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少镭插图◎逐光光
一
在网络公司上班的满江本来挺幸福的:事业顺利,收入稳定,家庭和睦,又正当盛年,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不过,让他揪心的,主要是“二子”问题:房子和儿子。
满江的老婆薛菲在市里一所重点小学教书,两公婆加起来,月薪近万。早在三年前,两人就合计着买房子了,可在一次外出旅游的“意外事故”中,薛菲怀孕了。虽在计划外,但两人一心都想留下这孩子,于是先准备一笔“产育基金”,房子的首期款就先搁置了。再说,薛菲学校分的宿舍,虽然没有产权,一房一厅的面积也够小夫妻住的了。不料,孩子出生不久,正当他们重新考虑买房时,广州的房价就像坐上喷气式火箭一样噌噌地往上升,满江的买房计划一次次地推后。
生了个儿子,满江本来是很高兴的,他苦于自己太木讷吃了不少亏,便给儿子取名满啾啾,希望他将来能说会道,在这竞争激烈的社会有立足之地。不料事与愿违,啾啾两岁了,尽管会咿咿呀呀地发声,听力也没问题,却不会说话!薛菲用尽各种书上教的办法,却一点都没用。夫妻俩抱着孩子去各大医院就诊,花了不少冤枉钱,结果只是证明啾啾听力没有障碍,智力发育正常,也没有自闭症,有医生安慰他们不用急:“放心,临床上的确有一类说话延迟的孩子,叫作‘特发性语言发育延迟’。这种孩子在智力、听力、行为等方面都是正常的,就是说话很晚,但一旦他会说话,就好像忽然间什么都会说了。一般等到两三岁,孩子自然就会说话了。”两人这才放下心来。
满江的朋友张辽靠批发服装发了财,在番禺那边买了别墅,便对满江说:“我在市区那套三房一厅的房子,如果你要,我照四年前的原价给你,按揭还是一次性付款随你。里面那些家私,你如果不嫌弃,都拿去用吧。”
满江和薛菲一合计,合算呀!这一“子”,就这么解决了。张辽的房子装修得不错,一屋子的家具也全给了满江,满江省了好大一笔钱,手干脚净便搬了进来,两公婆都对张辽感恩戴德的。
没想到,好事成双,满江一家子正式搬进那套二手房的那天晚上,另一“子”的问题也解决了——
满啾啾会说话了!
那时薛菲收拾完房子,一家人刚要开始吃饭,坐在沙发上玩耍的满啾啾突然开口说:
lang——
啾啾开口说的这第一个字,让全家人一愣。怎么不叫爸,也不叫妈,而叫“狼”?哦对了,昨晚刚看了赵老师主持的《动物世界》,啾啾对狼印象深刻了。反正,只要能说话,说啥都行。
“啾啾,狼是什么样子的啊?”薛菲开心地逗他。
啾啾又开口了,这次是三个字:
“好冻啊——”
夫妇俩又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刚才说的不是“狼”,而是粤语“冷”!
“满江,赶紧把空调关了,啾啾觉得太冷了,快!”薛菲紧张地说。
放在厅里的柜式空调也是张辽遗留下来的,三匹,制冷还挺快的,难怪啾啾会觉得冷——满江找出遥控器,把空调一关,啾啾咧开嘴笑了。
这天晚上,喜悦笼罩着这个幸福的家庭。满江、薛菲两人啥事也不干,就逗着啾啾,希望他能再说出几个词来——
“来,啾啾叫妈妈,妈——妈——快叫啊!”
“啾啾,还是叫爸爸好,爸爸,爸爸,叫啊!”
可是,任凭他们怎么逗弄,啾啾却是再也不发话了。最后两人精疲力竭,只好互相安慰:“别急,慢慢来,咱们啾啾能说会道的!”
