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毅的职务是中原野战军副司令员、中原局第二书记,毛泽东让他负责调节中原、华东两大野战军的协同作战以及地方党政工作。那时,中野的任务是将国民党华中“剿总”的张淦、黄维、宋希濂等三个兵团引向豫西,好让华野在豫皖苏鲁有所作为。与敌周旋的谋略是刘、邓早就策划好了的,陈毅想不出绝顶的新招。地方工作有邓小平第一书记管着,他也觉得用不着自己多操心。以后又是部队整训,没有仗打,就连下围棋也没有对手。副政委邓子恢下棋倒有些奇着,可他搞政治工作,又要抓地方工作,忙得颠颠的,一盘棋没下完,背后总站着找他请示工作的人。杀败这样心不在焉的对手,兴致未免索然。他有些想念华东,那里正在打济南,而且有几个棋友。
记得9月的一天,邓小平到西柏坡开会未归,代邓小平主持中原党政工作的陈毅和刘伯承、邓子恢、张际春一起谈起干部工作,他带着几分认真的口气说:“这里有刘伯承,东边有粟裕,我不如去办大学,培养干部。”
这年8月间,刚成立了中原大学。邓子恢倒真想搞个财经系,马上抢过话头:“好,你去办大学,我去当教员!”
刘伯承扶扶眼镜,笑了:“三国时,刘备带了三员大将去当新野县长,真是船桅杆锯作拴马桩,大材小用喽!现在我们的新野县长是太行山来的团级干部!局势发展太快嘛!也罢,现在部队整顿,你们可以去大学看看……”
说是那样说,但战场上的炮声到底比学校的钟声对陈毅的吸引力大。这会儿,他还想去当校长么?
陈毅在给包围了宿县的中野三纵副司令员刘昌毅打电话。
打下宿县是要有胆识、有决心的。
早在淮海战役处于准备阶段时,毛泽东的眼睛就盯住了津浦线。10月22日,毛泽东电示饶、粟、谭并告陈毅、邓小平:
……举行徐州、蚌埠作战,相机攻取宿县、蚌埠,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破坏津浦路,使敌交通断绝,陷刘峙全军于孤立地位,……对于保证淮海战役取得大胜,将有极大作用。
那时陈毅、邓小平正在指挥中野主力攻取郑州,当即回电“完全同意”。十天之后,陈、邓二人率领中野将士越黄泛区东进的时候,又在吉普车上反复磋商。宿营后,邓小平以陈、邓名义草拟电文,上报军委,建议:“以三、广两纵及赵健民部割断徐州与刘汝明联系,并积极由西向南攻击徐州”,“我以一个纵队以上兵力攻占宿县、徐州中间地区,并由南向北攻击徐州”。
徐州之敌果然不出陈毅、邓小平所料。第二天,11月3日,孙元良兵团到宿县,刘汝明兵团放弃商丘,邱清泉兵团亦移至徐州附近。
这天,刘伯承在豫西召集中野部分高级将领分析敌情。面对战场上形势的急剧演变,刘伯承拿着铅笔,一边轻轻敲打着墙上的地图,一边阐述他对徐州战场前途的估计。会议结束,他和副政委邓子恢、参谋长李达反复磋商之后,将他们的战略意图拟定电文,上报中央军委,并致陈、邓,其中说:
蒋匪重兵守徐州,其补给线只一津浦路,怕我截断,故令孙元良兵团到宿县(今江日己全到),邱清泉、刘汝明两敌亦有如陈邓所料之趋势。只要不是重大不利之变化,陈邓主力似应力求首先截断徐、宿间铁路,造成隔断孙兵团,会攻徐州之形势,亦即从我军会战重点之西南要线斩断敌人中枢方法收效极大。盖如此,则不仅孙兵团可能北援,便于我在运动中给予歼击,即邱兵团亦可能被迫南顾,减轻其东援之压力,对整个战役帮助较大。请陈邓切实考虑,机动行事。
攻取宿县,切断津浦,完成对徐州之敌的战略包围,解放军的高级将领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11月9日、10日,毛泽东迭电指示陈毅、邓小平,要他们迅速切断徐蚌路,拿下宿县,电文结尾都有“至要至盼”四个大字,可见心情之焦迫。
