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天帝是恨我的。
当我跪地请求下凡时,他甚至抬都不抬一眼便允了,那恳求书与他而言,不过是无用的白纸黑字。
遥止去了,他自然是恨我的,从前恨夜月害得遥止遭受痛苦失去修为,而今恨弹歌夺了遥止的性命,遥止为我而死,在天帝看来,便是我夺了遥止的命。
他虽是王者,总归对这个义弟是有感情的,毕竟失去过亲人。他紧锁眉头,只摆袖让我早点领命离开,我求了一件事,求他给我三日的时间,解决完该解决的便投胎下凡。
他允了。
我抬头即看到娆玉满意的神色,我下凡,她是该高兴了。我心中冷笑一声,方才她也真是演了出好戏,声泪俱下地替我哥哥解了清白。
她一字一句地向天帝诉说,带着满身的委屈,说近日里发觉王母娘娘的无形兽不见了,派了人四处搜寻,竟在一个山洞里寻着它,谁想那模样竟是我哥哥的模样。她着实吓了一跳,细细回想起来,那日闯入她宫殿欲施不轨的人似乎浑身一股不易察觉的魔气,许是无形兽这个畜生沾染了魔煞之气,走火入魔,化成我哥哥的模样才作得恶。
她那时才知晓,是错怪人了,请求天帝明查,还说无论如何要还我哥哥一个公道,惩处无形兽。最后说到自己受的委屈和惊吓,恰如其分地滴落几行泪来。
王母忙不迭的将她搂入怀中,也是,他们底下无子嗣,王母一手将她养大的,岂能不心疼。
倒是天帝面无表情,捏着额角,沉默许久。
最后是凌厉的十个字:“释放云弹风,斩首无形兽。”再无过多的言语。
而我等得就是这句话,我哥哥释放了,我也就心宽了。
世间最美的,不过一家团圆。
这三日,我做了许多事情,也看到了很多人,应该说是碰巧遇见了很多熟人,又擦身而过。
一切像是冥冥之中的告别。
司命星君师父和百花仙子终成眷属,我送了一份厚礼,司命星君一阵唏嘘,我只管笑看他们甜蜜。
我与爹娘哥哥,说了许多话,有说不完的话,他们问我为何要下凡,我只说,哥哥从前游历了许多地方,如今我也想到人间游历一番,若有缘分,我再归来。
离开的最后一日,我撰写了一封信,行至万事宫,剩下的事只能交与银狮了。
刚绕过莲花池,便看见池边立着一个白衣翩翩的身影,未察觉我的出现,视线愣愣地集中在屋内的人。
我循着视线看向屋内,一个梨花美人正坐于软榻旁,目不转睛地瞧着榻上睡得正香的银狮,玉指欲抚上他的眉眼,却始终没有落下去,其深情显而易见。
正是苏樱美人。
没想到时间已过了这么久,她已历劫归来。
我实在不觉得银狮这睡得七倒八歪的姿势有什么可以看的。真是应了情人眼里出俊郞这句话,不过他也确实挺俊的。
只是苦了我眼前的浅泽,钉住般一动不动。心头是何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屋内的银狮后知后觉的醒来伸了个懒腰,苏樱慌忙起身退至一旁,转眼换了一副嗔目责怪的神态。
银狮看到她愣了许久,好在终于反应过来就是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苏樱越是挣扎,他抱得越紧。
忽觉旁边一阵凉风,白色身影从我身旁疾走而过,离开了此地。
“你个坏蛋,你为何伤了我的哥哥们?!”屋内是苏樱愤怒的声音。
“我……你哥哥?”再是银狮一头雾水的应答。
“你那日化作我的模样,不是还与我哥哥们打了一架!”一阵桌椅倒地的哗啦声,苏樱这姑娘也是挺猛的,直接挣脱,随手扔了桌椅过去。
我随着浅泽追了出去,隐约传来银狮激动的喊声:“苏樱,我是在做梦吗?”
