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平急得直搓手,焦躁地说:“诸葛将军与张军师皆稳重之人,若非军情十分紧迫,绝不会如此惊慌,急遣郑岩连夜冒雪来报。末将以为,晋军已集结重兵,张网以待,我军若渡江北上,只能是自投罗网、自赴陷阱。我军如被围困,建业则必然陷落!当今之计,惟有全军返回建业,方为两全之策;如若不然,后果将不堪设想!”
华覈面沉如水,冷峻地说:“左将军所言极是!我军绝不能渡江北上,以免陷入晋军重围,应力谏圣上回师建业。”
万彧面露为难之色,吞吞吐吐地说:“留将军与华主簿虽言之有理,但只怕圣意难转……”
“嗨!”丁奉使劲地跺了一下脚,低下头去苦苦地思索起来。
留平、华覈与万彧互相瞧了瞧,然后又一起把目光投向了丁奉,眼巴巴地等待他作出决定。
战争就是交战的各方在进行斗智斗勇,是进是退,是守是攻,完全要根据战局的变化来决定,只有善于变化者,才能掌握战争的主动权,并最终取得胜利。戎马一生的丁奉,是深知这一道理的。过去,他在率军作战时,总是根据不同的情况,该进则进,该退则退,该守则守,该攻则攻。因此,他虽不能称作常胜将军,但也是胜多负少。在以往的许多次战斗中,他虽有不少次也面临着一时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的尴尬,但经过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他总能毅然作出是进是退的决定,从未像今日这样优柔寡断过。这并不是他无法立即作出判断,而是由于这个问题过于重大,使他不敢马上作出决定。一方面,他已清楚地意识到,如若大军渡江北上,不仅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而且建业也要落人晋军之手,甚至整个国家都陷入动乱之中;另一方面,他又深知刚愎自用的孙皓不仅不会同意全军返回建业,而且肯定要大发雷霆,甚至还可能做出更加可怕的事情。是为了保住国家的安全而率军返回建业?还是屈从于孙皓而保住自己忠君的名节?这才是他犹豫不决的真正原因。
丁奉痛苦地思索着,反复地权衡着,用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无法作出最后的选择。留平、华覈与万彧眼睁睁地瞧着丁奉,焦急地等待着……
新的一天又悄悄地降临到了牛渚,大帐外透进来的亮光提醒着留平与华覈:再也不能继续等下去了!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催促着丁奉:“大司马,天色已亮,我军究竟何去何从?”
丁奉缓缓地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留平与华覈,郁闷地说:“据目前之军情判断,我军只有一条路可行:马上回师建业!”
“大司马所言甚是!”留平与华覈立即响应道,“惟有如此,方为两全之策。”
“回师建业?”万彧瞅了一眼丁奉,顾虑重重地说,“此虽为两全之策,但只怕圣上不会恩准。”
丁奉瞥了一眼万彧,毅然地说:“国家事重,无论圣上恩准与否,老夫均不得不率军自还!若圣上降罪,老夫愿以身殉国,绝无悔怨!”
留平与华覈又交换了一下眼神,齐声说道:“愿与大司马同生共死!”
“好!”丁奉猛地站起身来,“我等立即去见圣上,请求马上回师建业!”
“走!”留平与华覈应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跟随着丁奉向大帐外走去。
万彧稍作迟疑,也犹犹豫豫地跟了出去……
孙皓因昨晚睡得迟,至今仍在那座为他特设的大帐内做着“入主中原”的美梦。丁奉等人不敢打扰孙皓,只好站在大帐外的雪地里等待着。此时,雪虽然已经不下了,但寒风却依旧刮个不停,气温仍然很低。已经染上了风寒的丁奉等人,全被冻得像疟疾病发作似的不停颤抖。
大约过了近一个时辰,孙皓才把已经快要被冻僵的丁奉等人唤进大帐。孙皓揉着惺忪的睡眼,饱含睡意地问:“汝等有何事求见?”
“夜间,臣突然接到诸葛靓与张悌送来紧急军报,不得不来求见陛下……”丁奉神情严峻地把郑岩说过的话向孙皓复述了一遍,边说边偷偷地观察着孙皓的反应。
凡是有些军事常识的人,在得知了这些重要的军情之后,都不能不为之动容。大概是孙皓的军事知识等于零,根本就看不出晋军行动的意图与目的。所以,他在听罢丁奉的话后,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与吃惊,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晋军欲螳臂当车而已,不足为虑。”
身为一国之君的孙皓,面对着这么严重的军事形势,竟然还能如此无动于衷,这让丁奉大为惊诧,一股比大帐外的气温还要冷得多的寒流,涌人了他的心头,流遍了他的全身,使他不寒而栗。他急切地说:“非臣多虑,而是此事非同寻常。晋之淮南地区本有四五万兵马,而今又从他州调来数万兵马,使其兵力远大于我军。我军一旦进入淮南之地,必被晋军围困,进退不得。留守建业之兵马不足一万,司马望若率领大军来袭,难以固守。对此,臣深感忧虑。”
即使是一个对军事一窍不通的人,当他听了丁奉的提醒与警告后,也应该有所醒悟与警觉了。可是,已经走火入魔的孙皓,一心只想着要“入主中原”,竟然把丁奉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他冷冷一笑,不以为然地说:“大司马莫要危言耸听!天命不可违。晋军兵马虽多,但不得天时,十难当一;我军兵马虽少,但有上天保佑,能以一当十,有何忧惧哉!”
