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祜紧皱起眉头,默默地站立着,久久地凝视着那个大泥塘,感慨地说:“好厉害之陆抗啊!看来,此战是胜是负,实难预料……”
因为等待粮草,南下攻夺江陵的晋军在当阳耽搁了五天,直到八天后的傍晚,羊祜才率领着大军来到江陵西面的龙山之上。站在山上放眼望去,方圆数里内的一切历历在目。由于陆抗破堰放水的缘故,龙山脚下就好像个刚刚遭受过洪水袭击的重灾区,一片狼藉。坐落于山下不远处的江陵城,完全处于泥沼的包围之中,城外数里之内污泥遍地,浊水横流,无一块干燥之处,远远望去,高大而坚固的城池,就像一头肥硕健壮的大水牛,巍然屹立在一大片刚翻耕过的水田之中,目空一切地环视着四周,显露出一副能奈我何的孤傲之态。
看到这些,羊祜不禁倒吸了口凉气,紧锁起了眉头,好一阵子没有说话。而跟随在羊祜身边的各部将领,则更是惊诧不已,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樊显说:“江陵城周围就像个烂泥塘,无处可安营扎寨。看来,我军只好把营寨安在山上矣。如此一来,攻城时就要多跑数里路,白白耗费掉许多体力。”
周旨说:“若是平坦干燥之地,多跑几里路倒也无妨。可如今江陵四周全是泥沼,攻城时需趟水踏泥而行,要多消耗数倍气力,到达城下时就已精疲力竭,还何谈攻城?”
尹林说:“江陵南面、东面与北面皆为望不到边之泥沼,攻城时无立足之处;惟有西面泥沼稍窄,我军只能从此处进攻。如此一来,江陵守军便可置其余三面于不顾,而集中兵力固守一面。我军虽然人多,但无用武之地。”
身边将领的议论声犹如一把把尖锐的锥子,一下接一下地扎着羊祜的心。他强忍着钻心的疼痛。仔细地分析着每句话的分量。他不得不承认,各部将领的话都是经验之谈,每句话都说到了要害处,提出了一些攻城时无法回避的问题。不解决这些问题,不仅攻取江陵只能是一句空话,而且会使他那个夺取吴国荆州的计划彻底破灭!
各部将领议论了一通后,都束手无策地瞧着羊祜,盼望着他能够拿出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可是,现在的羊祜也与诸将一样,并无对付那一大片泥沼的好办法。他只得强装镇定,不动声色地说:“诸位将军先各回本部,依次在山脚下干燥之处安营扎寨,晚上再到中军大帐商议攻城之事。”
“是。”各部将领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各回本部去了。
羊祜在山上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默默地走下山去,来到了那个大泥沼的边上。他先是认真地观察了一番,然后便脱掉战靴,挽起裤腿,毅然走进那个大泥沼,趟着黑乎乎的污泥浊水,向着江陵城走去。
跟在羊祜身后的几名亲兵见此情形,不敢怠慢,连战靴也没顾得上脱,就纷纷跳进泥沼,追上前去,搀扶簇拥着羊祜,一步步地走向泥沼的深处。
黑乎乎的污泥越来越稀,越来越深,刚走了三四十步,污泥就没过了羊祜等人的腿肚;行进了七八十步时,污泥就已达到了他们的膝盖,牢牢地吸住了他们的腿脚,每拔一次腿脚都要费尽周折,每前进一步都变得十分困难。
羊祜被迫停住了脚步,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阵粗气,瞧了眼可望而不可即的江陵城,长长地叹了口气,又万般无奈地返回到出发之处。
不知是刚才在泥沼里苦苦挣扎时耗尽了羊祜的体力,还是面前这个稀软不堪的大泥沼让羊祜心惊胆战,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双腿打颤,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二三里外的江陵城发呆。
经过这一番亲身体验,羊祜算是真正地领教了这片泥沼的厉害。这片泥沼就像一道难以逾越的深渊,环绕着江陵城,任何人休想接近它,更别想夺取它;这片泥沼又犹如十万雄兵,守护着江陵城,足以使任何来犯者倒在它的面前!羊祜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陵城,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江陵城历历在目,好似一桌丰盛的宴席,引诱着他前去享用;可这片泥沼又仿佛一个险恶的陷阱,暗藏在通往盛宴的必经之路上,随时准备吞噬那些胆敢前去赴宴的人!