二
半夜里,薛菲做了一个奇怪的噩梦。梦中,她和满江带着啾啾去一个冰天雪地的地方旅游,走着走着,一条母狼不知从哪个地方蹿出来,一口便把啾啾给叼走了!薛菲惨叫一声,追了过去,却跌了一跤,醒了过来——
睁开眼,薛菲恐怖地发现,啾啾真的不在身边了!她大喊一声“啾啾”,冲出卧室,把灯一开——
啾啾双手紧抱,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空调前!
“啾啾!你怎么跑这来了?”薛菲一把抱住他。
这时,啾啾揉揉眼睛,又说了一句:“好冻啊——”
薛菲头皮一麻。
果然,睡觉前明明她亲手关掉的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又开了。难道是啾啾开的?不可能,柜式空调的电源开关那么高,啾啾根本够不着。再检查一下,遥控器放在抽屉里,也没人动过……薛菲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赶紧把啾啾抱回床上,给他盖上被单。这时满江也惊醒了,惺忪着睡眼问:“发生什么事了?”薛菲说:“刚刚我发现啾啾不见了,跑出去一看,他、他不知为啥站在空调前,又跟我说,‘好冻啊’!”
满江走出去,把空调的电源线拔了。回房时他对薛菲说:“明天叫人来修一下吧,估计电源那里老化出问题,自动打开了。”
这一下,薛菲和满江紧紧把啾啾拥在两人中间,生怕一不留心他又溜下床去。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薛菲起床,发现啾啾睡得很熟,便放心地去做早餐。
刚走到客厅,忽然闻到一股隐隐的臭味不知从哪儿飘出来,有点像死老鼠身上发出来的。薛菲忍着恶心,捂着鼻子把每个旮旯都找遍了,甚至动用了吸尘器,却连一根鼠毛都找不到。
满江起床的时候,薛菲跟他一说,他翕翕鼻子,说也闻到了。薛菲说,难怪张辽把房子卖得这么便宜,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猫腻。满江瞪她一眼,什么话都不说。
今天是周末,吃完饭,满江去接私活了。薛菲不用上课,她伺候啾啾喝完羊奶,刚想洗碗,啾啾突然又说:“好冻啊——”
薛菲差点拿不住碗,她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果然,空调又开了,仔细一听,还在发着轻微的嗡嗡声!这一次,电源插头是被拔掉的——根本没接电源,空调却自动开了,并且能制冷,难道这种品牌的空调是有蓄电功能的?
薛菲火气一上来,用手向着空调壳狠狠一拍——奇怪,嗡嗡声停止,空调关了。
薛菲把啾啾抱回房里,想了想,查了号码本,拨通了房子的原主人张辽家的电话。
电话是张辽女儿张无瑕接的。张无瑕说她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有什么事打他们的手机。薛菲紧张地问:“无瑕,你们家客厅那柜式空调,以前有没有出过毛病?”张无瑕好像愣了一下,电话里传来“咔嗒”一声,接着是她很小的声音:“薛阿姨,那空调……出什么事了吗?”
“是啊,很不正常,常常无缘无故就启动,我不知道你们以前使用的时候是不是也出过毛病,你爸回来了,你帮我问一下,这空调有没有过了保修期,该打哪个电话叫人来维修?”
“好的薛阿姨,没毛病的没毛病的,我们用的时候,一直都好好的。”
放下电话,薛菲转头一看,啾啾一声不响地站在她后面,正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好冻啊……”
薛菲一看,果然,空调又开了!她毛发倒竖、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不要再整我了!”啾啾被她一吓,像刚醒过来一样,瞪着大眼睛看着有点陌生的妈妈,接着,便大声哭起来。薛菲朝那空调猛拍一通,空调又一次关上。
环望这套昨天还让她喜出望外的房子,现在竟觉得,房子里处处都充满了阴邪——肯定是风水有问题,她想,不然,张辽为何那么慷慨?这世道,哪有什么便宜好捡的。
那股臭味又明显起来,动物腐尸的味道。薛菲抱着啾啾,胃里阵阵翻腾。但总不能就这样不要这个家了吧?她想了想,拿出一瓶空气清新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喷了一遍,把啾啾弄得直打喷嚏。还好,那股臭味终于消失了。
忙完了这一切,她有气无力的,也没胃口吃饭了。还好,啾啾没再喊冻。
快十点的时候,薛菲正想出门,门铃响了。透过猫眼一看,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女站在门外——是张辽的女儿张无瑕。
薛菲开了门,张无瑕叫了声薛阿姨,便低着头,啥也不说。薛菲问:“无瑕,有事吗?”