孙皓这种执迷不悟的态度,让华覈大为惊讶,马上站了出来据理力争:“陛下,大司马之言绝非危言耸听。恕臣斗胆直言,我军此次远征,既不得天时,又不得地利,实为铤而走险之举。请陛下细细思之,若上天真欲保佑我军,就应在我军出征之时风和日丽,使我军一路顺风,所向披靡。然而,事情却恰恰相反,我军刚刚离开建业,鹅毛大雪便从天而降,使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让我军将士饱受风雪之苦,举步维艰。阳春之时,竟然天降大雪,实属罕见。此中微妙之处,足以表明上天之意。臣以为,天象如此反常,则表明上天已迁怒于我军,故以大雪相阻。请陛下慎思!”
华覈的尖锐之言,惊动了一旁的岑□,连忙站出来反驳道:“华主簿此言差矣!古往今来,凡成就大业者,皆要经历一些磨难,而后大功乃成。昏以为,在我军出师之日天降大雪,并非上天迁怒于我军,而是欲以此来磨炼我军将士。”
“嗯——此话有理!”孙皓连连点头,“此乃‘好事多磨’之谓也,汝等不必惊慌失措。”
孙皓的顽固不化,使留平实在忍无可忍了,就一针见血地说:“非臣等惊慌失措,而是我军处境艰难。我军出师仅仅一日,冻伤者、染病者已近半数,真可谓是‘伤兵满营’。而今,全军将士人心浮动,怨声载道,甚而已有兵士坦言:‘若遇敌军,便当倒戈。’军心如此,一旦遇敌,莫说以一当十,只恐十难当一也!”
丁奉、华覈与留平不避风险、一个接一个苦苦相谏,让孙皓有些恼火。他把丁奉、华覈和留平逐个打量了一遍。愠怒地问:“汝等欲停止渡江北上乎?”
“正是。”丁奉抬起头来,严厉地说,“晋军兵马正在淮南张网以待,等候我军自投罗网;司马望率领大军正暗中向建业靠近,觊觎我京师。此时我军若贸然渡江北上,不仅有全军覆没之危,而且京师也有陷落之险。臣以为,当今之计,我军只有回师建业,方能使全军化险为夷,使建业转危为安。”
“回师建业?”何定连忙插言道,“这岂不是半途而废,错失‘入主中原’之天赐良机!”
丁奉扭过脸去,瞪着何定,针锋相对地说:“画饼难以充饥,半途而废要比全军覆没、京师不保好百倍!”
“休要争吵!”孙皓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转而询问着万彧,“右丞相意下如何?”
“这……”万彧沉吟了一下,不置可否地回答,“此乃军国大事,当由陛下圣裁,臣惟陛下之命是从。”
万彧模棱两可的回答,使孙皓大为不满,不悦地说:“汝身为丞相,遇事为何却一味推诿敷衍?朕要汝明确回答,我军究竟是渡江北上,还是回师建业?”
倘若在从前,万彧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孙皓一边。然而,经历过被贬巴丘变故后的万彧,已非过去之万彧。他虽然并不想得罪孙皓,但也不愿再助纣为虐了。尽管他在理智上赞同丁奉对局势的分析,认为只有回师建业才是两全之策。可是,他又不敢轻易惹恼孙皓,所以就采取了避实就虚的办法,企图蒙混过关。如今,他这一惯用的招数失灵了,面对着孙皓严厉的逼问,他只好认真地权衡起利弊:是违心地顺从孙皓之意?还是如实地道出自己的想法?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一件可怕的往事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两年多前,他曾奉孙皓之命,率军去攻打襄阳,结果被晋军围困,若不是陆抗及时出兵相救,不仅要全军覆没,而且他本人也会被晋军俘虏,成为阶下之囚……此次惨败让他至今仍心有余悸,迫使他不能不面对严酷的现实。于是,他便横下心来,如实地答道:“臣以为,大司马言之有理。以目前局势而言,惟有如此,方为两全之策。请陛下以国家社稷为重,暂且回师建业。至于‘人主中原’之事,待到时机成熟后再挥师北上亦不为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