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素夭如此激动地怨我糊涂之辞始料未及，愣得一时没了话头，她说他去不了，遥止去不了却又是怎么回事，我的额角突涨得厉害，扶着轻捏了几下，等着她继续道来。
可她如此跪着我实在别扭得很，便执意拖她起身，看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又递了口茶。
她好歹是坐下了，可摇首不肯吃口茶，按下我捧茶的手，惴惴不安地紧绞手指，可眼神却是下了好大的决心般，坚定地望着我：“素夭心中有愧，若是早知上仙身份，此事我定早早与上仙和盘托出，好让上仙做个了结。没想到上仙并未想起此事，我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你被罚至凡间后，于遥止而言，天帝的威胁已不吹自破，而天帝却以为你都下了凡间了，遥止总该安稳成婚，不再有不实之想了，就算心中有不满，最多也是与天帝生场气，可天帝万万没想到一向冷静沉着的遥止竟不管不顾随着你下了凡间，陪着你在凡间出生到长大，简直寸步不离，一回都没回过天庭，这行径，比私自下凡却不知道严重了多少。”
“一直陪着我？寸步不离？”我无法置信地重复她说的话，又是呆了许久，心口不断地涌入复杂的情绪，不知是喜还是忧。
素夭点点头：“也是我亲眼所见，那时我还心有所念，便暗中派人跟着，却不曾想过看到的是他对你无微不至的陪伴，他像是着了魔，任谁劝也不听。若说师父对徒弟爱护之情真切，可他如此岂只只是护徒之情，你说是不是？”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越听越糊涂，我真的不知道。那时我饮了忘川水投胎转世，哪还能记得他，可从他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便记得他。
原来春夏秋冬，花开花落，他竟一直默默地陪在我身旁，时而出现，时而隐退。我那时想起这些往事，以为他只不过是偶尔下凡来看看我，陪陪我好给我个念想，好偿还对我这个徒弟的愧疚之情，却不想是他一直就在凡间。
我还奇怪为何我想念他需要他时，他总会出现，原来如此，原来是一直在我身旁，我的眼眶竟有些发热，我想，师父还是惦记着我的，他还是惦记着我的。
素夭见我不语，叹了一声继续道：“若是普通神仙，在凡间待了那么久，天帝早就发天威了。可遥止毕竟是天帝的义弟，见遥止如此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中也忍让了一段日子，可没想到遥止竟破了规矩，要娶凡间的你。这可是触犯天条的事，天帝即便再护着遥止也坐不住了。”
我心中一紧，问道：“天帝罚他了？”
素夭凝眉回道：“罚了。此事天帝定要罚的，可罚得说重倒也不重。就在你们的吉日前，天帝下令将遥止关进天牢思过。天帝也是打得个好算盘，派去捉拿遥止的多数是与他共患难过的好兄弟，遥止即使反抗也下不了手伤他们。遥止关进天牢后，天帝不闻不问，只当囚禁着他，让他自己想通。没想到遥止一纸上书恳求，彻底将天帝惹怒了。”
“他恳求了什么？”我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素夭目光哀切地望着我：“他恳求天帝贬他为凡人。在凡间度过一生一世。”
我的胸口猛地一跳，似有东西堵着里边，一时说不出话来。
“上仙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他为何这么恳求，无非就是为了……”素夭殷殷地将我望着。
我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脑子像被抽空了般无法思考，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了，太多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无法接受，我怎么接受得了，我低头缓了片刻，终是说道：“天帝定是不允吧。”
素夭接口道：“天帝哪里肯允。你也知道，天帝除了一个仙去的妹妹，只有遥止这么一个义弟，虽不是亲兄弟，也待他如己。遥止上神本就是功臣，他信任遥止，将暗兵委于遥止调训，防范于魔煞的再次重生。若是其他人，天帝哪里放心。加上本身的兄弟之情，他岂会舍得遥止入了凡间？他怒的是遥止为了你，竟置他置整个天庭于不顾，也全然不顾身上肩负的重责，天帝怒极，却又舍不得罚他，便扼住了他的软肋。说若是遥止再一意孤行，便……便取了你的魂脉，让你从此消失不见。”
我呵呵笑了一声，天帝对我倒是狠心，也是，我只不过是一朵莫名的花而已，野草野命罢了，但遥止对天帝来说，却重如泰山，若要从中抉择，自然是要舍弃我的。这事我已听得八分明了，仔细理了一番问道：“所以遥止当初失约，是因为天帝不肯，将他关在天牢是吧？而你说得他去不了，就是这个意思对吧？”
我转眼想着，那会我是凡人，哪里知道他是天上的神仙，只是一味地翘首期盼。再后来虽恢复了记忆，却也总以为遥止欲补偿我未果，却没想到有此缘由。
素夭迟疑了一会，目光闪烁许久，回道：“其实，他也不算失约。”
“不算失约？”我又糊涂了。