后头便是苏樱口齿不清的回答了,我不禁脸上烫了会。
扶额想起这茬事儿了,七巧节那日银狮化作苏樱的模样,还被一个男神仙喊了妹妹,恐怕那几个男神仙就是苏樱的哥哥了。银狮这脾性,倒是实实在在与人打了一架。
他以为苏樱是个凡人,自然不会想到她出现在这里。苏樱如此聪慧的姑娘,怎能会找不着这满头银发的一个神仙呢。
我踏出门口,浅泽还呆立在那,我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看见我尴尬地笑了笑:“父君与我说,苏樱回来了,我便去了九天神宫,他们说她来了这里,我就寻过来了。”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看,这天界的漂亮女仙多如星星,前阵子,我瞅见过文曲星君的妹妹,长得那叫一个水灵绝色,你不妨考虑考虑。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呢。”
他神色复杂的看我一眼:“文曲星君的妹妹……才十岁。”
“没事,她总会长大的嘛。”
“……”
他展颜一笑,潇洒地摇了几摇骨扇:“苏樱是谁的,还不一定,我还有时间。我不能虚徒了风流公子这个称呼。”
说完便施施然离去了,我想着不愧是经历过风花雪月的人,如此自信。不觉又默默叹了一声。
心中也感慨,有缘人终相见,无分人也终别离。
此刻也不方便见银狮了,我将信交于小绿,便去了冰宫。
我要等一个人。我知道她肯定会来。
果不其然,冰天雪地的冰宫门口,娆玉踏雪而入。
她对着我盈盈一笑,目光望向平台,却骤然变了脸色。
“遥止呢?”她质问道。
我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冰台,笑道:“他自然是在他该在的地方。”
事实上,我早将他搬去银狮的老窝去了,冰宫又不是只有这一处有,再者那里有人照顾着,我放心。
“他在哪?你把他还给我!”娆玉的语气开始不善。
我笑了一声,她竟然说还给她,倒好似是她的一般。我缓缓地凑近她:“你想见他?可是,我不想让你见到他。”
她冷哼了一声道:“你都要下凡去了,即便藏着他,也是藏不住的。”
我手中化出了苍珠剑,平静道:“我们决斗吧。”
她一惊,睁大眼睛看着我道:“你说什么?”
“听说凡间,他们为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会互相决斗,谁胜了,姑娘便归谁,不如我们也来仿效下,如何?为了心爱的男人。”我缓缓地抬起了剑,杀气入剑,羽灵瞬间绽放了红艳的光芒。
她后退了一步:“你疯了么?你就不怕伤了我,娘娘找你的家人赔罪么?”
我定定地看着她,弯唇一笑:“我不怕。而且,是你逼我的。”
说完,一剑刺了过去,她慌忙退出冰宫化剑挡住。
从小到大,我舞剑从没舞得这么得心应手,剑像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如鱼得水。每一招都如此强大。
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在龙宫,那一道道痛人心骨的闪电,还差点死在娆玉的手上。
想起九重天的三雷劫,阵阵天雷撕人心肺。
想起举着雷器的水离,那一声声雷鸣犹若耳旁。
想起倒在我怀中的遥止,生死离别,而今又即将天凡相隔。
她是天仙,她终究抵不过羽灵的神力,我的剑从未有如此凝结的杀气,最后利索的一剑,刺入了她的莲心。
她的瞳孔放大,依旧恶狠狠地看着我,吃力的吐言道:“即便我死了,你也得不到遥止。”
我收回苍珠剑,冷声回道:“你绝情休怪我无情,我赢了。”
那血红色的衣衫在我的眼前瞬间湮灭,化成漂浮的颗粒,烟火般散开,雪地上落满了冰蓝,开出了一片雪莲。
我望着寒雪中羸弱的花骨朵,叹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你若心善净化,自会有其果,或许哪天,又能醒过来。你若心染尘埃,执迷不悟,你便永世长于此地吧。你留我一条后路,我也留了你一条后路,从此,我们恩怨皆了。”
我仰头望着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地飘洒而下,枝头上是银装素裹。
我踏着皑皑小路,回到了冰宫,将一封信置于冰台上。
他们将看到的是,是娆玉的诀别书。
我去了浮云殿,翻出了抄写的佛经,有三个人的字迹,遥止的,我的。另一个人无疑就是娆玉的,
