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是东方吐白,月落星退。
我将门打开,看着眼前长裙挽髻的妇人,愣了很久才认出她来,竟是许久不见的素夭。
小绿在旁睡眼惺忪地禀报说,大清早的这姑娘非要见您,我就将她引进来了。
素夭听到这话尴尬的望我一眼,神情也不像从前那般,气势凌人的。我让小绿好好歇着去,就迎了素夭进来,上了茶。
她的模样倒是没怎么变,依然艳丽动人,只是眉间时不时地流露了一股柔意,较先前,更觉得美了几分,看来她过得还不错。即便是普通的凡间夫人打扮,可精神头全不似从前,是实实在在最简单的那种美。
可不知为何,每每她看向我时,眼神总是有点飘忽不定,神情也变得复杂,倒像是怕我似的。
两人坐定,竟一时无语。
我与素夭也并非是深交之友,从前虽有零星恩怨,也早已冰释前嫌。如今她这突然造访,我倒有点摸不着头脑,想起自龙宫分别后,只从遥止口中得知她离了龙宫,却不知她究竟去了哪里。
我打破沉默,开口问道:“你过的可还好?是有什么急事找我么?”
她目光闪动,似是整理了一番情绪才回道:“当初多谢天仙出手相助,我差了可信之人去找你师父,可迟迟未得消息。正焦急之刻,那仆人回来报信,说寻不着你师父,可在路途中瞧见遥止上神急急赶来,我听罢也放了心。”
先前龙宫的往事历历浮于眼前,他救我于水火之中,他在深潭旁的表白,如今想来犹如刀刻,我回神过来噙了口茶,却是苦得很,我回道:“从前的事就不提了,听闻后来你离了龙宫,是去了哪里?如今过得可好?”
她低眉不自觉的微微一笑,眼中尽是柔意,她将手抚上发髻,微羞道:“如今我已嫁为人妇。”
我先是一愣,再就是笑道:“那恭喜了。”见她的装扮虽心中已明白半分,但听到她亲口告知,也是略微诧异。
她抬首回道:“多谢。你肯定没想到吧?那时我对龙宫已无任何留恋,离了龙宫后,也迷茫得很,不知道去到哪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凡间的一个小村落,也认识了如今的夫君。他呀不过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一个傻不啦叽的卖油郎。当时我见村落里的人都亲切朴实,对我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也是照顾有加,我便留下了,凭着带出来的积蓄安置了下来。”
我给她添了口茶问道:“你夫君对你好么?”
她顿了顿,似乎陷入回忆,温文笑道:“好。你可不知,那个卖油郎有多傻。起初天天提留了最好的油往我家里送,可跟我说句话却是面红耳赤,只管留了油就走。家里有个什么事,甭管大大小小,他总是第一个来,粗活重活都帮着我做了,可嘴笨,说不出什么花样来。就只会问我是否吃饱了,水缸里的水还够不够,屋顶最近有没有漏水,我若是问他对我这么好图什么,他又是一通面红耳赤,只管嘿嘿的傻笑,笨手笨脚地找个借由就走了。起头我也没怎么理他,可他日日坚持,不论风吹雨打,都来我家帮这个帮那个,我若是不开门,他就在门外候着,木木讷讷的一根筋。淋了雨也不知道躲。”
她的笑意渐渐从唇角漾了开,“后来倒是学着买了些姑娘家喜欢的胭脂水粉首饰送来,可你想,他一个卖油郎能有多少积蓄?他家里还有个老母,岂能这么乱花钱。有一回我便问他,哪里来的这么些钱买这些东西,他说是一分一厘积攒下来的,从前卖油只跑一趟,为了多赚钱便跑个两三趟,再绕远了卖。我说往后不准乱买东西,他见我生气就急了,倒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语无伦次地解释说想买我喜欢的东西,可又不知道买什么,我说你是呆子呀不会问我么。他愣愣地立着挠首说他知道错了。我是哭笑不得,我那话哪是让他认错的意思,你说他傻不傻?”
我莞尔一笑,听着她说话,可以想象出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来,朴实忠厚,本本分分的人,倒是与素夭很合适。
她摇头笑了笑:“你肯定觉得他不怎么样吧?从前我不懂****,总以为要嫁的人得有多优秀,自己的婚约得有多风光,而爱情更要轰轰烈烈才行。可如今明白了,我这一生,能有一人真心真意待我好,我就知足了。他虽是个卖油郎,却让我觉得从未有的温暖和踏实。冷了热了,开心了难过了,他总是第一个关心我的人,什么事都替我先想着。本就是没钱人,也张罗了风风光光的婚礼将我娶进门,如今,他是我的夫君,也是我的至亲。”说着说着她却红了眼眶,“只可惜,我不能为他生个孩子。”
我给她续了茶,心中也是万分感慨,她从前的经历不好,从小便缺少关爱,如今得了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也是万幸。我琢磨着问道:“那这事他知道么?”
