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的好处,在于成年后不再生长了,这须感谢上帝当年的构思。依五官说,不论哪一样都不宜再长。小眼睛者当然希望能够长大一些,但真要长起来便不会停了,像车灯似的巨眼比小眼睛更惨。
据说人的耳朵毕生都在生长,好处是长得极慢,即使百年,双耳不过垂肩而已。
人体不断生长的只有毛发,因而老有刀剪药水侍候。脱发者连头发也不生长了,该人可宣布一无所长。
才华对人的惟一害处是横溢。
馋与懒,是人生两大乐趣,虽然这也是为人所诟病的两大弱点。
若美味当前,已无食欲的时候,身心必定有恙。当长夜难眠之日,人生全然暗淡,虽然不馋不懒,也没有精神了。
因此人生无所谓好坏,只在适意。能够适意之时,最好有所创造进取,这便是圆满了。
人在以赚钱为指向的活动中,可以把所有的潜能都调动起来,所有的言辞、行为、知识与经历,甚至眼泪和姿色都可以变成钱。
一个人仅仅记住自己的职业具体说是权力与地位,对别人来说已经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他有可能做出非人性的事来。人如果远离了人性之后,不会升华为神性,只能下降为兽性。人不是人了,还能是什么?只能下降为动物。但愿这样说没有侮辱动物。
一些有钱人易烦恼,因为他们的消费与性格有关,与文化无关;与面子有关,与愉快无关;与时尚有关,与需要无关。
人总是喜欢高看自己一眼,自诩万物之灵长,大写的人。狂妄和贪婪通过所有手段,包括科技这样看上去高明的手段攫取利益,损害包括人在内的其他生灵。
就五官来讲,数嘴最劳碌。不仅吃饭吃菜,还要喝茶喝酒,以至吸烟。进入现代社会,许多东西都是冲嘴来的,种类竟多至无穷。包括咖啡可乐,泡泡糖兴奋剂。作为官员,则更费嘴,以此来讲话号召,批评还有自我批评。
更不幸的,嘴还要吃药。
涵养也需要有真有假,大发雷霆的时候须作假,和蔼待人的时候须当真。
设法使许多人牢牢记着一个人,的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于是产生了塑像,照这个人的样子尽可能逼真地造一个像,放在明显处,以期人们牢记。
但人们还是健忘,因为他们知道,塑像不是“他”。
谦卑是美。谄媚、奴颜、趋炎附势与谦卑无关。谦卑是虚怀若谷所显示的平静,是洞悉人心之后的安然,是进退裕如的冲和。谦卑不是让你向势高一头的人畏缩。它是心智的清明,在天地大美面前豁然醒悟之后的喜悦。谦卑使人焕发出美,不光彬彬有礼,也不光以笑颜悦人,它是一个人在历经沧海之后才有的一种亲切,大善盈胸之际的一份宽厚,物欲淘净之余呈现的一颗赤子之心。这种姿态超凡脱俗,使人心仪不已。
坦率一词极具迷惑性。究其实,坦率至多是一种态度,而不是谈吐内容。谁也不会愚笨到袒露真情的程度,但又极欲使别人相信自己所述是真实的。
惭愧是一个人在事实的镜子里照见面容的丑陋之后的赧然。
惭愧者势必在某一段时间内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然后为能力不逮而开始恨自己。
惭愧的前身一般叫作冲动。冲动是那种不计后果与不了解规则的竞技。它在满足了热血沸腾之后,立刻就宣告失败。
一般说,惭愧与时间有关,在时间的推移中,真理像冰山一样浮出海面,一切不言自明。这时比雄辩更重要的是忍耐,让时间在一点一滴中显示力量。
杰出人士对于故乡的态度是饱含着爱和恨的,他们当中有许多是远离故乡的人。
平庸者对故乡无所谓爱恨,不过是一处生存空间而已。
坦率与诚恳之间有着巨大区别。人可出于恶意而坦率,却无法出于恶意而诚恳。
有人的钱只有两样用途:吃饭和吃药。或者说盛年吃饭、暮年吃药。