他是她佛禅的老师,岂能不让她抄写。
我临了她的字,写下了这封诀别书。
“流云过,沧海落,最是伤离别。朱颜凋,明镜辞,芳心何处许。今日见,泪相连,君已去,永相随。”
是的,娆玉并非为我所杀,她只不过是殉情罢了。
王母眼中,她通情达理,又何尝不是个痴情人儿呢。
而我下凡,已是定局。
弹指之间,已是我在凡间的很多个年头,我甚至不记得是多少年了。
我走时,银狮赶来相送,问我不去看看遥止最后一眼么。我笑笑,只答不用。
因为刻在心里的人,印在脑际的人,我根本无需再看他。
这凡间的日子,我过得十分太平。
我带着记忆而来,只因在忘川河上我并未饮下忘川水。
都说孟婆是个满嘴掉了牙的老婆婆,又有谁知是个俏丽的年轻姑娘呢。
而我那时恰恰遇见了龙二,我凑近他耳旁说我不想忘了往事,帮我一把。
不过是与他耳语了几句,那孟婆眼珠子瞪我瞪得十分厉害。
我踏上了奈何桥,那孟婆端了忘川水喊我回来,那龙二不愧是个猛男,搂了孟婆便亲了下去,那后头的话自然就被咽回去了。
我对他感激一笑,投到了凡间。
凡间的日子过得悠闲,但最累的却是搬家,因为我真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头,一个地方待久了,人家看到我青春永驻不老,难免会引起误会,说我是妖怪之类的流言,我不得不在合适的时候搬个家。
我屋子里堆集最多的便是长生丹,每每天上谁来看我了,就带来一颗长生丹,生怕我死得早。
我给银狮的信中写了所有原委,并嘱咐他若是遥止醒来,就不要将往事告知了,他本就不会记得,何必惹得再痛苦。
后来也得知,娆玉死后王母悲痛欲绝,可也无从下手,要天帝彻查,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推断着天帝其实心里头都明白着,才会不管不顾,毕竟娆玉做了不少坏事。
白衡从佛主那归来后,又去找了天帝,我才得了这个长生的机会,可这么多长生丹,我又无法卖给别人,着实烦恼得很,不然,我怎么说,也是富甲一方了。
我三天两头搬家,令人惊奇的是,伏寒总能找到我,找到我便与我下下棋,喝喝茶。
阿桃总跟在身旁,与我叨唠那荒魔的宝贝女儿天天跑太华山来,却不是来与伏寒甜言蜜语,而是变着法的欺负他。每回都是气得伏寒闷声不吭,她才回去。
我听罢哈哈笑,那人倒是有趣。
伏寒冷眼一扫,阿桃就不说话了。
说起来,如今我住了一个最称心的地方,便是那时下凡的小村落,那四四方方的戏台子还在,红漆也被添了一层,新了不少。村落里的村民依旧淳朴,种田养禽,没事闲聊家常,偶尔有热心肠的婆婆来做媒,我只笑笑,说我克夫。也就没了下文。
凡间过的,便是生活。
也只有夜深人静时,想起心头上的人,犹觉痛苦。
我已不再服用长生丹,活得长,却也迷茫。心中的挂念已不在身边,再怎么活,都觉得无趣。
从今往后,便在此度过余生吧。
我如往日在院子里打理些花花草草,门口飘进一抹墨色身影。
我责怪道:“你就不能正常点进来的,吓着旁人就不好了。”
伏寒的冰脸上扯了几下,点了点头。
身后的阿桃总是笑嘻嘻地对着我打招呼,可今日却只含蓄地微微一笑。
我放下手中的活,摆了棋:“日子实在无聊,快陪我下一局。”
他立在那却没有动。
我不以为然,自言自语道:“从前每回我都输给你,可前阵子,你老是输棋,下子也下不准,你看,定是我的棋艺精进了,才老赢你。”
伏寒沉默许久,才回道:“今日就不下了,我与你说说话便好。”
我拖着他坐下,回道:“不行,你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这是我家,我说了算。”
他坐着迟迟没有落子。
我却觉得有些怪,抬眼看阿桃,竟见她红了眼眶。
我愣了,猛地握住伏寒的手臂,看着他的双眼:“伏寒,你看着我。”
他低下头,沉默不语。
我急了,吼道:“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阿桃哽咽道:“少主他……他眼睛……。”
“阿桃!”伏寒低喊了一声,阿桃欲言又止。
我僵在原地,似乎猜测出点倪端来,我慌张地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他毫无反应。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怪不得之前他总是走错棋,原来……原来他根本是看不清楚。
我将手搭在他的眉间,他往后僵了一下:“你……怎么了?”