正是那一天,11月10日,杜聿明从南京飞往徐州,蒋介石向徐州战场派去了他以为可以力挽狂澜的肱股之臣,刘伯承到达中野指挥部亳县,会师陈、邓,解放军的南线决战又增加了一位军中俊杰;蒋介石令他的精锐主力第十二兵团投入徐蚌会战:毛泽东命令他的中野二纵、六纵等部火速跟进,逶迤东来……
也正是在同一天,陈毅、邓小平下达了徐蚌线作战命令。中野陈赓、谢富治的四纵在华野三纵、两厂‘纵队的协同下,于宿县以北向徐州方向发起攻击:中野陈锡联的三纵和秦基伟的九纵一部则不惜一切,开始夺取徐蚌线上的坚城宿县。
刘峙总怕徐州有失,命孙元良第十六兵团离开宿县去徐州护驾。而邱清泉探得当面之敌华野三纵、两广纵队纷纷南下,以为是去图谋黄维。他们机关算尽,却失了一着:没想到解放军有这么大的胃口,竟要切断津浦线关门打狗。
此刻,宿县已经被团团包围。
陈毅在电话里向刘昌毅问清攻城部署情况后,又问:“兵力够不够?”
“够了!”刘昌毅把陈毅的询问当成客套。要讲兵力,当然多多益善,可你陈司令拿得出来吗?西线战场,南堵李(延年)、刘(汝明),北扰徐州,西击黄维,哪儿都捉襟见肘啊!
“要不要增加点兵力?”陈毅放心不下。
“不要了!”刘昌毅很肯定,像远行的兄弟怕增加家里的负担,尽量不向兄长开口。
“还要点什么吗?要不要炮?”
宿县是古城,一看那黑魆魆的城墙就令人生畏。炮当然是个好东西。刘昌毅想了想,喃喃地说:“司令员,如果有炮弹的话,给上几门炮当然好。”他不抱太大希望,中野司令部有多少炮兵他心里清楚。
陈毅放下话筒就喊:“张生华——”张生华是中野作战科科长。
刘昌毅做梦也没想到,陈毅派来的炮兵竟那么多,滚滚隆隆地开过来,把刘昌毅乐傻了。中野的大炮在进大别山时都扔掉了,这是陈司令员从华野调来的炮兵。协调两大野战军作战,陈毅就有这个能耐!
宿县城头的枪声
三十出头的中野第三纵队副司令员刘昌毅有着一对拉得很长的眉毛,单眼皮,尖下巴,薄薄的嘴唇在中原突围时给打伤了,缝得还行,但总像笑微微的。新来的炮队使他兴奋得牙疼似的,抱着尖下巴呀呀地直呻吟。攻打东关的七旅炮火弱些,他命令调六门榴弹炮支援东面。他想,你宿县墙城再牢固也不过尔尔。
太阳似乎怕看这场鏖战,慌张地直往下溜,拉片夜雾蒙住了眼睛。天空的轰炸机群累了一天,早已飞得不知去向。三纵的指挥部移到了东门外离护城河仅一千余米的掩体里。刘昌毅有在一线现场指挥的习惯。
宿县城也叫“南徐州”,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城。城垛箭楼高接天际,实是雄壮。环城是一条宽约三丈、水深二米的护城河,黑蓝的河水倒映着古老的文明和落日的余辉,只有残酷的战争环境才会出现这瞬间的动人心魄的美景。
刘昌毅用望远镜在城墙上搜索着。一块块灰砖坚实体大,好像大力士鼓起的腱子肌。东门上的箭楼精工古雅,虽老态衰容,仍不减昔日风光。刘昌毅想,只要一炮打准,着起火来,这楼就会彻底毁掉。楼下的守兵一定不少。
攻击时间到了,炮火来了。炮打得很准,炸得城头土崩石飞,烟雾弥漫。箭楼果然起火,劈劈啪啪。火光映在天上,几朵流云红红的一片,不知是残阳还是战火。
刘昌毅狠狠地盯着那似在抖动着的城墙,等着它訇然坍塌。可是,炮击停止,烟雾散过。它依然黑压压的一片,似乎更加精神抖擞。他哪里想到,这古城墙宽达数米;能并排行驶两辆大卡车哩。刘昌毅给激怒了,命炮火掩护,工兵爆破。
七旅工兵分队分组梯次接敌,第一组炸开桥上的鹿砦,第二组、三组紧接着冲向墙根。然而,敌阵一个暗堡突然开火,第二组战士全部倒在血泊里。第三组上来了,又倒下了……身负重伤的四班长翟福明连人带炸药直滚到敌人的暗堡口,死死地堵着暗堡射孔,拉响了雷管。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升起一团经久不散的烟云。
刘昌毅的眼睛有些潮润了。他连忙擦了一把。他要看清他的士兵如何炸开城墙。
第五组上去了。刘昌毅这才看清这座古城墙的面目。“给我将炸药全堆上去!”