财富来得太快了,使许多人准备不足。他们背着财富的重负,跋涉于前往幸福的道路上。
幸福离他们还很远。
饶恕,在更高层次上说,不是饶恕别人,而是饶恕自己。
放弃对他人过失的追究,作出此为并不容易。这不仅需要胸怀,还需要对自己的爱护。饶恕了仇人,也饶恕了因渴望复仇而焦灼痛苦的心灵。
秦桧造一楼。毕。有部下送地毯,与客厅的尺寸不差毫爽,是该部下为谀秦桧而事先量好的。秦桧见此心惊,将其人问斩,谓之奸。
这个人不仅死在自己的奸上,还在秦桧亦过于奸,心智相仿便难容。
一般地说,恭维谄媚能到无微不至的程度,其人必成后患。
昔人在林中悬一布条,坐在前面听微风拂来之声。一旦满耳充盈猎猎响声,再往前坐。复趋前,就听布条在风中如何灌满耳廓。练得不是耳朵,而是静。静不在外界,而存内心。谁能在沉夜之中听到不绝如缕的山海声、兵马声、哭怨哀告声、狎昵声、弹冠相庆声、星星呼吸声?伯恩斯坦在纽约大都会剧院指挥德彪西的曲子,突然指出某小提琴拉错了一个A调的高音“2”,乐队1000人。这种耳音灵绝人寰,所恃者,心静如水。那个拉错的A调的高音“2”,如枯叶落在无一丝涟漪的心海上,当然听得出来。
奔波于官场者多像苹果一样,若红只红一半,尚留半面青着。通体红紫者便如李子,不久就要烂掉了。
谦恭和卑琐有时很难区别,取决于人的自信力。
真正的谦恭并不容易,它是在不降低自己人格的同时以平等姿态与人对话,从中流露发自内心的尊敬。这是姿态,也是教养。
倘被高官的威猛吓倒,原本的谦恭就变成了卑下,只好语无伦次。这种人在卑下之后,出了门又要大骂,因为内心已不平衡。
在谈话中不谈自己的人,不是太自卑便是太自信,后者居多。自信亦可能忘我。
“今宵酒醒何处?”是宋人词最妙的一句,不是善饮善醉者,何能出此言?
将形骸放浪于江湖,才得此言。
越是压低声音,人们听得越清楚。换言,说话人声音越低,别人越努力倾听。
这既说明了一种人性,又指出了一种技巧。
乡下佬(countryboy)这个词,在这里是指祖辈居于乡村的人,并含有土气、愚昧等味道。在美国英语中,却是指热爱乡村、珍惜劳动和传统生活方式的人。
因为那里的“乡下佬”是乘喷气飞机、脸膛红润的健壮的人们。
我小时候刷牙,以为这只是为了牙齿洁白好看,所以只扫前面的大板牙。把后槽牙刷了,人家也看不到,岂不可惜。乡人说:“你看人家猫狗从不刷牙,牙照样白。”猫狗的牙的确雪白无比,且无龋齿,狼也是这样。它们是食肉性动物,无牙垢。咱们杂食,尤其常喝玉米面粥,不刷哪里能行。
富勒在<箴言集>中说:“在酒里淹死的人比在海里淹死的人还多。”不过这两种淹死的方式应该有区别,“泰坦尼克”号巨型客轮沉没时,大家一起殉难了。喝酒时(比如大型招待会)千人醉死的情形还没有出现过。
海洋惟其宽广,淹死的人反而少。酒盅虽浅,纷纷投入溺毙者偏多,这是富勒的意思。但应该加个限制,即战争时期除外,客轮失事除外,不善游泳,偏要在“大风大浪”里锻炼者除外,那么剩下的全是在酒里淹死的人了。
富勒的意思是劝人少喝酒,这意思咱们明白。但少喝能行吗?因为“酒里有真理”(大普林尼),而且“不喝酒之人写不出流芳百世的好诗”(贺拉斯)。
吹牛是一种将气球愈吹愈大,既愕然其膨胀,又担心下一刻爆炸的惊喜,而讽刺是断然一剑,挑出其肚肠示众的淋漓。一个无理,另一个无情。
吹牛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尊严的一种精神历险。吹牛者多数精神健全,他们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吹起来就大义凛然了,豁出去,吹!顶多“去留肝胆两昆仑”。
双眼皮实际上是一种皱褶,单眼皮乃无褶之眼皮,不一定不好看。目前走红的男星濮存昕,其眼皮既单而又神气十足。在日本的“林忆莲歌迷会”,入会人必须是单眼皮,因为林的单眼皮极其迷人,至少我个人这样认为。人的眼皮不仅由遗传而单而双,年龄和思虑也使其变化多端。我看爱因斯坦的肖像,他的眼皮不仅是双的问题,似乎有四五层乃至十来层,看着深邃。
