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媛喝了一碗粥,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心情好了些,坐在陈大叔的热炕上,也不那么冷了。晚饭过后,这个马架子里的人们都聚集在陈老太太的炕头上,老太太与儿媳妇香香依在媛媛的身边说着家常话。陈老太太问姑娘叫啥名字?多大啦?”媛媛说:“我叫李媛媛,十八岁了。”媛媛抬起头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马架子,在昏暗的马灯下,马架子中间是一条老长的大梁,四周用圆木围起来,顶上及周围全是压的厚厚实实的林稻,外边用泥巴糊起,避风挡雪,暖暖和和。马架子里边盘了两面大坑,连着锅台。梁中间悬着马灯,下边放了个木头牛槽,四角各住一家,挂着幔帐。马架子一头开了一个门,用厚重的红松钉了一个沉重的大门,门外挂着破门帘。她转过头来看了看这位陈家的婆媳俩,老太太约五十左右的年龄,慈眉善目,和德可亲,说话是和风细雨。那媳妇长得十分的标致,浓眉大眼,面带笑容。老太太说:“咱们能住在一起,就是缘分,千里迢迢,聚到一处就不容易。人生一世,少不了三长两短,天灾人祸。要学会挺得住,天大的事慢慢也会过去。姑娘,不要着急,我这个家看起来破烂一些,过得还是比较殷实,高粱、苞米、大豆足足够吃一年多了。冬天蔬菜少些,不过那土豆、萝卜、大白菜敞开吃也吃不了,来到我家就是实在的亲戚。大冬天冰天雪地哪里走,就在这儿‘猫冬’吧。”陈老汉坐在坑沿上抽着旱烟说李姑娘,我给你介绍一下,我叫陈山,大家习惯叫我陈老三。老伴姓牟,名蓝花,全称牟蓝花。这两个比我小一些的黑脸大胡子,叫牛铁锤。那个白脸黄胡子的与你是同姓,叫李忠。那年轻的是我的二儿子,叫陈大利,这是我的儿媳妇刘香香,她娘家住老虎沟。”牛铁锤粗声大气地说:“李姑娘,把心放宽些,你叔走了嘛,也就走了。他有他的想法,老婆死在这里让他伤心,走了也对,你消停在这住上些日子,哪一天想走,我送你回去。”这时炉子上的壶水开了,牛铁锤急忙下地给大家泡茶。陈老汉不知从何处掏出一瓶酒来放在炕桌上说:“来,这里都是穷人,天下穷人一家亲,也叫穷帮穷、见真情。我是山东泰山脚下泰安县陈家沟村人。十年前,山东大旱灾,闹蝗虫,颗粒无收。紧接着又抓兵抓劳工,没法活了,一气之下,带着老婆和刚十岁的二儿子,跑到北大荒来了。一年后,我回去了一趟,我的老爹、老妈、大儿子都没有挨过来,饿死了。那时这个老虎嘴屯还是相当不错的大村落,约有五十多户人家,一百多口人哪。四周都是杨柳树,我就盖了三间干打垒的房子住了下来。北大荒没人管,白花花的盐碱地,整好了随便种,这地不整治就是不打粮食。想办法挖排水沟,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出二十多亩好地来,日子才算逐渐好过了。”老太太说这疙瘩就是冬天太冷,哪一年冬天都有冻死人的,这大马架子可真救了不少人的命。大家就挤到一起来了,一个马架子里住了四家,吵吵闹闹多好。这不,二儿子前两个月才结婚,明年就可以抱孙子了。”黄胡子李忠一本正经地说:“你倒好,有儿子有媳妇、有孙子啊!北大荒可不讲究这一套,都是公共的,儿子也是大家的儿子,孙子也是大家的孙子。我们是无儿无孙之辈,老了干不动活了怎么办?”陈大利赶紧说两位大叔放心,养老送终都是我的事,我是你们的儿子,我的儿子自然也是你们的孙子。既然是你们的孙子,由你们去养,我倒淸闲!”说得大家“哄”的一声全笑了。媛媛在老太太的耳边说这两个叔叔怎么都是光棍?”