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只见马六耷拉个脑袋哭哭啼啼来找保长,见着尚保长就跪下磕了个头,说:“我到您家找您,您不在家,我就跑这儿找您了。”尚保长说快起来,啥事快说。”马六从地上爬起来,哽咽着说出劳工的黄龙泉二叔回来了,带回来我爸一顶破帽、一件衣服、两块银洋。他亲眼看见我爸被日本鬼子吊死在一棵大树上,三天后他收的尸,掩埋了。剩余这点东西带了回来。这可咋办呢?”尚保长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先到你家看看,再到黄龙泉家打听打听前后情况。走吧。”黄观书一听他二弟回来了,飞也似的跑回家去。大家也就全散了,李坤和郭大愣跟着保长到马六家看看,又再去看黄龙泉,一会儿,人们就集中到了黄龙泉家。黄龙泉坐在自家的炕头上,显得非常疲惫木讷。面黄肌瘦、颧骨高耸、眼眶凹陷,头发枯槁、形容樵悴,看见亲人只是一笑了之。伸手对他老婆有气无力地小声说稍稍再给我点稀粥,回来了还不让我吃饱肚子。哥呀!可怜。”尚玉生拉着他的手说兄弟,回来就好。刚回来千万不能多吃,慢慢来,过两天就好了。先好好调养几天。”说着落下泪来。黄观书摸着弟弟的瘦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房子里一片哭声。过了好一会儿,尚保长说活着回来就是万幸。大家又见面了,别伤心了。”这时黄龙泉的老婆又给他端来半碗米粥,黄龙泉是双手顫抖着,端起饭碗也不用勺,一下倒入口中,咽入肚内,还用舌头舔着碗边,叹着气说:“哥哥们,我有点精神了。没想到能与大家见面,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前半月就听说乌牛耳这项军事工程快完工了,大家都吵着要回家了。马大鼻子性急,一天晚上几个人一合计跑了。第二天一早就给抓了回来,一顿毒打后,一个一个都给吊在树上。过了三天,我才大着胆儿把他放下来埋了,人死了这事,小日本鬼管得很松。没想到这是一个非常保密的工程。这天黄昏收工,让大家吃过饭集合,把我们带到一个狭窄的山沟,我心里想不对劲,要出大事了——我有四次出劳工的经验,心想鬼子要杀人灭口了。这群人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一个一个傻傻地站着。在人群中我就有意识地往后蹭,模糊中看见后边两米远处有一个挖走坟墓的小坑。鬼子在沟边架起好几挺机枪,我们在沟中站有三百多人,只见那鬼子军官把小旗一指,还没等机枪开火,我就随势滚到坑里。瞬间枪声大作,喊爹叫娘,一片血腥。那死尸一个跟着一个滚落到坑里,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接着是烧焦人肉的臭味,坑下边积了不少血水,我在坟坑的底下没有被机枪子弹打着,也没有被火烧着。我在坟坑里想白天准有鬼子看守,晚上才有逃跑的机会。趴了一夜,我感觉天亮了,只好在烂人肉堆里趴着,我的嘴边就有黏乎乎能喝的东西,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那是我同伴的血液。下午,来了一台推土机,听着声音很大。心想:这回真的要被鬼子活埋掉了。推土机嘟嘟推了好一阵子,距离坟坑越来越近,把坟坑都震得咚咚响,推土机推起的土即将把坟坑埋起来的时候……”黄龙泉小声对媳妇说再给我一碗粥喝。”媳妇说乖乖,讲完了再给,这么多人听着呐广黄龙泉说那就抽支烟吧。”黄龙泉把烟叼在嘴抽了几口说:“就在这时,推土机发生了故障,几个鬼子呜噜了一阵,也没有把推土机修好。天麻黑的时候,几个鬼子把推土机一扔走了——我说孩他妈,再给我两口吃的,我不会胀死的。”黄龙泉老婆又给他端来半碗稀粥,他一扬脖子又灌了下去说天不灭曹,我又活了过来。后半夜我从死人堆里慢慢往外爬,伸出脑袋左右看看没有动静,摸了摸左右被机枪打死的劳工,瘦得只剩下少许的骨头架子。我慢慢地爬上沟坎,没有发现鬼子,就撒腿跑出这个山沟,从铁丝网下爬了过去,不停点儿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一亮,我就找了一个茅草比较多的小水坑边藏了起来,狠狠地喝了个饱,又生吃了三只青蛙。到晚上又跑,直跑了一夜,才脱离险境。天亮这才发现有了人家。一路讨饭回家,走了三十二天。马大鼻子死后,包裹里的衣服我就一直穿在身上,戴上他的帽子,就是这样带回来的。”说完他那青紫的嘴唇又顫抖起来,深深的眼窝里充满了泪水。马六听完后,趴在黄龙泉家的炕沿上呼天喊地地痛哭起来。大家把马六拉了起来,送回家去。马六年方十五岁,三岁时母亲不幸去世。去年他父亲摊上劳工,时间是一年。他父亲走了,家中只有七十多岁的老爷爷,爷俩相依为命,去年腊月,他爷爷又得了急病死了。现在只剩下他孤苦伶订一人,实在可怜。
