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抗严厉地督促之下,吴军将士经过八昼夜的连续奋战,终于赶在晋军的援兵到达之前,在西陵城外修筑了一座簸箕形的围城。围城高四丈,宽八丈,长十余里,南面紧挨着长江,不仅与宽阔的江面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坚固的防御体系,而且还可通过水路,源源不断地把吴军所需的一切物资运上围城。围城之上,中间支着军帐,垒着锅灶,堆放着成捆的箭矢与大量的石块;两边近丈宽的通道上戒备森严,吴军将士持盾提枪、剑拔弩张,密切地注视着围城内外的动静,随时准备迎击两面之敌。
杨肇率领的援助步阐的兵马,因为遭到了吾彦部三番五次的顽强阻击,走走停停,前进的速度异常缓慢,本来只需四五天的行程,竟然用了十多天。待杨肇率军来到西陵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坚固的围城,将西陵城与晋军援兵从中隔开。杨肇一时乱了方寸,只好下令在围城外一里处安营扎寨,先把吴军围住,然后再设法破围入城,与步阐会合。
长江岸边、西陵峡外,出现了一个城外有城、兵外有兵、你围住我、他又围住你的战场奇观:西陵城好似一块方形巨石,摆放在长江北岸;吴军的围城仿佛一道宽厚的铜箍,镶嵌在巨石之上;晋军的营寨又犹如一条粗长的铁链,缠绕在铜箍上。到了夜晚,西陵城上的火把、围城上的火把与晋军营寨里的火把,又构成了三个巨大的光环,一环套着一环,互相辉映着。西陵城的守军、围城上的吴军、围城外的晋军,都在紧张地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
陆抗这一反客为主的做法,是羊祜与杨肇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他们事先商定的那一套作战方案全都用不上了。面对着这座巍然屹立的围城与严阵以待的吴军将士,杨肇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根据围城上的情形分析,吴军约有三万人,与他所率的援兵数量相当。按照一般的作战规律,攻城一方的兵力应是守城一方的三至五倍才能取胜;如双方兵力相当,攻方要破城几乎是不可能的。惟一的办法,就是他能够准确无误地寻找到吴军防守上最薄弱的地段,选择好突破口;然后用少数兵力佯攻他处,以迷惑围城上的吴军,而集中多数兵力猛攻其最薄弱的地段,迅速地打开一个缺口,率军进入西陵。只要他能进入西陵城,围城上的吴军就由守方变成攻方,陆抗便把他无可奈何了!然而,何处才是吴军防守上最薄弱的地段?他花了三天的时间,在围城的周围来回转了好几圈,反复观察了好几遍,但却始终摸不清围城上吴军的虚实强弱,更不知该从何处进行突破。
这天晚上,一筹莫展的杨肇显得特别烦躁,独自一人在中军大帐内焦急地转着圈子。突然,一员偏将来报:“有两名吴军老兵请求见刺史……”
杨肇停下脚步,深感意外地瞧着偏将,疑惑地问:“此二人深夜来此,意欲何为?”
“末将不知。”偏将连忙解释道,“末将带着一队弟兄巡逻,发现有两名吴军老兵偷偷来到我军营外。末将以为是吴军探子,就将其捉拿住。那吴军老兵说是有紧要之事,欲见刺史。末将只好将其押来……”
“有紧要之事?”杨肇愣了下神,吩咐着偏将,“将那两名吴兵带进来吧。”
转眼之间,偏将就把两名吴军老兵带进了中军大帐。
杨肇把那两名吴军老兵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威严地问:“尔等是何人?”
一名身材略高的老兵向杨肇拱了拱手,矜持地回答:“我乃吴军将军朱乔是也。”
另一名粗胖的老兵向杨肇深施一礼,谦恭地说:“小人乃朱将军部下、营都督俞赞。”
“将军……营都督……”杨肇有些吃惊地盯着朱乔和俞赞,若有所思地问,“二位深夜前来见我,有何紧要之事?”
朱乔瞧了瞧杨肇,试探着说:“我二人欲助杨刺史一臂之力,使贵军能够破围入城,与西陵督步阐会合。不知杨刺史愿纳芹意否?”
正为无法攻破吴军的围城而犯愁的杨肇,不禁暗自欣喜,但他又怕其中有诈,半信半疑地问:“朱将军为何要视敌为友,前来相助?”
朱乔听出了杨肇的弦外之音,并没有进行解释,而是向俞赞使了个眼色,二人同时脱掉了上衣,转过身去,把脊背朝向杨肇,沉痛地说:“杨刺史请看!”
杨肇定睛一瞧,见朱乔和俞赞的脊背上布满一道道深深的鞭痕,有的已经结疤,有的尚未愈合,还在向外渗着鲜血。他瞅着那道道鞭痕,莫名其妙地问:“二位此乃何意?”