这是一个羊祜从未遇到过也完全没有想到的新问题,他事先制定的攻城方案与所做的种种准备全都用不上了,他必须面对现实作出新的选择。知难而退,放弃夺取江陵的作战计划?这个念头刚一闪现,便立即被否定了。他苦等了三年多,寻找了三年多,盼望了三年多,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这么一个可以实现他宏伟抱负的良机,绝不能困难而退!那么,铤而走险,不惜一切代价地去攻夺江陵城?这也不是他的秉性,他不会用数万将士的性命去作赌注,孤注一掷,来搏取自己的功名!他惟一可以接受的办法是,以最小的代价,去换取最大的战果。他必须以此为出发点,重新筹划攻夺江陵城的最佳方案……毫无疑问,这个最佳方案是耐心等候,待到江陵城周围的泥沼干涸后,他再命令全军将士从四面进行围攻。这样,便可以凭着人多势众,使江陵的守军顾此失彼,最后夺取江陵。然而,这需要白白浪费十天半月的宝贵时光。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十天半月的时间将是漫长而可怕的,战局会因此而发生逆转,胜负会因此而相互转换。更何况他的对手是那位高深莫测、未曾交战就已经给他制造了两次大麻烦的陆抗,这样的智谋之将岂能容他在此等待?陆抗人为地制造出这片泥沼,目的就是要拖延他攻打江陵的时间,从而为吴军重夺西陵赢得时间。或许,陆抗还会利用这段时间,再给他制造出新的更大的麻烦;或许,还没有等到泥沼干涸,陆抗就已重新夺回了西陵,率领大军回师江陵;或许……
“不能等待!等待下去就会将胜利拱手让给陆抗……”羊祜越想越怕,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搜肠刮肚地寻找着攻打江陵的新方案。
就在羊祜坐在泥沼边上苦思冥想的时候,那几名无事可做而又年轻好动的亲兵却闲呆不下去了,纷纷拣起地上石块扔进泥沼中,比着谁扔得远。拳头大的石块接二连三地飞入泥沼,溅起一朵朵泥花,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这响声惊动了正在沉思的羊祜,他先是因为亲兵干扰了他的思考而有点恼火,正要斥责那几名不懂事的亲兵。可是,当他的目光触及那溅起的泥花时,一个奇怪的念头就像是那溅起的泥花,在他那本已乱成一锅粥似的脑海里突然冒了出来,给了他许多启发与提示。他再也顾不上去斥责亲兵了,急忙抓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沿着这个新的思路,继续思索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奇怪的念头不断地被扩展、丰富、完善……
在羊祜的苦思之中,那个奇怪的念头最后竟然奇迹般地变成了一个新的攻城方案。这一意外的发现,让羊祜大为振奋,浑身上下像是猛然增添了巨大的能量,腾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大声地命令着还在比赛扔石块的亲兵:“速去传令各部将领,立即前来此处商议攻城之事!”
第二天清晨,龙山脚下就沸腾了起来,五万晋军将士纷纷从各自的营寨中拥了出来,开始了一场特殊的、谁也没有经历过的战斗——往泥沼中填土,在大片的污泥浊水之中铺出几条通往江陵城的道路。
这是羊祜昨日受到亲兵往泥沼中扔石块的启发而想出的一个攻夺江陵城的方案。按照这一方案,晋军将士要在龙山与江陵城之间的泥沼中铺出一个巨大的倒“山”字形的道路,使攻城的将士通过那“山”字的三“竖”运动到那一“横”上,然后再从那一“横”上去攻夺江陵城。这是一个为与陆抗争时间而采取的笨办法。此法虽笨,但总比等待要强。据羊祜的估计,五万将士就是用手捧土,也能在四五天内完成这一工程,这样就可以比等着泥沼干涸要少用十来天时间。十来天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对于如今的羊祜来说,却是非常重要。也许正是这十来天的时间,他就能够攻占江陵城;也许正是这十来天的时间,就可以把灭吴的时间提前一年,甚至几年!所以,羊祜才痛下决心,发起了这场特殊的、谁也没有经历过的大会战。
羊祜的将令一出,晋军的五万将士全都投入到填土铺路的会战之中,就连羊祜与他的亲兵也无一例外。大刀、长矛临时变成了挖土器械,头盔、盾牌、刁斗变成了运土的工具。龙山脚下人来人往,像是一个繁忙的筑路工地,扬起的尘土好似浓雾一般,笼罩着龙山,遮蔽了日头,把晋军将士全都变成了灰头土脸的民夫,分不出谁是将军谁是兵士。
