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干瘦的老头儿背着手,躬着背,从屋前的小路上走来。我赶紧跑进屋里,告诉母亲:“妈,太公来了!”
“太公来了,你赶紧给太公搬凳子,请太公坐呀!”母亲说。
于是,我搬一张凳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这时太公正好走到阶沿上。
“平妹子,我来了。”太公对我母亲说。
“来了好啊。留下来吃饭吧,昨天正好收到孩子她爸寄来的包裹,他寄了点江西山里的野味回来,说是野猪肉,难得吃到呢。您要是今天不来,我还打算做好了,让素妹子给您送点去,也尝尝鲜。”
“好,我就留在这儿吃啦。”太公说。
太公留下来吃饭。母亲把好吃的菜都往他的饭碗里夹。我也想吃一点。但母亲拿眼睛挖我,不让我的筷子伸到太公那边的菜碗里去。
我小时候有好多疑问。比如说,我妈姓文,我叫太公的这个人,是妈妈的爷爷,可是,他不姓文,而偏偏姓刘。我有两个舅舅,一个姓文,一个姓戴。我有三个姨妈,一个姓文,两个姓戴。最奇怪的是我有两个外公,一个姓文,一个姓戴,而外婆呢,一个也没有!只有一个姓胡的老太太,经常跟我外公和舅舅吵架,她一吵了架就往我家跑,后来干脆住在我家里。每一次她来都会带好多东西,像搬家。但那些东西一样也不是送给我们的,而是她自己的。她在每样东西上都写上了她自己的名字,从小勺子到大衣柜,我都看到有一个“钧”字在上面,那个字代表了她的名字。
许多年以后,我才把这些复杂的人物关系弄清楚。首先,我是有亲外公和亲外婆的。但亲外公和亲外婆离了婚,又各自结了婚。我的亲外公姓文,他和亲外婆离婚后,带着我妈、我大舅舅和大姨妈一起过,所以,我妈和我大舅舅、大姨妈也姓文。亲外公后来娶了一个姓胡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我妈的继母。继母自己没有孩子,但也并不把我外公的孩子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她像故事里的继母那样自私自利。外公是手艺人,长年在外做工,家和孩子就由姓胡的女人照料。她好吃懒做,还把外公的一切财产都据为己有,在一切的物品上都刻上她自己的名字。她不喜欢我舅舅,经常不给他饭吃,甚至把他赶出家门。她却要利用我妈和我姨妈干活,所以,表面上对两个女孩子还不错。我妈和我姨妈有了吃的东西,就悄悄地留下来给我舅舅吃。在这种苦难的生活中,姐弟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情感,在往后的岁月中,虽然每个人都有起伏波折,但无论贫穷或者富贵,他们都相互照应。
我的亲外婆离婚后,嫁给了一个姓戴的小伙子,他们在一起生了我小舅舅和我的两个小姨。后来,我的亲外婆死于难产,那位姓戴的外公也没有再娶,独自抚养大了三个孩子。
我母亲十六岁就出嫁了。生活虽然艰难,但我母亲会把家里的一把米分成两分,留一份接济自己的兄弟姐妹。而在我母亲需要帮助的时候,她的兄弟姐妹们总是会及时来到她的身边。他们很早就没了娘,却一辈子记着娘的恩情,在每一个除夕和清明,他们都相聚于娘的坟头。
我的大姨妈虽然也姓文,却并不是我的外公外婆亲生的,而是捡来的。她因为出麻疹,生命垂危,被狠心父母抛弃在路旁。是我的亲外公把她抱回家,将她抚养成人。而且在我的记忆中,我的母亲、舅舅和小姨们,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姐姐。
这个我叫“太公”的干瘦老头儿,别人叫他“刘五太公”。他是一个孤寡的老人,没有家人,没有孩子,甚至没有亲戚。他也没有自己的房子。事实上,他是一个“五保户”———也就是没有劳动能力、没有生活来源,要集体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的人。
在我母亲还是小孩子、我的亲外公和亲外婆还没有离婚的时候,他们的家境不错,家里有多余的房子,于是,他们把多余的一间房子让出来给刘五太公住。
刘五太公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他自己虽然没有孩子,但很喜欢我外公外婆的孩子们,孩子们也喜欢他。
后来,我母亲和她的兄弟姐妹们长大了,女孩子们相继出嫁了,男孩子们结婚成家了。大队也新建了商店和药店,还有小学。人们在小学后面留出一间房子,供刘五太公住。
刘五太公终于有了个自己的家。我母亲和她的兄弟姐妹们经常去看看他,家里有了好吃的,就给他送一点。受到母亲的影响,我和弟弟也从小把刘五太公当成自己的亲太公,经常会跑到太公家里去玩。
太公有一个特殊的本领,他会寻蛇药,懂“蛇法”。太公的“蛇法”跟印度耍蛇人不同。印度耍蛇人吹起笛子,让眼镜蛇跳舞。太公的“蛇法”是用来治蛇毒的。我们那一带乡下蛇多,经常有人被蛇咬。一旦谁家有人被蛇咬了,他们立即想到的不是将被蛇咬伤的人送去医院,而是跑到太公家里,请他去画一碗“蛇水”。太公在一只饭碗里装满清水,对着那杯水念念有词,做几个谁也看不懂的手势,在水面上焚几张纸钱,让纸灰落在水里,然后将那碗水给伤者喝下,那人的伤痛便会立即减轻,肿大的脚或者手也会慢慢消肿。太公再寻几味草药,有的捣碎了敷在伤口上,有的放在瓦罐里煎汤服用,几天以后,伤者就会脱离生命危险,最后痊愈。
