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烈文受不了这些刺激,于是宣布辞职。他自1932年12月1日起编《自由谈》,至1934年5月9日刊登启事,宣布辞职,借口现因事忙,无暇兼顾,“自即日起,关于本刊一切事项,由张梓生先生主持”,前后编了一年六个月零九天。
在黎烈文辞职的当儿,《自由谈》上正为廖沫沙的《人间何世》的小品发生争论。
唐瞍曾说:他觉得作者说创刊号登着周作人十六寸放大照片,又是旧诗,又是黑边框起来的手迹,一时以为“错买了一本摩登讣文”,《人间何世》这个题目很好,这话不免刻薄,但看上去可又实在相像哩。他说这话似乎是一种冷嘲热讽,但在黎烈文听来,则好像是在谈的宿命论。因为,既然是创刊号,怎么能让人家看起来是“以为错买了一本摩登讣文”呢?难道是因为当初“自敲锣鼓自唱戏”出了问题?或是摆弄出一位“‘像煞有介事’的导师”之后所导致的吗?
黎烈文,这位没脱掉书生气的海归,当真是面口难辩,以致只好拂袖而去。至于我们也更难说清楚。
我们说是闹剧并非是空穴来风的。下面是由鲁迅当年在《自由谈》剪贴下的文章。今附录于此,以飨读者。
[附]鲁迅关于《自由谈》的剪报
1.张资平启事
五日《申报》《自由谈》之《谈“文人无行”》,后段大概是指我而说的。我是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的人,纵令有时用其他笔名,但所发表文字,均自负责,此须申明者一;白羽遐另有其人,至《内山小坐记》亦不见是怎样坏的作品,但非出我笔,我未便承认,此须申明者二;我所写文章均出自信,而发见关于政治上主张及国际情势之研究有错觉及乱视者,均不惜加以纠正。至于“造谣伪造信件及对于意见不同之人,任意加以诬毁”皆为我生平所反对,此须申明者三;我不单无资本家的出版者为我后援,又无姊妹嫁作大商人为妾,以谋得一编辑以自豪,更进而行其“诬毁造谣假造信件”等卑劣的行动。我连想发表些关于对政治对国际情势之见解,都无从发表,故凡容纳我的这类文章之刊物,我均愿意投稿。但对于该刊物之其他文字则不能负责,此须申明者四。今后凡有利用以资本家为背景之刊物对我诬毁者,我只视作狗吠,不再答复,特此申明。
这很明白,除我而外,大部分是对于《自由谈》编辑者黎烈文的。所以又次日的《时事新报》上,也登出相对的启事来——
2.黎烈文启事
烈文去岁游欧归来,客居沪上,因《申报》总理史量才先生系世交长辈,故常往访候,史先生以烈文未曾人过任何党派,且留欧时专治文学,故令加入申报馆编辑《自由谈》。不料近两月来,有三角恋爱小说商张资平,因烈文停登其长篇小说,怀恨入骨,常在各大小刊物,造谣诬蔑,挑拨陷害,无所不至,烈文因其手段与目的过于卑劣,明眼人一见自知,不值一辩,故至今绝未置答,但张氏昨日又在《青光》栏上登一启事,含沙射影,肆意诬毁,其中有“又无姊妹嫁作大商人为妾”一语,不知何指。张氏启事既系对《自由谈》而发,而烈文现为《自由谈》编辑人,自不得不有所表白,以释群疑。烈文只胞妹两人,长应元未嫁早死,次友元现在长沙某校读书,亦未嫁人,均未出过湖南一步。且据烈文所知,湘潭黎氏同族姊妹中不论亲疏远近,既无一人嫁人为妾,亦无一人得与“大商入”结婚,张某之言,或系一种由衷的遗憾(没有姊妹嫁作大商人为妾的遗憾),或另有所指,或系一种病的发作,有如疯犬之狂吠,则非烈文所知耳。
此后还有几个启事,避烦不再剪贴了。总之:较关紧要的问题,是“姊妹嫁作大商人为妾”者是谁?但这事须问“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好汉张资平本人才知道。
可是中国真也还有好事之徒:竟有人不怕中暑的跑到真茹的“望岁小农居”这洋楼底下去请教他了。《访问记》登在《中外书报新闻》的第七号(七月十五日出)上,下面是关于“为妾”问题等的一段——
3.启事中的疑问
以上这些话还只是讲刊登及停载的经过,接着。我便请他解答启事中的几个疑问。“对于你的启事中,有许多话,外人看了不明白,能不能让我问一问?”
“是那几句?”
“姊妹嫁作商人妾,这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影射?”
“这是黎烈文他自己多心,我不过顺便在启事中,另外指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呢?”
“那不能公开。”自然他既然说了不能公开的话,也就不便追问了。
“还有一点,你所谓‘想发表些关于对政治对国际情势之见解都无从发表’,这又何所指?”
