墨回来了。回来得如此的出人意料,在我还在为苍宏的话思索疑惑,在我自以为是的认为这一天不会如此早的到来之时,他便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京都赤璞。亲帅一千卫国精兵,夜袭皇城。
能在这么混乱的时期,毅然抛弃战场,从封地上花那么短的时间赶回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不是神,不能腾云驾雾,唯一的解释,便是早在他镇压下襄定侯之后,便秘密带了一支小队匆匆与大军分道扬镳的赶了回来。
想起那一夜的相对拥无言,悲凉渐起,原来他对我竟是早有怀疑。
耳边伴随着藤条抽打肉体的声音格外清晰,两天两夜,苍宏早已被我折磨得手脚俱残,奄奄一息。而我,只需要一把软椅,做一边品茶观赏。第一天,我挑断他手筋,废了他双脚。第二天觉得他那脸上的脓疮太过恶心,让人用烙红的铁具给他止脓止血。现在,我则要他脱皮换骨,血流成河。呻吟声不绝于耳,我也陪着他两天两夜未曾合眼。苍宏那满身是血的模样,总是让我兴奋得无法入睡。这么多年来,我就是为了今天,让他心痛身痛,生不如死。
昏暗的牢房里,寂静的夜色中,外面的一点风吹草动都是如此的清晰明了。得知雨泽的通报后,那残破不堪的人却从我凝重的神色中扭曲一笑,断断续续呢喃,“等到了……他终于来了……”
“此外,陈将军还让属下传话,苍子墨带来的兵力虽只有我方三分之一,但事发突然,措手不及,又利在都是些上过战场精挑事干过的士兵,我们怕是撑不过辰时了,所以……”
“所以,趁人还没来,要我先行撤退是吗?”打断他,我自嘲着问。
良久他才从深探究着我的目光中回答:“只要撑到了早上,陈宇翔从京外调来支援的军队便会赶到,我去增派人手加强防卫。”没有再用敬语,也没对我再有任何回避,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我知道自己的任性又让他生气了。这也许会是他最后一次对我的纵容。奈何我却是不得不赌,像个疯子,押上全注。终究我还是伤他欠他,心若不死,如何弃尽前程?又如何随你天涯?
回头冲身边侍候着的下人吩咐:“去把琴给我取来,就……摆到玄雅阁的院子里。”看着那血迹斑驳的人狼狈不堪,我如同施舍般道,“想必四皇叔也好几天没听小羽弹奏了,你们就将他带下去好好梳洗一番,也带过来听琴吧。”你想看我的结局,我便成全了你又如何?
即使会被那人千刀万剐,我也要再做一次最后的挣扎。
指尖轻抚琴弦,带着淡淡的凉意,着了披风,落座于院子里,灯火通明,琴音缓缓响起,在这样的月圆之夜,显得格外凄凉。苍宏被换上一身金黄色龙袍,梳洗整齐的半躺在软榻上。干裂的嘴唇,千疮百孔的面颊显得有些滑稽。
一曲“曲殇”一遍接一遍的响起,伴随着微微的夜风,响彻整个玄雅阁。唯独周围密密麻麻的守候侍卫是如此的与景不符。耳边是苍宏低低的呻吟,我知道他那是在笑。可能是在养精蓄锐的关系,他极力隐忍着自己额外的体力消耗,身体隐隐颤抖着,如风中枯叶。
一切都那般和谐,这十年来如同浮梦一场,我和苍宏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叔侄关系,像往常一样和平共处着。这样的祥和一直持续到早上,晨光初现,夜已天明。从半夜便一直不绝于耳的刀剑声也终于渐渐停息了下来。虽未出玄雅阁半步,倒也可以想象得出外边是如何的一番惨相。紫樱花香伴随着晨光越发浓郁起来,空气中的血腥味渐淡,隐隐似乎还能闻到那人身上若隐若现的清香。
等了半夜的人,终于寻音而来。
暗黑色束衣映衬着姣好的身姿,一双泛着幽幽蓝光的眸子,如同寒冰让人不禁胆寒。手中一把青龙宝剑正流淌着不知何人的鲜血。那人站在风中,犹如炼狱修罗。
身边的侍卫见状一拥而上,迫于他身上强大的嗜血气场而不敢轻许妄动。气氛正要一触即发之时,雨泽飞身而来,身上带了些许血迹,挥手让那些堵着苍子墨的人退了下去。他已成功领兵撑到了天明,身体怕是也到了极致。
周围的人一一退下,除去了层层人影的间隔,我和他之间再无一物。万水千山,只此一眼,伴随着肝肠寸断的痛。
低眉,俯首,指尖再拨琴弦之时,我已轻启唇齿,低低吟唱。
“了却凡尘梦,淳朴不再真亦真,
心似柔肠千千结,百转千回梦前生,
争渡醉无眠,淤泥出高洁,
昨日非,昨日非,
曾相守,却相忘,只留弦响,
断案桥边绝路生,离人泪……”
事到如今,你我如同陌路,果真是应了那白须道长的话。好景依旧却已物是人非,现下我就身处于你面前,你又该如何面对我这串谋逼宫的乱臣贼子?还是你要来亲生验证那曲中之词?
在众人的恐慌中,苍子墨举剑向我走来。悲凉四起,他每向我逼近一步,便伴随着周围人稀稀疏疏后退的脚步声。在离我还有十几步时,剑柄伴随着强大的内力一挥,竟是将唯一还立于我身后的雨泽挥飞了出去,只听见身体与房屋相撞发出的破碎声。
从来不知,他的武功竟已高到了如此境界。
收指,抬头,我一脸微笑的看着已站在身前的人儿,忽视掉正对着眼前离脸一寸不到的利器,道:“子墨哥哥,天山雪莲已经喝完了,怕我生病,你可是急着给我送来的?”