黄龙泉有气无力地说:“看这个气候,战事比较紧张,日本人加速构筑工事是想阻止苏联红军进攻东北。我看小日本鬼子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困兽犹斗,在作垂死挣扎。看来是劳工不够,分派的劳工已经不能完成巨大的工程量,近日巳开始抓劳工了,大家要小心啊!”大家听了黯然失色,说了一阵安慰话,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离开了。
四天后,李坤家盖房子正式开工了,蒋不启带来大小五个木匠,开始量木料,做大梁,锅木板。锅屯汤瓦匠也带来六个瓦匠,住进了胡万强的东偏房,也开始按画好的线条挖地基,填沙石夯平地面。来帮工的人也不少,尚玉贵在工地上指挥着,二十多人干得热火朝天,前街郭大愣和后街的刘春浩带着一帮子人是垒围墙的,也得按着规划好的先打地基,用沙石夯实,拉好线条,把矩形花岗岩一块接着一块垒好,中间由洋灰勾缝。第二层的花岗岩要把第一层的连接线压住,整齐笔直,美观大方。尚玉贵走过来看了看说:“一定把线看直,一点不敢马虎,一层一层的洋灰要铺均,沙子和水泥的比例要正确。郭大愣,这样干还行。”郭大愣笑笑说臭裹脚(臭国舅),把好烟拿出来,我们抽几口。”尚玉贵说:“没有卷烟纸,只有用烟袋抽。”说着把烟口袋和烟袋递与郭大愣,郭大愣接过来,满满装了一锅子烟,点着火蹲在一块方石头上悠闲自得地抽了起来。刘春浩也凑了过来说都说你的烟好,我也来一口。”尚玉贵说没纸。”刘春浩笑着说就这玩意不缺。”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纸来,分给大家,说老尚头烟好抽,大家来尝一尝。”郭大愣把烟口袋扔给了刘春浩,大家开始卷烟、点火,一会儿,一个一个从嘴里吐出烟来,有的还吐着烟圈儿。尚玉贵见这么多人抽着他的旱烟,他心里屁颠似的高兴,心想明天我得多带点,才半口袋,怕不够抽。
这时锦毛耗子挑着两桶茶水,小泥鳅手里提着一个大筐,筐里边有十多个大碗,十多个白面饼。锦毛耗子喊道喝水喽!喝水喽!”小泥鳅也跟着喊卖大饼啦!卖大饼啦!快来买啊!”干活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有的过来喝口水,有的掰上半个饼吃。一会儿,媛媛又把卷好的旱烟整整一小笸箩送到了工地上,珠珠也忙着把砍下的树皮往一个墙角放。尚玉贵走过来问媛媛媛媛,你妈中午给我们准备下什么好吃的?”媛媛站在舅舅的身旁与舅舅的个儿差不多少,笑着说:“舅舅,小门小户能有暗好吃的?今日是第—天开工,菜稍好点,我妈宰了四只公鸡,炖了一锅小蘑菇。还有冬天腊肉炒土豆。再就是咸菜了。毎人还能喝上点地瓜酒。”舅舅说那就好!这些王八蛋有酒喝就行。援援,去统计一下人。”“还有我一个。”不知啥时候这里又钻出一个猴戏鸭来。尚玉贵看了一眼尖嘴猴腮、獐头鼠目、丑陋寒酸的猴戏鸭笑着道:“我说猴戏鸭,这盖房子可是重活,你能行吗?”猴戏鸭龇着牙说我怎么就不行?你不是也晃晃荡荡地没有干活吗?中午那小鸡炖蘑菇你吃不吃?你能吃,我就能吃。”尚玉贵冷笑着说好啊!跟我干上啦。我是这里的总监,你得听从我的安排,你现在把木匠砍好的五根槺条,给我整齐地放到东北角上,把木匠干活的地方腾开,好吧?”猴戏鸭笑着说这算啥活,小菜一碟。”说着走到木匠跟前说声“让开点!”卷起袖子,运了运气,做了两个下蹲动作,用尽生平吃奶之力把一根槺条立了起来。说了声“起"那根干木槺条正好压在猴戏鸭的右肩膀上。他像一个喝了酒的醉汉,东摇西晃,总算把那根檫条扛到了地方。第二根是一根湿槺条,比较沉一点儿,两个好心的木匠把槺条轻轻地抬起放到猴戏鸭的肩膀上。猴戏鸭只是站着,就是迈不开步,两腿发颤,只在原地摇晃,小脸紫红。只听尚玉贵说走啊!老站着思索什么!”只听扑通一声,猴戏鸭被这一檫条压在地上,槺条的一头正好搭在地上的一块木头上,这根湿檩条并没有全砸在猴戏鸭的身上。