老太太高声说:“李姑娘问你们哪,怎么都打光棍?说!”黄胡子李忠笑嘻嘻地说:“我是一个半路出家的和尚。我那媳妇真漂亮,可以称得上花枝招展,当时她才二十五岁,跟我来到北大荒,开荒二十几亩地,小日子过得也很好。三年过去,还没有来得及给我生个儿子,突然,来了一个营的伪军,说是来淸剿八路,看见了我的媳妇,硬说是他的三姨太跟我跑了,朝我小腿肚子开了一枪,把人抢跑了。你们说我冤屈不冤屈!”说着,他把右腿裤角撩起让大家看疤。牛铁锤抽着烟,皱了皱眉头说:“一点都不冤屈,听说你小子原来就是个兵痞,侍候着老营长的几个小老婆,说有五六个小老婆哪,一个一个是春色撩人。老营长也有五十多岁,这些小媳妇让老营长过一遍,也累他个苟延残喘。姹紫嫣红花争艳,残涎剩水怎浇田?营长日见骨髄枯,抛桨弃岸小舟闲。你就从中拐跑了三姨太。”陈老汉笑着说铁锤又瞎诌起来啦。过了半年,李忠的媳妇不是又回来了吗?”牛铁锤说我在老家还读过四年私塾,也会说几句诗词,不过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后来的事,李忠自己说。”李忠心灰意懒地说咱没福气——死啦!”李忠的眼窝里含满了眼泪。牛铁锤说:“这地方怪,我媳妇壮如牛,来这儿也就是三年,得了痢疾,拉了几天就死了,我也成和尚头了。”陈老太说这个地方,女人不服水土,死的也多,光棍就多了,有种子无土地了,人口也就越来越少了。”
老陈头说光顾说话了,这瓶老白干得整了啊,过来,过来。”两个老光棍凑了过来,李忠说:“弄点下酒菜,大利媳妇,我那缸里边还有四个野猪蹄子,早就煮好了的,拿过来,在炉子上烤一烤就可以吃了。”牛铁银说我也得拔根毫毛,意思一下。”说着他也下地提了一瓶酒来。陈老太又下地拿来几个酒杯,这就摆开了酒场,喝了起来。
媛媛与陈老太太和陈大利媳妇坐在火炕上,看见这两个快乐的光棍倒也好笑。陈老太说:“这个鬼地方,蚊子太多,天气一转暖,那蚊子就反了天了。地上潮湿,到处是水坑野草,大白天,那蚊子成群结队,在空中行云过雾一般,老天都成了灰蒙蒙一片。要是穿件短袖衬衫,一瞬间,蚊子扑上来,胳膊立马变成灰色,用手这么一捋,半把蚊子一手血。一次我就被毒蚊子叮了,全身肿得像发面似的,头肿得像倭瓜,眼睛成了一条缝,尿都没了,离城里又远,把个陈山急得团团转。后来想出一个土办法,用酸拉浆草、苦苦菜捣碎满身糊。又熬了好多的猪牙草,让我喝,慢慢地活了过来,没有我们老头这么折腾,我也就死了,他也就参加光棍队了。”刘香香说Z这里瘟疫也多,动不动就发生传染病。我是这里生的,还好些,从河南、河北、山东来的人不知怎么的,说死就死了。人死多了,也就变得麻木了,晴天你去看一看屯子东边的坟头,密密麻麻的。冬天,狼饿极了,扒坟吃肉也是常有的事。”老陈头脸喝得红扑扑地说:“冬天,要不是几家子住在一起,不是冻死,也得让狼或熊瞎子给吃了。就这马架子外边,每到晚上,周围也有狼在溜达。我家中两条大黑狗都让狼给啃了,还经常扒马架子,总想钻进来吃人哪。”媛媛听到这里浑身顔抖、毛骨悚然、汗不敢出,缩成一团。小声问:“大婶,你们这个屯有多少人家,多少口人?”陈老太说:“别提啦!小日本鬼子一个清剿抗联,就带走三十多个青壮年,二十几个出劳工,回来的仅有三人。术土不服患病死亡的有三十多人。跑掉的二十多人。现在还有七户,九口人。我们这个马架子四户六口人,那边那个马架子里住着三户,三个三四十岁的光棍,晚上睡觉,三个光棍脱光了衣服都钻到一个被窝里去了——暖和。”牛铁锤喝得胡子都飞起来了说:“去年有一个跑荒的,叫邱愁,是我的朋友,河南驻马店人。挣了些钱,整整六年没有回家。老婆三十左右岁正当年,他回来跟我说他媳妇特能干,刚回到家,全家是欢天喜地。