“轰——”这恐怕是以发明火药为荣的东方古国迄今为止最强烈的人造音响了。护城河水震得泼了出来。距它一千余米的刘昌毅震得直摇晃。一个参谋摔倒在地上。细土湿湿的带着一股血腥纷纷落下。
刘昌毅举起望远镜。硝烟散去,他猛地一惊:箭楼、城墙刹那间不知去向,箭楼周围两个连的敌人也一起消失在那巨大的空白中。
七旅十九团一营泻洪般冲了进去。
九旅二十六团主攻西门。这里比东门还要难攻些。东门的护城河上还有一座桥,而这边的桥已被敌人炸掉了。
七连的任务是强行架桥。虽然连长带着骨干摸上去看清了地形,也想出了将门板用竹竿滑到桥墩上的方法,可实施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对岸敌人火力太猛,明明暗暗的火力点里都是组织配合极好的机枪,扫过来扫过去,铁扫把一般,落在河里的子弹犹如疾雨。
五个架桥组,每组六人。第一组扛着门板上去,失败了,六个躯体沉入水中,现出六个红色的小漩涡:第二组上去,又失败了;第三组呼喊着冲上去,还是失败……五个架桥组前赴后继,都没能成功,三十名战士的鲜血在护城河里荡开了一朵朵红云。第六组扑上去,终于成功了。
淮海战役纪念馆里,展出了当年用来架桥的一块门板。血迹已被岁月的风雨销蚀,可那历历醒目的十个弹孔却好像总想张开历史之口,向人们诉说什么。
占领炸开的城墙缺口也非易事。九旅二十六团的八连踏着七连用几十条生命架起的生命之桥,向墙根冲去。第一突击队十六个战士全倒在墙根下,第二、第三、第四梯队……也全部倒下了。连长高玉歧把袖子一卷:“跟老子冲啊——”带领全连仅有的十几个官兵,顶着墙头泼豆子一般射下来的子弹冲了过去,爬上了墙头。这时,高玉歧才发觉腹部中弹。他一边朝争夺墙头的敌人投弹,一边吼:“只能死在城上,不能死在城下!”排长方金城的嘴被弹片炸豁,满嘴断牙和鲜血。“呸!”他吐了一口,端起机枪向涌上来的敌兵扫射。司号员李式琴流着眼泪挺立在墙头,一气不歇地吹着冲锋号,后续部队风起云涌,滚滚而来。
八连仅存的十四位勇士打退了敌人一次次反扑。国民党军守城最高指挥官、津浦路护路司令部中将副司令张绩武命令军官教导队组织两次反冲锋,也奈何不了死钉在城头上的进攻部队。城里城外,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一片片热血在月光下悠悠闪亮,吱吱地渗入这块分外旱燥、贫瘠的土地。
宿县之敌已成崩溃之势。
任何高超的谋略有了这样勇猛的将士才能够付诸实施,显示出它的英明正确。
前天,张绩武还向蒋介石表示,南徐州城坚池深,“共军已迭次受挫,南徐州可确保无虑”。这会儿,他在解放军的攻击下乱了方寸,将指挥部移到天主教堂,向东关连射数发燃烧弹,企图以火墙阻击解放军的攻势。东关一千四百余间民房顿时付之一炬,一片呼儿唤母的哭喊声随着浓烟烈火飘向夜空……
三纵的指挥部紧随冲击部队进入城内。
刘昌毅发现前方敌人的一道工事有些异常,子弹一打过去就腾起一团白烟。刘昌毅过细一看,笑了,命令给敌人一炮。
一炮炸开,顿时满天尘雾,敌人又咳又喘,连喊;“别打了!别打了!”