藏书家的概念不同于公共图书馆,是拚个人的财力甚至全部身心来收购书籍,嗟乎其难。以一己微力从事这么一件伟业——书是全人类至少是全民族共同制作阅读的产品,就导致藏书家也许不是读书家了。有些人根本不可能成为藏书家,因为人生过于短暂。马克思是革命家,西方学界谨慎地称之为“经济史学家”。他无力藏书,但马克思研究(更准确地说是实践)的领域离不开书,英国官方公布的产业界的白皮书成了他手里的锋刃。马克思太穷了,甚至连邮票也要由恩格斯来赞助。他性情豪迈,但燕妮从婚后就开始提心吊胆于债主的睽视之下。孙中山也不是藏书家,他同马克思一样,在大英博物馆里完成了作为革命家的理论准备。田中角荣年轻时买不起书,更不敢藏。他每天把《和英辞典》的一页背熟,晚上大便时扯下葬送。不藏书只好强迫自己熟读书。有许多大人物都在公共图书馆供过职,如李大钊、毛泽东、梁实秋等人。
人说“大隐隐于市”,是因为在深山古刹中找不到静寂。心静者周旋于城市浊流依然眉宇清朗。心静者会认真听别人讲话,会毫无矫饰地微笑,会幽默,会把窗帘的图案想象成一幅壁画,会捕捉人的眼风,会拒绝,会听闲言如风过耳。心静者什么也不思想,把津液节节咽下。
也许只有人才会笑,我们姑且不把虎狼呲牙称之为笑,也许它们是在笑。大象竟日露着牙也不宜叫作笑容。因为笑(按人类的理解)是内心愉悦之后在脸部的表现,虽然常常会露出牙齿,但这不是牙的问题。病人在牙医的座位上长时间的亮齿以待,不能叫作笑。动物学家则认为,兽们暴露牙齿是为了吓退对方,这下我们就明白了獠牙之作用。这就像鲁迅说像长妈妈这样年长且丑的女人终于有用处,可以脱了裤子站在城墙上吓退长毛一般。笑,只有在人脸上才珍贵。如果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的上级常常笑一下,该下属不至郁闷而死。而赵太爷常对未庄的百姓咧一咧嘴,阿Q也不见得敢于革命了。
哭的至高境界在于痛哭,如同在众人的睽视下净去衣衫自悬崖纵人海中。它没有哽咽的委屈,不是嘤嘤而泣的小气。眼泪一决而出,一种至悲天下无人能敌。
在北京城区,厕所的数量比饭馆要多,布局也合理。沈阳的饭馆却数倍于厕所。这并非暗示沈阳人能吃,北京人能拉。人活着仰仗上下两个口子,城镇建设也应考虑两端的均衡。
当人们看到眼睛的模型时,很难接受这种形象,在这个球上,除了一点凸出的黑瞳,其余全是白的,惊恐而无思想。眼睛原本即是这个样子,只是有上下眼皮遮着才好看。无论褒曼、梦露或杨贵妃的眼球都是这种白糊糊的样子。眼皮不上下拦一下,就谈不上秋波流转了。
我同学的父亲是和善的人,见人爱笑,带有笑意的嘴唇渐然松开,一一露出牙齿。他身上另有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譬如我的同学夺路而出,准备小便的时候,他会喝住,让儿子去厨房把刚烧开的水灌入暖瓶。这真是独一无=的酷刑,同学只好手拎铁壶在冉冉热气中痛不欲生地灌水。流水声使他将两腿夹在一起,身子扭来扭去。那是我在20多年前看到的霹雳舞。
对一些自己不知道、也并不一定非要知道的知识,有人非要搞清楚不可。这种求知的态度,所显示的更多的是一种愚蠢。
就机智程度而言,在画家当中首推惠斯勒。他是世界级的大画家,也是19世纪伟大的幽默家。
在伦敦这样一个盛行说俏皮话的地方,惠斯勒的舌头是最锋利的,连以口吐隽语闻名于世的奥斯卡·王尔德也敬他三分。事实上,王尔德的许多隽语正是从惠斯勒那儿学来的。与王尔德仅仅是个文学家的身份不同,玩世不恭的惠斯勒又是一个严肃的哲学家。人们评论,惠斯勒是一位先知,却喜欢扮演小丑;王尔德是一个小丑,却努力扮演先知。