“没事没事,薛阿姨,我只是……想过来看看,在这住了三年,一时离开了,还真有点不习惯。”
“哦,那你没事就过来看看,反正你家离这儿也不远。我有些事还想问你呢。先进来吧。”
张无瑕低着头,走进了客厅。
“对了无瑕,你中考成绩很好吧,高中到哪儿读啊?”薛菲问。她不想一下子就说正题,毕竟无瑕还是一个小孩。
张无瑕低下头,声音更小了:“我考得不好,我爸花了钱,让我去读私立学校。为这事,我还……还被他打了一顿。”
“啊?你爸打人就不对了。唉,你也别压力太大,读哪儿都是读,你一直都是那么聪明。”
“谢了,薛阿姨。”
“对了无瑕,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薛阿姨?”张无瑕好像紧张起来。
“也没什么事,就是……你们在这里住的时候,闹不闹老鼠的?”
“老鼠?”张无瑕的神情放松了一些,“没有啊,薛阿姨,你发现老鼠了吗?”
“哦,没有,只是我怕老鼠,所以先问一下。这样的,无瑕,我现在得买菜去,天气热,你在这儿帮我看一下啾啾,我马上就回来。”
“哦,好的。”张无瑕说。
“那就谢谢你了。啾啾,你无瑕姐跟你玩,你乖乖听话啊!”
啾啾瞪着圆眼睛看着他妈,又看看张无瑕,咬咬唇,什么话都不说。
薛菲下了楼,走到菜市场,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发慌,买菜也是心不在焉的。出门时想好要买什么,现在却忘得一干二净。
今天这是怎么了?
胡乱买了点,薛菲就急着往家走。
一出电梯,刚掏出钥匙,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薛菲慌忙打开门,一头撞了进去,眼前是恐怖的一幕:张无瑕蜷缩在客厅里的那台柜式空调前,双手捂着肚子,眼珠子快瞪出眶外。她旁边,空调的防尘盖上溅满了血。而在她面前,啾啾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恶狠狠地盯着无瑕!
薛菲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三
120急救电话还是张无瑕自己打的。救护车到的时候,薛菲也醒了过来。她一把将啾啾手里的剪刀抢过来,扔到垃圾桶里。啾啾瞪着茫然的大眼睛,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医生把张无瑕背下楼,薛菲抱上啾啾,也跟着上了救护车。
医院里,闻讯赶来的张辽夫妇和满江都焦急地守在急救室外。张辽阴沉着脸,他老婆不停地哭泣,嘴里不住地问:“究竟怎么回事啊,究竟怎么回事啊?”薛菲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满江不断地用拳头捶着墙。
只有满啾啾,像事不关己一样,瞪着眼睛,好奇地盯着穿白大褂的护士走来走去。
众人都搞不明白,一个才两岁的小孩,怎么就会拿剪刀捅人!
急救室的门开了,一个医生走了出来:“谁是张无瑕的家长?”
张辽夫妇同时喊道:“我们就是,医生——”
“放心,剪刀插得不深,幸亏小孩子力气小,要是戳得深的话,生命就有危险了。但是,我们在给她全身进行检查时,发现了另外的一些情况,我们觉得有责任告诉家长。请你们两位跟我过来一下。”
张辽夫妇跟着医生进了办公室,不久,满江便听到里面传来张辽老婆的一声惨叫。他刚想过去关心一下,便见两个护士推着一辆担架车出来,张辽老婆正躺在上面,担架车又被推进了急救室。
这时,张辽红着眼睛走了出来,满江忙冲过去问:“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张辽摇摇头,挥挥手,哽咽着对满江说:“你们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以后再告诉你。”
事已至此,满江也不知说啥好,只是拍拍张辽的肩膀,表示慰问。
出了医院,满江抱着啾啾、搀着薛菲,一家子打车回到家。
门一开,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同时,一股腐臭的死鼠气味弥漫着。
空调又开着!