有一年双抢时节,我的同学继兵在抱禾把的时候,被蜷伏在禾蔸下的一条土布袋咬了。土布袋是我们乡下的说法,其实就是蝮蛇,因为喜欢缩成一团,体色如泥而得名。蝮蛇又叫五步蛇,是一种剧毒蛇,相传人被咬伤,不出五步即死。
继兵被五步蛇咬了之后,她的父亲立即抓住她脚上的伤口,要用自己的嘴将蛇毒吮出来。乡亲们死命拦住他,不让他这么干,因为一旦蛇毒入口,他自己也可能被蛇毒见血封喉,一命呜呼。大家一边手忙脚乱地把继兵抬回家,一边派人去叫太公。
太公来了,他先给继兵画了碗蛇水,看着她喝下去之后,太公说,继兵暂时不会死,但十天半月也好不了。他得到山上去寻一味草药,要是寻得到那种草药,继兵就有救了。
后来继兵真的被救活了。只是她的伤腿肿大了很长一段时间,伤口也化了脓,脚背上还留下了很大的一块伤疤。
在母亲的众多兄弟姊妹中,太公最喜欢我母亲。太公曾说要把自己的“蛇法”教给母亲。但母亲胆小,怕蛇,更怕见被蛇咬过的肿胀伤口,没有学。我长大后曾埋怨母亲没有学到太公的“蛇法”,如果她学到了,现在就可以传给我了。因为我认为太公的“蛇法”可能并不是什么法术,而是特别的治疗蛇毒的偏方。太公的蛇药非常灵验,在他的手上,从来没有一个被蛇咬伤的人没被治愈。听我这么说,母亲也非常后悔。
太公曾把“蛇法”传给我的小舅舅。我的小舅舅是远近闻名的抓蛇高手,人们说,其中的奥妙就在于他懂“蛇法”。年轻的时候,他把蛇抓来卖或者抓来吃,总是一抓一个准。但太公跟他说过,蛇医要敬蛇,不能害蛇。小舅舅抓蛇太多了,大家都认为他的“蛇法”不灵,因此,从来没有谁找他去治蛇毒。
太公敬蛇如神,从不伤蛇。据说有一条巨大的银环蛇,每到夏天的晚上,就横卧在一条石桥上乘凉。石桥很窄,巨蛇横卧其中,过往的人都吓坏了。太公知道了这件事,就在一天晚上走到石桥上,对蛇说:“你不要挡在路中间,你这样会吓到人的,你快点走开,到桥下面去。”蛇就乖乖地离开石桥,隐没到桥下的小溪里去了,而且再也没有在石桥上出现过。还有一次,太公早上从床上起来,伸脚穿鞋,一条金环蛇盘在他的鞋子里。太公赤着一只脚,把鞋子拎到屋外,将蛇从鞋子里倒出来,对蛇说:“快走,这不是你待的地方,不要让我再看到你!”蛇像听懂了太公的话似的,飞快地游走了。
太公虽然是个孤寡老人,但他最后的岁月并不孤单。当他不能再照顾自己的时候,大姨妈把他接到家里,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我母亲和其他几个弟妹经常去看他。
有一天晚上,母亲做完上门工回来,又匆匆地让我提着镜灯,陪她去大姨妈家。我家和大姨妈家不在一个村,中间隔着一条河和数重山岭,有好几里远。当我和母亲赶到大姨妈家的时候,我的小舅舅和两个小姨也赶来了。我看到平时太公睡觉的床上蚊帐低垂。我心想,一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原来是太公去世了。
按照我们那儿的风俗,任何人如果客死他乡,都要尽快把他的尸身运回家去,而且最好是悄悄地,不要惊动别人。太公是当晚去世的。他去世后,大姨妈便立即派人通知了兄弟姐妹。
小舅舅找来一副担架,把太公放在担架上,从头到脚裹上被单。小舅舅和三个姨父轮流抬着担架,我和母亲、小姨们提着镜灯,跟在担架的后面。
夜已经很深了,大家静悄悄地走着,每到一个岔路口,母亲和小姨就轻声说:“太公,我们回家啦!你要跟我们一起回家,不要在外面游荡哪!”
那个夜晚出奇的黑,天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我们一路上也没有碰到任何一个人。
我们一直把太公的遗体送回到大队部。
三天后,太公风风光光地下葬了。太公虽然是个孤寡老人,但为他送葬的人很多,因为太公是五保户,没有后人,淳朴的村民们认为不能让他走得太孤单了,于是,几乎全大队的人都来为他送葬。
我是在很多年以后,才搞清楚这个太公原来跟我们一点亲缘关系也没有。他甚至不是我们本地人,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流浪来的外乡人。
近年来在新闻报道中常看到某某人因为长年照顾孤寡老人而被评为“道德模范”。想想我的大姨妈和我的母亲,还有她的弟妹们,从来没有把照顾太公当做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来说。在他们看来,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也正因为有他们的关心照顾,刘五太公———这个孤寡老人,并不孤单。因为他总是有家可回,不管是在生前,还是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