作为美国人的惠斯勒原来是西点军校的学生。在一次化学考试中,教授问他硅的特征。惠斯勒说:“硅,是一种气体。”
由此,惠斯勒被开除了。对这一段经历,他解嘲说:“如果硅真是一种气体,那么我就应该是一名少将。”可见惠斯勒的惊世骇俗,远非像凡·高那样无可奈何地发自内心,而是出于智力上的优越感而对浊世无情玩弄。
他在美国地图局当镌版工的时候,竟在庄重精确的地图铅版上,点染绝妙的漫画。其结局当然也是被无情地开除了。19世纪的美国很自由,也很粗蛮,但仍无法容忍惠斯勒。他听从别人的劝告出国了。
惠斯勒的才智高得可以说骇人听闻。在巴黎,他站在卢浮官研究大师的作品下,回来可以一笔不差地默画出委拉兹贵支的作品,包括所有细部技巧和色调层次。要知道这是油画,而非速写。正因为他的才情,惠斯勒目中无人。在伦敦,他手持一白一黑两把伞漫步街头,激怒了讲究礼数的英伦绅士。惠氏解释说,这是防止随时出现的雨水和阳光。他被认为是装腔作势。惠斯勒的确装腔作势,但他作品的诚挚、虔悯与优美却是无与伦比的。
画家鲁本斯是一位卓越的外交家,或称阴谋家。达·芬奇是杰出的工程师。米开朗基罗是第一流的十四行诗人。命运罚他们做画家,他们终于把山脚下的滚石滚上了山顶。最缺少通常认为的才情的是雷诺阿,他一直到老都羞涩得像一个孩子。大家问他的作品是怎样画出来的时,他竞说“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他作画就像一个孩子,像花苞渐渐开放。
藏书的学者与不藏书的学者几乎一样多。
学者染上藏书之瘾,如堕入地狱,再想自拔恐怕很难。藏书家亦如登山家,书的数量多寡只是一方面,版本目录校勘等等的讲究亦无止境。登山家只要听说有一座山尚无人登,就永远不得安宁。藏书也是这样。
倘若有一个人双手都端着碗,其中一只碗失手落地,另一只碗也往往随之打碎。若解释其中的缘由,极简单而又复杂。
可以说,由于我们对落地的第一只碗的惊惶及其补救措施,导致了第二只碗的覆灭。这也说明了“祸不单行”产生的原因。
补药是中国人的一大发明,为什么没被列入“五大发明”?是历史学家的罪状之一。补药的基本理论是吃什么补什么。譬如吃鹿鞭则益于吃者之鞭。所谓“鞭”已被现代解剖学证明是一堆平凡多孔的软组织,即所谓“海绵体”,便于血液出入。当它被咀嚼稀烂吞人胃中,作为一种蛋白质被小肠吸收之后,它怎么可能互相招呼着齐齐到吞食者的私处去打工呢?
蛤蚧生于两广一带,据云南方汉子的进补之药离不开蛤蚧。这大约出于吃什么补什么的民间传说,我不大敢信。因为倘若真的吃什么补什么,对人来说不仅不妙,而且前景黯淡。吃兔肉易生豁唇,吃熊掌步态稳重,吃猪肉喜欢到烂泥里打滚哼哼,吃田鼠过马路时眼睛叽哩咕噜。动物的种类从基督教神学说是上帝定下来的,从生物学上说是遗传基因定的,决不会由食物而来,也不会由食物转换。老虎吃了人还是老虎,它即使吃掉县长,也不会由此进入县委班子。
你看等信号时司机们的一张张脸,冷漠,烦躁,傲慢。这种无意识状态下的脸,露出人的本性。这一排脸使人想到骨灰盒上的照片。把照片镶到骨灰盒上,是后现代主义开的辛辣玩笑之一。
读过好多“四十抒怀”的文章。一些是慨叹,生命常有短促之虞。40岁是很短,但若说40年则显得很长,譬如红白玫瑰战争打了40年,人们认为不可思议。罗素说,作为一个物种的人类的寿命实在太长了,因此世上许多事情是为了应付七八十年的寿限,譬如游戏与研究哲学。古人也传达过类似的意思:不为无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假如人类的寿限设定为30年,吾等言行必如武侠小说写的那样,开门见山、立分胜负,决无延宕与徘徊,世界也因此减少许多无趣的事情,开会啦、钓鱼啦、评职称啦之类。因此长有长的毛病。