她点点头,眼眶又深了一层水雾,回道:“当初进门前我便与他说了,心中也忐忑。可他却嘿嘿傻笑说娶到我这样的媳妇他就一辈子知足了,有无子嗣他并不介意,只想与我白头偕老。还说若我想要个孩子,也可以续一个,这年头孤儿也多也可怜,全看我的心意。”
说完泪水便缓缓淌了下来,她轻轻拭了去,说:“我还有什么可盼的。中间父王也来找过我,我只执意嫁于卖油郎,他也无奈,赐了我自由之身,也赐了许多珍品。亏得我们东海不像你们天界的神仙,禁止与凡人相恋,我也过上了如今的日子,我心中知足。”
我点点头道:“如今你过得好便好,今后有什么需要,只管来要。”
她听到此话又淌下几行泪来,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她已起身跪于我面前。
我一时怔住,欲扶她起身,她死活不肯,只哭哭啼啼的说:“夜月上仙,我对不住你。”
我愣愣地忙问此话怎讲。
她缓了几分情绪,回道:“我听闻你被罚之事,才知你就是从前的夜月上仙,这几****心头郁塞,从前的事犹如钉子钉在心中,难以开怀。我对不住你,我曾经那么对不住你,可你却还帮了我。我实在是罪孽深重,不知如何报答你。”
我听她这话听得心中茫然,不知她说的是何事,便问道:“罪孽深重?你是说毁我甜汤之事?要说从前的事,我零零总总只记得一部分,并未记全,究竟是何事?”
她依旧跪地不起,神色凝重起来:“我今日来,便是告知上仙实情的。上仙听完,如何处置素夭任凭上仙。”
“你不妨起身再说。”我一头雾水。
她摆摆手,哑了声音,回道:“这还得从我和遥止上神结下婚约那时说起。此事恐怕上仙并不知情,当年遥止与我结下婚约并非他自愿,而是天帝所迫。”
“天帝所迫?”我茫然问道。
她点点头继续道:“父王找我至凡间时,骂了我一通,说从前给我安排了这么好门亲事,全是我自己不争气,如今才嫁给卖油郎。我细问以后才知,当年天帝从遥止的言行举止中察觉他对你并非师徒之情那么简单,遥止是他的义弟,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遥止犯错,师徒恋本就是禁忌,到时遥止若情非得已犯了错,天帝也保不了他。他便出主意要给遥止赐婚。”
我一沉思,打断道:“遥止对我不简单?师徒恋?怎么会,天帝也真是糊涂了。”
素夭睁着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我,重重叹了口气:“上仙啊,糊涂的是你啊。你且听我道来。当时天帝苦于没有合适的好人选。恰好我父王进宫禀报凡间的干旱之事,见天帝愁眉不展,便问了缘由。父王知晓后,便将我举荐给天帝,也是因为族里就我刚好适龄,不然他岂会想到我呢。父王说遥止上神乃众女仙十分爱慕的对象,在天界选个优秀的女仙指婚与遥止,恐怕会引起其他女仙不满也说不定,而若将我素夭赐婚于他,一则我是东海的二公主,离得远事端少,二则即使矛头指向我们,我们龙宫也愿意承担,三则这三界中适婚的女子里,只有我是身份还算能够匹配上的。当时天帝念在我父王利用镇海之宝帮助凡间治理干旱的功德上,便将这事允了,将我赐婚于遥止上神。遥止上神知晓后本是断然拒绝,可天帝说若他不允,便将上仙你送回原地守恩。言下之意,是将你送回一禅堂的凤凰林,也就是幻化出你的灵气之地,让你守护凤凰林不得再踏出林子半步,这不是软禁是什么,既然是天帝,会有更狠心的也说不定。我那会才知,当初遥止答应赐婚,并非他自身所愿,而是为了护着你啊。”
我愣愣地看着她,想起当年遥止决绝的身影,哪怕我苦苦等着他也完全不理会,难道都是为了护我么,我有点糊涂了,确实倒是糊涂了。我抚上额头,只觉头钻钻地疼,喃喃道:“可他为何不与我说呢?”
素夭拭了一把眼泪:“他是什么样的性子想必你比我更了解。他与你说了又能怎样,也改变不了天帝赐婚这个事实,反而徒增了两个人的烦恼,他也怕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情来,所以他选择默默地自己承受这一切,不然就是害了你。当初我并不知情,得知赐婚他也应下来时是心生欢喜,偶尔见着他,与他说话,他也只是寡言少语,并不怎么搭理我,我却以为许是他生性清冷,才会如此。可每每想到要与他成为夫妻,心中难抑喜悦,我知道他是多少女仙心目中夫婿的人选,而如今这个事就落在我头上,犹如做梦一般。可没想到婚礼上你竟醉酒大闹了一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他表白,我惊讶之极,也对你心生怨念。”
我撑着额头,想起那日的情景,实在刻骨铭心,只觉得师父从今永远离我而去,却没想到他那断然离去的背影下,有这么一番原因,脑袋顿时混沌了起来,无力地回道:“你不知情,我又破坏了你的婚礼,你有怨念也是正常的。”
素夭摇摇头道:“如今想来我却是佩服你的勇气。当年你这么一闹,天帝手下将你捉去要罚你,遥止抛下正欲行碑之礼的我,拦着他们不成,便追了过去,徒留这么大个婚宴,徒留这么些个宾客和我这个孤零零的新娘。那时我心气高,哪咽得下这口气,丢得下这个脸,一气之下就跑走了。心中对你的怨念也愈加深切。”
我握着茶杯的手却是怎么都提不起来,太多的往事浮上心头,重重地压着我,我回道:“师父护着徒儿也是人之常情。可后来在凡间,他来找过我,还说……还说什么娶我。”我哑然一笑,“可结果呢,却再也没有音讯。他岂能如此对我。”
素夭听到此处情绪异常激动,动情道:“上仙如此懂事理之人,怎么就这么糊涂呢!不是他不去找你,而是他去不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