走前是无儿无女,酒饭茶后,老婆给邱憨把烟点上说:‘给你个惊喜!见见你的儿子!’她从另一个屋里领过大小不等的五个男孩,说声:‘大豆、二豆、三豆、四豆、五豆,给你爹磕头,叫爹!’这群小家伙一字儿排开,跪在邱憨脚下,一起磕头,大声地喊:‘爹——’把这个邱憨高兴得几乎晕了过去。儿子们围了上来,掏兜摸钱要东西!他兴奋得合不拢嘴,心想挣钱生儿两不误多美!媳妇真能干。”说得大家哄堂大笑。媛媛也跟着咧开小嘴笑了笑。马架内:屋内杂居语声喧,四家同炕高挂帘。都言自家生活好,春种秋收少财源。鬼子伪军多如蚁,你走他来都为钱。人多炉旺暖烘烘,身卧大炕太平年。六街三市全不管,万户千门只等闲。光棍赤条炕上睡,搂着枕头喜同眠。马灯夜照大牛槽,男女小解不避嫌。那马架外边可是另外一种景象了:大地似破碎,万里雪蒙蒙;寒风如刀剪,凄惨乱哄哄。杨柳风中抖,池水结成冰;枯草雪中卧,彩蝶成僵虫。满目寒光显,冻落满天星;大地已凝固,淡云月不明。疾风透骨寒,远近有狼声;门要重加固,野狼爪更凶。那几位喝酒喝的是:脸红颈粗斗鸡台,你来我往把拳猜。输拳多吃酒,小酒落肚美哉哉。喝的南海观音酒,成仙得道去蓬莱。告别人间出苦海,喝得东倒又西歪。陈老太太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对儿子说背过去吧,该睡觉了。”陈大利把这两个老光棍像背死狗一般,扔到各自的炕上,带上媳妇钻进自家的幔帐。媛媛就睡在陈老太太的身边,媛媛小声说大婶,我想解个手。”陈老太太问小手?大手?”媛媛说:“小手。”陈老太太说就在那牛槽里尿。尿是好东酋,白天抬出去饮牛。解大手,靠那边.墙根有一平槽大木桶。”媛媛为难了半天,最后还是到牛槽里把尿撒了。嬡媛躺下后,很难入睡,她又想起了志成,天这么冷,他在哪里?衣服单薄,挨冷受冻,一定是病了,她暗暗地泪若涌泉。满屋子充满了甜睡的鼾声,媛媛垂泪到天明。
第二天,人们费力地打开马架子的门,大吃一惊:夜间一场大雪把个马架子门堵住了!马架子顶上几乎盖平,那雪足有一人多深^而雪还在飘飘扬扬地下。大家操起铁锹开始铲雪。首先把马架子上边的积雪铲掉,再像挖掘战壕一样通向各处,要把干柴运进屋来。媛媛出门一瞧又落下泪来,叹口气说天灭我也!这怎么走啊!”陈老太太起来一看高兴地说哎呀!真好,下吧,瑞雪兆丰年。媛媛,回屋里去,别冻着了!先洗脸去,大婶给你做好吃的。下雪怕什么,姑娘在我家多住几天,我真髙兴哪。”李忠身披大皮袄,下身穿着皮裤子,足蹬髙腰毡靴,戴着狐狸皮帽子,从马架子门挤出来一看:“哎呀,妈呀!老天爷真要命了,这么大的雪!陈大利!拿两把铁锹跟我走。”陈大利停住了手中的活,问道是不是那个的干活?”李忠说瞎碰!越下雪越有活,踏出个雪道瞧瞧去。”他俩像猪八戒拱地一样硬是挖出一条雪道通向屯子东边的坟场。还有十多丈的距离,就听见雪坑里有一个东西在乱跳乱蹦,还听到几声狼的嚎叫。李忠髙兴地说夹住了一条狼。要小心,凶猛得很,它可以咬断自己的腿而逃跑。”说着,李忠和陈大利飞快地来到了狼的身边,那条被夹住后腿的狼凶恶地咆叫着冲向李忠。李忠操起铁锹向狼头拍去,没有打中。那狼呲着牙坐在那里,它也感到末日的到来而低下头去,发出垂死的哀鸣,绝望的眼里还落下几滴泪来。陈大利从侧面一铁锹劈了下去,那狼一个趔趄歪在一边,但还没有断气。陈大利第二锹下去那狼就断气了。李忠抱怨道小心狼皮,这个季节的狼皮是最好的。”他俩把夹子卸下又支好。陈大利在前边背着大灰狼的尸体,李忠扛着两把铁锹紧跟在后边跑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