原来那是个面粉仓库。
一大群敌人从仓库里涌出来投降,两手轮换举着,拼命擦去被面粉呛出的鼻涕眼泪,似从殡仪馆出来的伤心之客。帽沿全部拉到后脑勺上,好像专门进行过投降训练,动作十分规范。刘昌毅掩住口,直想笑。
最后走出来的是张绩武,他脸上抹了许多黑灰。
刘昌毅在转战大别山时穷怕了,打下宿县后,见仓库内存放着使他大开眼界的弹药、粮食、武器和军需用品,一时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发落这多得叫他眼花缭乱的万贯家财。
张绩武指挥部的电台仍与南京保持着联络,而宿县城的战况还未来得及报告。南京在问:“你们那里怎么样?”
刘昌毅觉得好笑。
“你们那里怎么样?请回答!”
刘昌毅灵机一动,拉来一国民党军指挥官回话。“就说,宿县在我手中。”
南京又问:“你们有何困难?”
刘昌毅的眼睛一转,催:“就说,快,还要空投物资!”
南京认真地问:“到底要什么物资?”
“就说,什么都要,我们都缺哩!什么都要!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要!”
整整一个上午,国民党的运输机一批一批飞临宿县上空,辛辛苦苦地投下刘昌毅需要却没交待清楚的物资,连医院用的口罩也一捆一捆的。
1948年11月16日,宿县城里的枪声刚刚沉寂下来,一道从西柏坡发出的重要电文就来到了硝烟滚滚的淮海战场。中央军委鉴于淮海战役规模日趋扩大,南线战略决战的态势已经形成,为统筹一切,决定成立淮海战役总前委,统一指挥中原、华东两大野战军作战,统一领导战区支前工作和后勤保障。由毛泽东亲自起草的电文中说:
……中原、华东两军,必须准备在现地区作战三个月至五个月(包括休整时间在内),吃饭的人数连同俘虏在内,将达八十万人左右,必须由你们会同华东局、苏北工委、中原局、豫皖苏分局、冀鲁豫区党委统筹解决。此战胜利,不但长江以北局面大定,即全国局面亦可基本上解决。望从这个观点出发,统筹一切。统筹的领导,由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粟裕、谭震林五同志组成一个总前委,可能时,开五人会议讨论重要问题,经常由刘伯承、陈毅、邓小平三人为常委,临机处置一切,小平同志为总前委书记。
从此,淮海战场上有了一个坚强的核心,它像一颗怦怦跳动的心脏,带动着战争巨人的四肢、躯干和所有器官,在胜利之途上踏出一串串新的足印……
晚秋风雨
晚秋风雨,淅淅沥沥,枝头檐下,滴不完的泪珠。
蒋介石凭窗凝神。远望明故宫遗址,荒烟错楚;面对这凄清院落,禁不住愁肠百结,忧愤万端。昨天,宿县失守的消息使他抑郁的心头又挨了重重的一击。宿县是津浦路咽喉,宿县一失,徐蚌被隔,南北交通断绝,刘峙全军便更加孤立无依了。这情形颇像东北战场丢失了锦州。一着不慎,全局被动,这种局面是蒋介石最不愿看到的。不知为什么此刻他的眼前老是隐隐浮现毛泽东那志满意得的神态。他挥挥手,竭力想驱走这使他十分难堪的幻觉,但那幻觉却总是纠缠不去……
“总统!”侍从秘书曹圣芬走过来,脸上挂着少有的笑容:“好消息!我军潘塘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