众人拾柴火焰高,蚂蚁多了也能搬山。在五万晋军将士的共同努力下,三条二十丈宽的道路奇迹般地出现在泥沼之中,并且一尺尺、一丈丈地向前延伸着,仅仅三天的工夫,就已经快接近了江陵城。如不发生意外,再有一两天的时间,羊祜精心规划出的那个方达数里的巨大的“山”字,就将赫然地出现在泥沼之中,把龙山与江陵城连接起来,从而为攻打江陵城奠定了基础,铺平了道路。
连续三天与年轻的普通兵士一样的辛苦劳作,使已经年过五旬的羊祜倍感疲惫,浑身酸痛。但是,一想到那三条平坦宽阔的通往江陵城的道路,一缕胜利的曙光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使他的身上轻松了许多,心里痛快了许多。这天晚上,他睡得格外踏实,格外香甜,而且还做了一个美梦。他梦见全军将士通过那个巨大的“山”字,不分昼夜地轮番向江陵城发起猛烈攻击,仅用了两昼夜的工夫,就攻破了此城。江陵的城头上树起了晋军的大旗,无数的晋军将士拥上了街头,庆祝胜利,雷鸣般的欢呼声直冲云霄……
“轰隆隆——轰隆隆——”正在羊祜做着美梦时,夜空中真的传来了一串炸雷,把他从梦中惊醒。刚被雷声惊醒时,睡意蒙咙的羊祜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误把那雷声当成了将士们的欢呼声。他翻了个身,正要再次去做美梦,忽听到大帐上像是擂鼓似的,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下雨啦!”羊祜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残余的睡意猛然间全被赶跑了。他急忙穿上衣服,跑出中军大帐。刚出了帐篷,一股瓢泼似的雨水就从天而降,劈头盖脸地浇在了他的身上。这一下,他彻底清醒了,立即想到了泥沼中刚刚铺出的三条道路,马上意识到这场大雨将会带来的严重后果,一种可怕的情景浮现在他的眼前。
雨越下越大,从大帐顶上淌下来的雨水汇成了一条小溪,在羊祜的脚边哗哗流过。羊祜像只落汤鸡似的,呆呆地站在雨地里,任凭着夜雨的浇淋。许久,他才仰天长叹,悲哀地说:“天不助我啊——”
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雨一直下到了天亮,羊祜也在大帐内一直徘徊到天亮。天明时,大雨终于停息了。羊祜心急火燎地走出大帐,奔下了龙山。
羊祜走到山脚下,一下子愣住了:大雨后的泥沼又向龙山延伸了几十步,全军将士辛辛苦苦在泥沼中铺垫出的三条通往江陵城的道路,全都被雨水泡成了烂泥,重又与泥沼融为一体,已经很难找到它的痕迹了。
就在羊祜面对着泥沼发呆之时,各部将领也相继来到了他身边。三天的辛苦劳作已经化为乌有,攻夺江陵城的道路重又被深深的泥沼隔断,他们有的急得瞪眼跺脚,有的气得骂天咒地,有的束手无策地转着圈子,有的伤心地嘀咕着:
“老天太偏心,竟然在此关键时候下起大雨,这岂不是助纣为虐,暗地里在帮那昏君孙皓!”
“三日辛劳竟毁于一场大雨,看来,全军将士只得再继续辛苦下去矣。”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时正当多雨季节,再辛苦也没用,人终究抗不过天啊!”
“莫非我军就只能傻等下去,待到过了这多雨季节、泥沼干涸后再去攻打江陵城?”
“不等下去又有何法?天要下雨何人又能阻止!”
就在诸将嘀嘀咕咕之际,羊祜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了身来说:“都怪我虑事不周,竟然忘记了此时正是多雨季节,让全军将士白白辛苦了三日。这劳而无功之事不能再继续干下去,必须另辟蹊径。”
“另辟蹊径?”诸将见羊祜话里有话,连忙围了上去,急切地问,“车骑将军有何妙计良策?”
“我又能有何妙计良策,不过是无奈之举而已。”羊祜苦笑了一下,指着龙山说,“这山上树木葱茏,正好加以利用。我意是以木代土……”
“用树木铺路?”诸将瞧着郁郁葱葱的龙山,茅塞顿开,纷纷表示赞同,“事已至此,不妨一试。”
羊祜深深地吸了口气,高声地说:“既然诸位无有异议,从今日起,全军将士上山伐树,以木代土,在泥沼之中铺垫出攻打江陵城之路!”
“是!”诸将在绝望中又看到了希望,精神为之大振,立即返回营寨。
羊祜复又转过身去,再次面对着泥沼发起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