“此乃我二人前来投奔杨刺史之缘故也。”朱乔重新穿好上衣,悲伤地说,“陆抗自恃其为皇亲国戚,视部下如同草芥,稍不如意,便要加以鞭笞。我二人只因饮了几杯酒,惹恼了陆抗,便当着众兵士之面遭到鞭打,备受羞辱。我二人从军已经二三十年,屡立战功,实不堪受此摧残与凌辱,故装扮成兵士,前来投奔杨刺史,意欲报仇雪耻。”
“这……”杨肇虽亲眼目睹了朱乔和俞赞脊背上的鞭痕,知道了他们深夜来投的原因,但转念一想,又怕中了陆抗的苦肉计,便低下头去沉思起来。
朱乔见杨肇仍旧心存疑虑,就主动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杨刺史莫非怀疑朱某在施苦肉计乎?若是如此,请杨刺史遣人把我二人押往车骑将军羊祜处……”
朱乔这么一说,倒让杨肇消除了疑虑。他苦笑了一下,稍显尴尬地说:“朱将军与营都督诚心来投,杨某岂敢妄自猜疑。二位请坐。”
朱乔和俞赞落座以后,杨肇又投石问路地说:“不知朱将军有何良策,可使我军破围入城,与卫将军步阐会合?”
“卫将军!”朱乔惊奇地瞧着杨肇,诧异地问,“步阐已成为卫将军?”
“是啊。”杨肇款款一笑,诱惑地说,“我主至圣至明,思贤若渴,接到步阐降表后,立即封其为卫将军、宜都公、仪同三司,都督西陵诸军事,加侍中,假节领交州牧;封步玑为左将军、江陵侯、加散骑常侍,领庐陵太守;封步璇为宣威将军、都乡侯。二位如能助我军破围入城,其功劳并不在步氏叔侄之下,圣上定会重加封赏。请二位莫要错失此立功受赏之良机。”
杨肇这番极具诱惑力的话语,大大地刺激起朱乔和俞赞升官晋爵的欲望,更坚定了他们归顺晋国的决心。朱乔两眼闪射着兴奋与喜悦的光芒,激动地说:“多谢杨刺史指点迷津。朱某甘愿效犬马之劳,助杨刺史攻破围城,以此作为进见之礼。”
“如此甚好!”杨肇从朱乔的眼神中瞧出了他的心思,判断出他是真心来投,并非诈降,就关切地问,“以朱将军之见,如何才能攻破围城?”
朱乔振振有词地说:“吴军共有三万人,其中,张政部有八千人,部署在围城东面;左奕、蔡贡部各四千人,部署在围城北面;朱某部有六千人,部署在围城西面;吾彦部原有九千人,因阻击杨刺史所率援军,损失一千人,现有八千人,正在江边休整。在此五部之中,吾彦部作战能力最强,张政部次之,左奕、蔡贡部又次之。朱某部虽人数多于左奕、蔡贡部,但兵士皆为夷人,多嗜酒,懒操练,军纪较为涣散,故战斗力最弱,尤其不善于防御。朱某以为,杨刺史若用重兵在围城西面发起猛攻,必定可以破围。请杨刺史定夺。”
杨肇略加思索,又问:“以朱将军之见,若以两万兵力攻打西面,需多少时间方可破围?”
朱乔稍作思忖,认真地回答:“一个时辰便可破围。”
大概是杨肇已经领教过了吾彦部将士的顽强与厉害,颇为担忧地说:“陆抗如发现朱将军已离开围城,会不会命吾彦部前去接防?若是如此,又该如何是好?”
“朱某与俞赞天黑后才悄悄溜下围城,神不知鬼不觉,今夜陆抗断不会发现。至于吾彦部……”朱乔沉吟有顷,又向杨肇献上一计,“杨刺史可在天亮后先以少数兵力,大张旗鼓地佯攻张政部防地,以迷惑陆抗,迫使其将吾彦部调往东面去增援张政部。半个时辰之后,杨刺史再从西面发起猛攻。待陆抗发觉中计之后,再补救已来不及矣。”
“声东击西……”杨肇自语了一阵子,吩咐着亲兵,“传令各部将领,速来大帐议事!”