“那是讲我在文艺以外的政治见解的东西,随笔一类的东西。”
“是不是象《新时代》上的《望岁小农居日记》一样的东西呢?”(参看《新时代》七月号)我插问。
“那是对于鲁迅的批评,我所说的是对政治的见解,《文艺座谈》上面有。”(参看《文艺座谈》一卷一期《从早上到下午》)“对于鲁迅的什么批评?”
“这是题外的事情了,我看关于这个,请你还是不发表好了。”
这真是“胸中不正,则眸子焉”,寥寥几笔,就画出了这位文学家的嘴脸。《社会新闻》说他“阒懦”,固然意在博得社会上“济弱扶倾”的同情,不足置信。但启事上的自白,却也须照中国文学上的例子大打折扣的(倘白羽遐先生在“某天”又到“内山书店小坐”,一定又会从老板口头听到),因为他自己在“行不改姓”之后,也就说“纵令有时用其他笔名”,“但所发表文字,均自负责”,而无奈“还是不发表好了”。但既然“还是不发表好了”,则关于我的一笔,我也就不再深论了。
一枝笔不能兼写两件事,以前我实在闲却了《文艺座谈》的座主,“解放词人”曾今可先生了。但写起来却又很简单,他除了“准备反攻”之外,只在玩“告密”的玩艺。
崔万秋先生和这位词人,原先是相识的,只为了一点小纠葛,他便匿名向小报投稿,诬陷老朋友去了。不幸原稿偏落在崔万秋先生的手里,制成铜版,在《中外书报新闻》(五号)上精印了出来——
4.新儒林外史
第一回揭旗扎空营兴师布迷阵却说卡尔和伊理基两人这日正在天堂以上讨论中国革命问题,忽见下界中国文坛的大戈壁上面,杀气腾腾,尘沙弥漫,左翼防区里面,一位老将紧追一位小将,战鼓震天,喊声四起,忽然那位老将牙缝开处,吐出一道白雾,卡尔闻到气味立刻晕倒,伊理基拍案大怒道,“毒瓦斯。毒瓦斯!”扶着卡尔赶快走开去了。原来下界中国文坛的大戈壁上面。左翼防区里头,近来新扎一座空营,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无产阶级文艺营垒受了好人挑拨,大兴问罪之师。这日大军压境,新扎空营的主将兼官佐又兼士兵杨邨人提起笔枪,跃马相迎,只见得战鼓震天,喊声四起,为首先锋扬刀跃马而来,乃老将鲁迅是也。那杨邨人打拱,叫声“老将军别来无恙?”老将鲁迅并不答话,跃马直冲扬刀便刺,那杨邨人笔枪挡住又道:“老将有话好讲,何必动起干戈?小将别树一帜,自扎空营,只因事起仓卒,未及呈请指挥,并非倒戈相向,实则独当一面,此心此志,天人共鉴。老将军试思左翼诸将,空言克服,骄盈自满,战术既不研究,武器又不制造。I临阵则军容不整,出马则拖枪而逃,如果长此以往,何以维持威信?老将军整顿纪纲之不暇,劳师远征,窃以为大大对不起革命群众的呵!”老将鲁迅又不答话。圆睁环眼,倒竖虎须,只见得从他的牙缝里头嘘出一道白雾,那小将杨邨人知道老将放出毒瓦斯,说时迟那时快,已经将防毒面具戴好了,正是:情感作用无理讲,是非不明只天知!欲知老将究竟能不能将毒瓦斯闷死那小将,且待下回分解。第二天就收到一封编辑者的信,大意说:兹有署名柳丝者(“先生读其文之内容或不难想象其为何人”),投一滑稽文稿,题为《新儒林外史》,但并无伤及个人名誉之事,业已决定为之发表,倘有反驳文章,亦可登载云云。
使刊物暂时化为战场,热闹一通,是办报人的一种极普通办法,近来我更加“世故”,天气又这么热,当然不会去流汗同翻筋斗的。况且“反驳”滑稽文章,也是一种少有的奇事,即使“伤及个人名誉事”,我也没有办法,除非我也作一部刮目的《儒林外史》,来辩明“卡尔和伊理基”的话的真假。但我并不是巫师,又怎么看得见“天堂”?“柳丝”是杨邨人先生还在做“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者”时候已经用起的笔名,这无须看内容就知道,而曾几何时,就在“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旗子下做着这样的幻梦,将自己写成了这么一副形容了。
时代的巨轮,真是能够这么冷酷地将人们辗碎的。但也幸而有这一辗,因为韩侍桁先生倒因此从这位“小将”的腔子里看见了“良心”了。
这作品只是第一回,当然没有完,我虽然毫不想“反驳”,却也愿意看看这有“良心”的文学,不料从此就不见了,迄今已有月余,听不到“卡尔和伊理基”在“天堂”上和“老将”“小将”在地狱里的消息。但据《社会新闻》(七月九日,四卷三期)说,则又是“左联”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