薛菲尖叫一声,夺门而出。“我再也不在这里住了,我受不了了!”薛菲哭喊着,电梯也不等,一路跑下楼梯。满江怕她出事,抱着啾啾一路跟着冲下楼梯。等他追出小区,薛菲已不见踪影。满江想了想,她肯定回原来住的宿舍了,刚搬新家,那宿舍还没退还给学校。于是,打车赶到他们原来的“家”。
果然,薛菲一个人趴在搬剩的床上,正无声地啜泣。满江把啾啾放在床上,摇摇薛菲的身子,轻声地劝她:“好了菲菲,那套房子,咱不要了,咱买套新的,好吗?”
薛菲起身抱住满江,大声地哭出来。
一家人将就着在“老家”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满江醒来不久,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人打来的:“你好,请问是满先生吗?我是张辽先生委托来的。张先生说你现在住的房子里面,那部空调有问题,他叫我们处理掉,他再买一部新的还给你。我现在就在你们家楼下,按门铃没人应,你看你现在能赶回来吗?”
也许是昨天折腾得太累了,薛菲和啾啾还没醒。满江留了张字条,自己打车回到“新家”。
两个穿着空调工制服的工人正等在小区门外。满江领着他们,上了楼,开了家门。
又是一股混合着恶臭的寒气扑面而来!两个空调工好像早有准备,戴上口罩,进了客厅,几下摆弄,把空调扛了出来。这时,满江发现,空调背面的外壳,特别是靠近下部处,几乎都被锈蚀掉了,几滴像是铁锈熔化成的暗黑液体滴下来。估计那臭味,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这家,实在太邪了,张辽太不够朋友了!满江郁闷地想。等他女儿康复,再跟他提出退房的要求,哪怕赔钱,也不能再住了。
离开小区,走到大街上,满江正想打车回“老家”,手机响了,是张辽打来的。
“满江兄弟,现在你跟嫂子在一起了吗?”
“没有,有啥事你说吧。”满江没好气地说。
“实在对不起,这事说来……唉,我怕薛菲她受惊吓过度,所以……我跟你讲了,你还是不要告诉她吧。是这样的,昨天在医院里,医生跟我们说了,在检查无瑕身体的时候,发现她一个月前悄悄做过人工流产,但流得不干净……你知道,她才十六岁啊!她妈当场就昏了过去……昨天晚上,无瑕醒了,在我的追问下,她承认了。她说几个月前,在初三同学的生日Party上喝多了,跟一个男生……唉,她怀孕的事我们一点都不知情,两个月前,她因成绩差被我打了一顿,后来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她流产了,自己用剪刀……她怕我们发现,就把那……把那空调机外壳打开,把死胎藏在……我实在说不下去了。如果那房子你不想再住了,我原价要回。这事给你们一家造成的精神损失,我会补偿的。”
原来是这样!听了张辽的话,虽是在炎热的大街上,满江依然阵阵发冷。蓦地,他想到,啾啾怎么会是那个样子呢?难道……正想着,张辽又说了:“还有一件事,满江,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昨晚,无瑕告诉我,她昨天去你家,刚好薛菲要去买菜,请她照顾小啾啾。她想这是个机会,就想把空调里的……那个取出来处理掉。但她到处找不到螺丝刀,只好用剪刀想拧开螺丝,不料,第一颗螺丝还没拧开,旁边的啾啾,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夺过她的剪刀,就向她肚子刺过去!同时,啾啾还冲无瑕喊了一声……”
“喊什么了?”满江发现自己脚步发软了。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