当杨肇采纳了朱乔的建议,连夜进行调兵遣将之时,陆抗正站在围城之上,面对着晋军的营寨沉思。因为修筑了这座围城,吴军既把步阐封锁在围城之内,又将晋军的援兵阻挡在围城之外,避免了腹背受敌的危险。如今的吴军完全可以凭借着围城长期固守,以消耗西陵城内的守军与远道而来的晋军援兵,最多只需一个月,围城外的晋军援兵就会因粮草难继而自动退去,西陵城内的守军也会因饥饿而无力守城……想到这里,多日来一直是愁眉不展的陆抗,终于舒展开了紧锁的眉头。
为了修筑这座围城,全军将士都脱了一层皮,掉了好几斤肉;陆抗也熬得两眼通红,瘦得形销骨立,一阵风似乎都能把他吹倒。经过这几天的休整后,各部的将士都已经恢复如初,惟有赢弱的陆抗却不见起色,仍旧面色苍白,瘦骨嶙峋,像是一位大病未愈之人。因为他的体质太弱了,失去了抵抗能力,一股夜风吹来,他竟禁不住打了几个寒噤。
就在这时,雷谭急匆匆地来到陆抗面前,小声地说:“卑职在围城上进行巡察时,见各部将校均能遵照军令,各守其位,各司其职,惟有朱乔将军与营都督俞赞擅离职守,不见了踪影。”
“真是恶习难改啊!”陆抗无奈地摇了摇头,“此二人嗜酒如命,或许是酒瘾又发作了,躲在军帐内饮酒。”
“卑职寻遍朱乔部所有军帐,均未见到朱乔、俞赞。”雷谭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有名老伙夫悄悄告诉卑职:天黑以后,他发现朱乔、俞赞二人鬼鬼祟祟地溜下围城,消失在夜色中,不知了去向。”
“呃——”陆抗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警觉地问:“那老伙夫之言可信乎?”
雷谭郑重地回答:“卑职再三询问,那老伙夫一口咬定:他看得真真切切,绝不会有错。卑职对此深感蹊跷,便匆匆赶来报知镇军大将军。”
雷谭的话像是一股冷风,扑面而来,陆抗又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噤,低下头去喃喃自语着:“莫非朱乔、俞赞对前些日受到鞭笞而怀恨在心,故……”
陆抗一语未了,就听雷谭惊讶地说:“晋军营寨中出现异常,似在调动兵马!”
陆抗连忙抬起头来,睁大双眼,眺望着晋军营寨。只见晋营中突然多出了千余支火把,像是一条长长的火龙,缓缓地朝着东南方向游动。夜风之中,还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杂乱的吵嚷声与刀枪的碰撞声。
陆抗两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那条游动‘的火龙,低声地嘟哝道:“朱乔、俞赞突然失踪……晋军连夜向东边调动兵马……”
雷谭有点沉不住气了,焦急地说:“看此情形,晋军是在向东边调集兵马,准备攻打张政部防地,镇军大将军应立即调兵去增援张政部。”
陆抗头也没回,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条游动的火龙。过了有一顿饭的工夫,他才转过身来,冷峻地吩咐着他的几名亲兵:“汝等分头去张政、左奕、蔡贡处传令,命各部严加戒备,以防晋军前来攻打围城!”
“是!”几名亲兵不敢怠慢,应声而去。
陆抗瞟了雷谭一眼,不慌不忙地问:“雷太守,从夷道运来之引火干柴与油脂还剩余多少?”
雷谭不假思索地回答:“尚有两千捆引火干柴与一百桶油脂仍未卸船,现正停泊在江中,镇军大将军随时都可调用。”
“两千捆引火干柴……一百桶油脂……”陆抗轻声地自语着,像是一位军需官在盘算着手中所掌管的物资。
晋军正在调集兵马,准备攻打张政部的防地,一场激烈的攻守大战即将爆发。但陆抗却不马上调兵前去增援张政部,而是问些与防御根本无关的柴油琐事,这不能不让雷谭暗暗着急。
就在雷谭准备再次提醒陆抗时,陆抗终于又开口了:“雷太守速去江边,连夜将那两千捆引火干柴与一百桶油脂搬运上西面围城,再将引火干柴浇洒上油脂,依次摆放在围城之上。”
雷谭越听越糊涂,如同坠入五里雾中,直愣愣地瞅着陆抗,不解地问:“镇军大将军此乃何意?”
“我自有妙用,不必多问。”陆抗提高了声音说,“去吧!”
“是!”雷谭不敢再问,一溜小跑地朝江边走去。
陆抗望着雷谭的背影,又命令着身边的亲兵:“汝速去江边,让吾彦立即前来听令。”
半个时辰后,当吾彦气喘吁吁地跑进了中军大帐时,见陆抗正像一位修禅打坐的僧人一般,微闭着双目,一动不动地坐在帐内沉思。
吾彦边喘着粗气边大声地说:“末将吾彦前来听令!”
陆抗这才睁开双眼,不动声色地问:“吾将军,汝部将士经过这几日休整,体力是否已经恢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