他持剑的手微微僵持,眼中那冰冷的寒意转瞬间化为浩瀚似海的悲伤。“你已经知道了……”自是肯定句。
“小羽不知,小羽只知你对我千万般的好。”是啊,我已经知道了。情蛊,一般是由女子体内饲养的蛊虫,能让中蛊者心系施蛊之人。若是由男子下在女子身上,蛊虫因自身喜阴的关系而容易反噬蛊主,易主而立。为防止蛊虫反噬,需蛊主定期用带了自身香味的药材饲养,方能防患未然。这太容易猜了,想不清楚都难。
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对我下蛊毒,不在乎你一开始的接近便是那般目的。不在乎你父王的阴谋你从始至终都一直在参与。尽管再痛,看似放下却心存期待,既然毒已深入骨髓,那便倾尽一切,只为换回你我当年如初。
苍子墨,此生我们到底谁欠谁多?而我已经押上了全部的赌注,做出了最后的抉择,你呢?你会怎么做?
“……那你告诉我,这个会栽赃嫁祸,伤害无辜;会虚以委蛇,暗度陈仓;会扰乱后宫,祸国殃民……和会弹唱这首曲子的人,还是苍子羽本人吗?”他痛心疾首,声音越发沉重,剑毫不留情的挥了下来,却是一剑将琴玄悉数砍断。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的双目,仿似要扒开外面所以的皮囊将我看个透彻。
“原来,你都知道……”
还知道得那般清楚……
“哈哈,寡人说的没错吧?一切都是她做的!她亲口承认了,你信了吧?咳咳……”猖狂的声音肆意响起,这才发现苍宏不知何时,已从软榻上强撑起了身子。笑得一脸狰狞,一直等的便是我刚才的那句话。
只是,他刚才说了……什么?难道……
惊恐着抬头,那人并无想象中的惊讶不已,只是眼中铺天盖地的悲痛之色怎么也掩藏不住,混合着越来越明显的颓废,他每说一句便后退一步,“接到父皇密函的时候,我便一直在怕……怕你真的如父皇所说那般会逼宫夺位,怕你一旦失败便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我再也不想体会那样的失去;却更怕……你逼宫成功,杀了父皇,便永远也陷在了仇恨之中再也无法自拔……”
看着他伤,看着他痛,身体便如同被人掐住了喉咙般的呼吸困难。每听他一句,心便多痛一分,越发感觉到他对我的情深意重,便越清晰的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么遥远。就像从小到大那般,只要他不说话,我便永远也不可能猜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没想到……你竟比我想象中更恨我们……”他仰天长叹,一滴晶莹在晨光的映衬下如流星般陨落。转身,却是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冲苍宏道,“父皇,请恕儿臣不孝……”
利器划破肉体的声音传来,顷刻间,苍宏那张嚣张得意的面孔便生生僵硬在了风中。语毕,只剩那鲜血顺着剑锋滑落于地的滴答声,分外清晰。
一切都是那般的始料不及,看着眼前的场景,我一下子如同被人抽空了力气般瘫软在地。
他怎么能杀了苍宏?他怎么能杀了苍宏?!他怎么能背上弑父的罪名?
泪流如注,嗓子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来不及喊出的“不”字,禁闭的双唇被咬出了丝丝血迹,模糊中看着那人抽剑离开,苍宏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翩翩落下。不,这不是我要的结局……这不是我要的结局!
直到那黑影渐渐来到我身边蹲下,指尖摩擦着我眼边的泪痕。我才如同溺水的人刚接触到空气般的活了过来,极力想看清他此刻的神色,眼睛却越发模糊。
“这本便是我们欠你的,让我来背负你的恨吧。只是……”他开口,却是那熟悉的镇定,此时此刻却显得陌生而可怕。低垂下脑袋,如墨般的秀发悉数落下遮住了面色,“为什么……你从始至终都不肯相信我?还是说,因为我一开始用了卑鄙的手段,所以,你对我的感情根本便不是爱……”冰冷中略显迷茫的话语,让人的心仿若被撕开一般——血淋淋的疼。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拼命的冲她摇晃着脑袋,想否认什么却找不到说辞,只能机械都重复着动作,任凭眼泪疯狂的流淌。
小羽,我答应你,我们之间绝对不会有你所担心的最坏结局.所以,请相信我!
也就在这一刻,我才清楚的体会到他那满彻心扉的痛,那日的后花园中,那夜的相拥而对,所有的一切都昭然若揭,一句请相信我是他最重的承诺。他一开始便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将一切都还给我,不是不做抉择,而是一开始便做好了抉择。
真是可笑啊!我要报仇雪恨,他便随我亲手弑父;我要夺回所有,他便让我颠覆王朝。
真是可悲啊!明明相爱,我却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受一只虫子的蛊惑,才对他难分难舍;明明相爱,他却爱得如此痛苦艰辛。即便我们可以抛弃一切不顾,对于没有了信任而言的爱情,不过是相互折磨。
我本以为,你我之间最痛不过生与死,却没有料到最痛的是,你我之间鱼与飞鸟的距离。
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从来没有如此清晰的意识到我们之间终于完了,完得如此的彻底通透,没有余地。心头一阵疼痛传来,漫天的血腥味开始在口中侵染。
心若死了,蛊毒也便成了催命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