蒋木匠发现后急忙把檩条移开,胳老窝把檫条一夹,几步就送到了东北角上,嘴里嘀咕道:“干不动就不要逞能嘛,单胳膊细腿,玩大木头要出人命的。”猴戏鸭躺在地上,号叫着哎呀,妈呀!这回被砸瘫了,我周身动弹不得,快把我扶起来,看一看我骨头折了没有。”尚玉贵刚想去搀地上的猴戏鸭,郭大愣走了过来说去你娘的!不想起来!”话音刚落,郭大愣的大脚就落在猴戏鸭的屁股上了,当郭大愣第二脚提起来的时候,猴戏鸭早已爬了起来,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郭大愣说我扛,我扛!我这就扛。郭大愣,我可警告你,君子动嘴不动手,伸手
动脚的不好!咱两个都是给李坤帮工,不是给你家干活,你那死心眼干什么!来来!伸把手把这四条檩条抬过去。”郭大愣冷笑着说真没有出息。你把那一根千的扛过去,我把那两根湿的扛过去。”郭大愣对蒋木匠说猴戏鸭家几代人都不行。我知道的这就是第三代了,一代一代个小单薄,从小就i寸要着吃,饥一顿饱一顿的,人种就不行,个个长的是秋葫芦样。老蒋,你过来。”蒋不启手提着斧子凑过来,还以为郭大愣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郭大愣把嘴贴在蒋不启左耳朵上说听说你也没戏,那东西是泥牛入海没了踪影。你老婆三天两头去庙里烧香拜佛,与和尚们凿壁偷光,耳边厮磨,肚皮切磋。不久,生了三个肥头大耳、块大体壮、虎虎生威的儿子,对吧?”蒋不启听了,哭笑不得。小声地说:“狗儿子!你管得着吗丨这是我老婆生的,都得给我叫爹!郭大愣,你要再敢胡说,小心我斧子可不认人。”说着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李坤听见他俩大笑也走过来说广笑什么?不好好给我干活,小心中午不给饭吃。”说着把烟递了过来,说声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猴戏鸭也赶紧凑了过来,要了一根卷烟抽上,猴戏鸭说干活我可没少出力,刚才差点没被槺条砸死。郭大愣没有人味,还踢了我一脚。”李坤说真有此事?郭大愣肯定不对,今天中午就罚他,不给饭吃。我给他准备了两根鸡大腿,一瓶老白干。你多吃几碗白高粱米饭。”
小泥鳅跑过来嚷道吃饭啦!吃饭啦!”尚玉贵抬头看了看太阳还不到正午收什么工,吃饭也太早了点。李坤也站了起来说:“收工吃饭!大家休息。”大家放下手中的活儿,来到胡万强大院子中,热热闹闹地开始吃饭。
二十多人在院子里摆了三张八仙桌子,放了几条长凳,猴戏鸭蹲在甓上端着碗吃得正香。突然,胡万强家中的大黑狗冲了过来,一口咬住猴戏鸭的裤子,把猴戏鸭从凳子上拽了下来。猴戏鸭吓得喊爹叫娘得没了好声,饭碗掉在地上也碎了。大家把大黑狗赶走,他从地上爬起来苦笑着说狗都与胡万强一个样子,以貌取人。妈的!早晚我得勒死它。”媛媛妈赶紧过来说二舅爷,大黑狗没咬着吧?请坐到屋里去吃吧,那狗挺讨厌的,连我们住一个院,有时也咬。”猴戏鸭说行!屋里吃。”说着就跟着媛嬅妈进了屋子,坐在了炕桌边,媛媛给他盛了一碗饭,桌子上的菜都是现成的,猴戏鸭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外边吃饭的人一边吃一边谈论那只大黑狗为什么专咬猴戏鸭,不咬别人。又听媛媛妈把猴戏鸭还叫什么‘二舅爷’。汤瓦匠笑笑说:“喂,李坤,那位被狗咬的,我看也就二十多岁,怎么你老婆还叫‘二舅爷’?细长的脖子挑着一个瘦脑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屁大的个,愁云惨雾的样子,狗都看不上他,也配称‘二舅爷’。李坤笑着说:“大家不要介意。你们大家都养过老母猪吧?老母猪下崽子,第一个从水门出来的,人称‘猪老’!这猪老长不大,光吃不长肉,净长毛,三五年喂不出来。可资历有呢。这从猴戏鸭上几辈子开始,繁殖力就不足,拉下了几辈人,自然就成了老字号了,人小辈分大。只能叫舅。二十几没他了,三十多了。”蒋不启嘴里嚼着一块鸡脖子说:“这小子现在还没有混上个媳妇?”尚玉贵端着饭碗凑过来说:“他把自己都养不起,吃了上顿没了下顿,还得大家养着。还想娶媳妇生孩子?他的种子都是瘪的,一代不如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