阿桃扑通一声扑至我面前,忍不住地抽泣道:“少主他……他再也看不见了。”说完便是哇的一声,泣不成声。
“为何?为何?”我茫然无措。
伏寒一手抓住阿桃,厉言道:“阿桃!”
阿桃抽噎不止:“少主,今日你不让我说,我也要说。弹歌姐姐,少主看不见了都怪你!都怪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
“少主为了你,把双魂引都让给你了。可那是他今后的眼睛啊,给了你,他可就没了啊。你可知双魂引是肥遗族的祖传珍宝,肥遗族世代眼睛不好,只有祖传的神兽双眼,便是这对双魂引才能让失明的双眼重复光明。那****来要双魂引,岂知三日后便是换眼的祭典,过了这个时辰,这双魂引就再也不能成为少主的眼睛了。可他一声不吭地就给你了,你又如何知道他的用心良苦,都怪你,都怪你。”阿桃一口气嗔哭着说完。
我愣怔着反应不过来,而伏寒早已不知去向。
我起身冲出门外,拽住他正欲离去的身影,心头一阵苦涩:“我弹歌何德何能,让你受这种苦难。”
他转身满不在乎地挤出一丝笑:“无妨的。你不必放在心上,遥止是我刺伤的,我也是还他个人情。”
我鼻头一酸,指着我的双眼道:“把我的拿去,我宁愿你把我的拿去。”
他无奈地表情道:“你的拿来,也无用。这么漂亮的眼睛,还是长在你身上最好看。”
“不,你拿去好了。你让我怎么办?你这样的情义我该怎么还?”我有些失神,看不见一定很痛苦,世间万物,繁花容树,绚烂的色彩,都看不见,那是怎样的一种苦痛。
他的手抚上我的脑袋:“那你给我唱出戏吧。我听听。”
“好。”我点了点头,拉着他走至戏台子的草地上,找了最中间的位置,将他安置在那。
附耳道:“今日我可是扮一个翩翩公子和窈窕淑女。不要被我迷倒了。”
他唇角弯起,笑了笑。
我登上戏台子,锵锵锵地配了声,甩了袖子,开口唱道:“小姐呀,几次回头秋波盼,含情脉脉意难猜。料你也人虽进府心在外,料你也闷坐香闺尽徘徊……”
我扯开了嗓子唱着,看着伏寒的脸庞表情变幻,谁知底下竟渐渐涌入了人潮,一波又一波。
我羞不得,便也放开了唱着。
心头却想起了那日底下立着的紫色身影,如此的全神贯注,清俊的眉眼,是天地间的独影,我只看得到他。
至今还记得被他拥入怀中的那阵悸动。
我换了女声唱着:
你我鸾凤两分开,曰思夜想锁双眉。在高楼望尽天涯路,终曰里盼君君不归……
却是唱到了心头里,这话也刺中了心坎。
那日,伏寒问我,你想他么。
我点头,想。
我曾在梦中梦见他无数次,梦见那时我得了伤寒,师父将我搂在怀中,一遍又一遍的擦拭我额头的冷汗。迷糊中喊着师父,他用体温热了我的身子,我梦中贪恋的闻着兰香,只愿不再醒来。
也梦见梅花树下,他不断地朝我招手,每每我奔了过去,他又不见了。
有些感情堆积在心中太久,本以为忘了。可总是有一句话便能触动,从而内心活了过来,又是生生的疼痛。
红豆相思,如今这相思真应了当初那句,豆红入骨君不知。
我在唱完最后一句后回过神来,伏寒稳稳地在那,跟着众人的鼓掌。
我对着他笑,却在看到他背后的人时,僵住了笑脸。
那是我印刻了千百遍的面庞,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这边,夕阳映着他的身影,犹如梦幻。
我猛地跳下戏台,跑了过去,可那人影已随着人潮而去。
我拽着伏寒的衣袖,着急道:“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
他先是一愣,将我推了出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