素夭直直地看着我：“他为了守约去凡间找你，费尽周折闯出了天牢。可天庭的出口已全被把守封闭，他……他……”
“他把守卫都……杀了不成？”看她这一口气顿住，我急得直打岔。
素夭摇头，眼中竟有泪光闪动，迟迟才回道：“他跳下了堕仙台。这是他去凡间最快的法子。”
我如同被灌了个响雷，惊得全身麻木，堕仙台，竟是堕仙台。竟为了我，跳下了堕仙台。
生抽仙骨断仙根，千锤万鞭落于一身。即便熬过了也是遍体鳞伤，熬不过就是魂飞魄散。
他说他曾失去过全部仙力，可我从没问过他为何失去过全部仙力，竟是为了我。鼻间不可抑制的涌了层层酸意。
素夭柔声道：“事到如今，你总该知道遥止他对你用情有多深了。那堕仙台的苦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他这一跳，不仅失去了所有的仙力不说，还受了重伤。他这可算失约？”
我怔怔地看着茶杯，只觉视线模糊，无力地摇摇头。
素夭默了会，飘飘渺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上仙后来在凡间的事，是一点都不记得了么？遥止下了堕仙台，便去找你，可他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滞滞地将目光看向她。
她似乎又跪下了，哽咽许久，才说出话来：“当初我对遥止执迷不悟，对你又心有怨念。遥止关在天牢时，我日日去探望，只想以真心挽回婚约，我总以为遥止应该是我的，我是与他赐了婚的。我不愿继续待在龙宫，也不愿被别人抢了东西。可遥止决绝地与我说，他不会与我成婚，他心中只有一人，那就是你。他说从前他虽对你心生情感，却介于天规，不想逾越害了你。可没想到你小小的一个人儿，竟在婚宴上对他坦白心迹。而当你被罚凡间后，他终于明白，不论天规也好，禁忌也好，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待在你的身边。从将你捧回去那时候一样，好好护着你，看着你笑你哭，看着你生气撒娇，看着你对着师父他又打又闹，他才觉得身上的血液是流淌着的。我那时哪里听得了这些话，即便知道他之前答应赐婚有苦衷，我也只是愈加的怨恨你，怨恨你毁了本该属于我的婚礼，夺了本该属于我的人。”
她泪眼朦胧地仰头看着我，双手却不住的颤抖：“所以……所以……我一气之下，下凡……杀了你。”
我手中的杯子一滑，哗啦一声碎了满地，脑海中是模糊的冷雨天，一个红色身影握着一把长剑，直直刺入了我的胸膛，怒吼响在耳旁，我要你灰飞烟灭。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惊恐地看着她。怪不得我时常做这样一个恶梦，回回醒来是无止的恐惧。我竟是这样死的，这是何等的孽缘。我还曾热心地帮了杀我的凶手，老天真是捉弄我，捉弄我。
素夭泣不成声：“遥止下凡找到你时，你早已魂飞魄散。是我对不住你，罪孽深重。即便被罚守护南荒，也抵不了我的罪。你曾经那么无畏地帮助我。如今我一得知你就是夜月上仙的消息，我内心十分惶恐不安，便赶过来请罪。今日素夭要说的话也说完了，怎么处置全凭上仙，素夭不会有半句怨言。”
我紧攥着双手，若不是我魂飞魄散，若不是伏寒，我也不会在这天界里，要说不恨素夭，我岂能不恨，若说恨她，我也难以恨之入骨，此刻，我脑中只有遥止对她说的话，他说只想待在我身边，我越想越是摇头，问道：“遥止当真与你说过那些话？”
素夭点头：“千真万确。你也可以亲口去问他。”
我陡然起身，迈了几步又缓缓顿住，窗外送来的清风吹得我清醒了几分，我这是做什么，我即便去问了又怎样，我哂然笑了笑，脸却是僵硬的很，昨日的对话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他冷淡的话语是我心里驻扎的刺，我记得太清楚了，我说过我死也不会去找他，我看着素夭问道：“你可知，他昨日对我说了什么？”
素夭不解地看着我。
“他说让我不要再去找他。他亲口说的。”我摇了摇头，叹道：“他还说他忘了娶亲之事要将婚事退了，你知道么？昨日就像是多年来的一个了结，浇灭了我心中所有的希望。今日听你一番话才知，他从前为我受了许多苦。可这些话却让我觉得更加心痛，我就像是站在一叶不知去往哪里的扁舟上，有的只是混沌。”
素夭听完反而正色道：“上仙，虽然这话也许轮不到我讲。可你想想，之前遥止的所作所为哪件不是为了你好？他凡事都是放在心里，也许这回也是有理由呢？你为何不好好深究一番？有些事，错过了可就没机会了。”
我累得很，有些事情容我细想，容我琢磨，但今日我实在太乱了。此时看看窗外的天空已明亮了许多，差不多该是辰时了。我对着素夭摆了摆手道：“你走吧。”
素夭一顿，长跪不起，低头道：“请上仙责罚。不然素夭心里实在不安。”
我起身往门口行去，有点晃便扶着门，说道：“回吧。日后哪天我想取你的性命了也说不定，我下趟凡间易如反掌，杀个卖油郎更是易如反掌。”
素夭惊慌道：“这事与卖油郎无关，还请……”
我无奈笑笑：“回吧。”
我岂会做那种无理的事，看素夭的模样，就明白，人有了软肋，总是会变得脆弱。
我出了门，看着天边飘来两抹黑影，该是接我受罚的天兵天将到了。
眼观天际，不知为何，那一片半天竟黑得如此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