晋时的大将军王敦,贪色而身神憔悴,有人劝其节制。
王敦大笑,将房门打开,让几十位婢妾都上了路。
魏晋之人即使在这等事上也如此潇洒,像放鸽子一般解放婢妾。他们并不执著人生,令人惊,也令人慕。
如今四处可见的美容门诊都列有“割双眼皮儿”的项目。眼皮儿,却要用刀割。仰伏不到天工,只好依赖人手了。为美而牺牲,值得。在古代和外族,说到对人身部位之割,大约三种,割鼻去耳等刑罚,太监入宫而去势,再就是犹太教与伊斯兰教对男性孩童们的割礼,即包皮手术。而我们在大割双眼皮儿,想想也很有趣。
啥也不想,其实就是集中精力去想“啥也不想”这件事。因此中国哲学极重视“无”的境界。
就像把灯泡的空气抽出来一样,里面虽无空气,然而还有灯丝。
好看的东西,长在合适的部位才好看。譬如说,一副洁白的、无虫蚀烟熏的、坚实致密的牙齿,长在嘴里才好看,在别的地方都叫作狰狞。仍以牙为例,一副好牙,即使不生于他处、孤立于嘴外也令人吃惊。幼时随大人上街,每遇牙医诊所,心里就发紧。牙医喜欢把牙的样子画在幌子上,牙龈粉红,牙齿白而大,四周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这模型由于孤立而显得可怖。见到这玩意儿我就要躲着走。牙医幌子采取的是“重点突出法”,只取一牙,不及其他。如果牙医招牌上画一张笑脸,人们就不知道牙医到底想治什么。尽管是这样,我对这种招牌仍无好感。现在看到这种画面,耳边就想起领导嘱咐过千百遍的训辞:“一个人再能耐,离开了集体便啥也不是。”牙,离开了口腔便啥也不是。正因为这样,我看到有人临睡前把假牙(也叫义齿)从嘴里抠出,放在玻璃杯里清洗,不免悚然。这具假牙,白天分明跟别人笑过,啃过西瓜蜜桃,现在却斜倚杯中。
社会分工无论多么细密,然而生活经验却永远无法弱化,尤其是人与人相处的经验。人际关系有许多准则,譬如诚实、善良、正直、机敏、果决等等。这是一大堆钥匙,你并不知道哪一把能打开你的锁。而且拿错了钥匙,不仅打不开锁,恐怕连钥匙也拔不出来了。有时,果决意味着冷酷,正直意味着拒绝,犹豫意味慎重,机敏无异于狡诈,善良可能是以柔克刚。最主要的,是没有人会告诉你哪一种准则在哪一种情形下意味什么。
人们已经生活于社会化的环境中。即你可以弱化许多技能仍然可以生活得很好。过去的农民,如果不大懂播种、锄地等诸环节的一环,都不可能生活得好。现在则可以,用机器或雇专门人才为你做。但这并非说,人们越来越不需要知识与技能,而是说只通一门知识或技能就可苟活。你善于操刀破别人肚子割取阑尾,不仅不受指责,甚至受尊敬。商人仿佛是一种不须任何知识与技能的职业,但赚到了钱,就意味着才智。你有了钱就可以利用无数人的知识为自己服务。
人站着流泪,泪水会淌进嘴角里,这时尝出泪水是咸的。同血水、汗水与海水一样。人躺着流泪,会浸湿枕巾以至流进耳里。头几日我做梦大肆涕哭,流了许多泪,但流泪的原因已忘了,耳廓却湿漉漉的。
现代人敢哭的很少,除非孩子。众生之哭,大多是泣而已,又要掩面拭泪。
如果把人一天内的行为用摄像机拍下来播放,就发现无论多么精明的人,其行为包含大量没有用处的动作。说这种动作“没用”,不是说对世界革命没用,而是对什么都没用。但当事人却离不开。
泪水一般自左眼先出,这是我的体验。当然此乃由情感引出的泪水。被烧炕倒烟引出的泪水,演电影由点眼药水引出的泪水,切洋葱头与吃芥末食物引出的泪水,均不择地而出。吃芥末的人,挺直了腰板,双眼无神,在泪下的同时鼻子翕动,等待着喷嚏,情景亦可观。
就眼皮儿而言,重要的问题在于是单是双。女人对自己和别人、老人对孩子的审美判断,眼皮儿是一项指标。大家认为,双眼皮比单眼皮好看。
你说就连眼皮这么简单的玩意儿,也有这么多说道,可见文化一物无处不在。吾乡的人在讽刺别人自吹自擂时总要说,“你们家好,你们家的虱子双眼皮儿,虮子都带肚脐儿。”虱子这种卑琐东西,即使有双眼皮儿也无美可言。但在这种讽语中,双眼皮是作为完美的象征出现的。
我小时候认为八路军走路步伐特齐,刷刷刷。八路军爱打绑腿,爱在左胸兜里别两管钢笔。当八路,为人生高远境界。余生也晚,想投八路也无处可投,乃平生憾事之一。
房龙说,人之跳舞无非两个理由,一个是诱奸,另一个是什么我忘了,仿佛也与诱奸相去不远。我说,人之不跳舞也有两个理由,一个理由我还没考虑好,另一个理由是不会跳。我属于后者。
我不会跳舞,但确实跟别的女人跳过。当她把小手放在我的掌心,我又将另一只手放在她腰部时,满脑子全是“资产阶级思想”,脚法早已乱了。后来,我劝自己别跳了,让高尚者去跳。
哆嗦是极失尊严又毫无办法的一种状态。一则以冷,一则以怕,人都要哆嗦起来。
哆嗦这个词很好听,有外语发音的粘着劲儿,也有音阶的一种暗示。但哆嗦本身并不好受,首先牙巴骨不由自主地敲起来。这声音别人听着不算大,像鸡啄米似的,但自己听着却震脑袋。有人一哆嗦,就使劲靠着墙,但上下牙仍然在敲,不是想停就能停下来。人一哆嗦,鸡皮疙瘩嗖嗖布遍全身。一般地说,鸡皮疙瘩起于脊背、手臂和大腿的外侧,在脚心、口腔内部和眼皮上不多见。鸡皮疙瘩如小米粒然,连绵不断,摸着像乒乓球拍的胶粒一样。但这不是皮肤病,无须以药物内服外敷。
憋尿不全是消极的苦事。有些武术家黎明即起,专门憋着尿打几趟拳脚。俟头上冒汗,尿意也消了,据说如此可令功夫精进。我小的时候也练过拳脚,憋着尿闪展腾挪,但尿还是照原路下焉。我因此惭愧自己不才。那时(包括这时),我不明白人体的“尿理”(姑且这么叫)。膀胱中的液体能变成汗从体表点滴渗出吗?后来,学校一位体育老师跑步之后小解,却一头栽倒在厕所,医生说是憋尿所至。我闻言庆幸自己尚未栽倒,但赶忙收起了憋尿那一套。还有一次,住在我家前栋的一位中年妇人,在厕所前被自行车撞了一下,竟死了。后来听说自行车撞碎了她的膀胱,她当时正憋尿。这些例子,令我对憋尿这件事极迷惘,暗忖膀胱宛如气球一样,可伸可缩。我认为人在憋尿时要高度警惕自行车。我还认为,人决不可憋尿,不管领导在多么庄重的场合讲话,我也起身入厕。冒犯了领导,成全膀胱。
用擀面杖擀牙膏皮的时代过去了。
擀牙膏皮是为了节俭,用手捏挤不净的牙膏残余,用擀面杖在案上一滚之后,牙膏皮挤板整了,余膏全聚集于前。这时,把牙膏皮折成三叠,继续使用。
过去,用擀面杖擀牙膏皮的仍是少数人,因为在那时多数人都不刷牙。想刷牙而企图更节省的,就用牙粉。没有钱但真正懂得卫生常识的人,用盐水刷牙。
大人流泪,特别是囿于种种世故的大人有时竟改变了流泪和拭泪的方式。譬如有人在悲恸时,泪水并不涌出,而是连续不断地擤鼻涕。为什么?泪水改道矣。感情压抑也使泪腺压抑,泪水从鼻腔淌落,因此他们拭泪的方式是将两指捏住鼻孔,低下头来不断地擤,声音也因此哽咽。在这一类的哭法中,有一种用手帕掩盖口鼻,訇然一擤的方式令我不安,常为之悚然。
在北京、上海街头一些疾行的外地人,左顾右盼,面色惶急。他们一再昂首瞻瞩,是希望看到厕所。对他们来说,多修厕所是地方长官的一项德政。
原来以为老年人感叹太多,譬如弯腰拣鞋为孙子穿上,也要“唉——”地一声。现在知道老人弯腰吃力,腰腹或别的什么地方的不妥,一股气由衷而出,几近呻吟,而非宣泄对生活的不满。
一则笑话说,有位开大客车的司机行于乡间。途中有男女乘客请示停车撒尿,司机称没到地方。车过一处灌木处,乘客再次请求,司机不允。到了一块开阔地,司机停车,说:“下车下车,背靠背,男的在车左边,女的在车右边,谁也不许偷看。”乘客们急急如律令,开始进行。这时司机把车一下子开出了20多米。乘客们大惊失色之余,互相展示了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