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经过了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同它的老大哥长江汇合了。因为汉水的下游又称为夏水,故其与长江汇合之处也就被名之为夏口①。
在夏口周围,残丘座座,湖泊片片,山明水秀,相互映衬。坐落于夏水与长江之间的鲁山②,临江带水,状若巨龟,巍然屹立,形势险峻。山之东麓,怪石嶙峋,直劈长江,相传大禹治水功成于此,故名之为禹王矶。山之西麓,湖水如镜,相传春秋时伯牙曾在湖畔鼓琴,钟子期能识其音律,知其志在高山流水,两人遂结为知己;钟子期死后,伯牙深感知音难得,便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被传为千古佳话。与鲁山隔江夹峙的江夏山③,形似伏蛇,头插长江,绵亘蜿蜒,威武盘踞。山下之黄鹄矶前,水势急湍,回波曲流,与对岸之禹王矶锁江相望,共同构成了长江的天然门户。耸立于黄鹄矶上的黄鹤楼,飞檐重阁,高标嶙嶒,犹如一只挺立江边的巨鹤,居高四望,气势壮观。还有位于江流中的鹦鹉洲,树木葱茏,芳草萋萋,远远望去,好似一艘精心装饰的彩船,停泊在江面上,随着起伏的波涛轻轻摇晃……
早在商王朝时期,夏口附近就曾建立过戍守要塞。汉代又在鲁山脚下筑了一座却月城。到了汉末之时,夏口更成了各方争夺的焦点。建安十三年(208),孙权为报父仇,率军攻破了却月城,斩杀了刘表的部将、江夏太守黄祖④。继黄祖之后出任江夏太守的刘表之子刘琦,为固守夏口,便废弃了山下的却月城,在山上另筑了一座鲁山城。黄武二年(223),吴军在陆逊的率领下击溃了蜀主刘备、独占了江汉之地后,又在江夏山上修筑了夏口城。
夏口城虽然方圆不过二三里,但它依山傍江,开势明远,凭墉藉阻,高观枕流,仿佛一个坚固的大铁环,紧锁着大江,使吴国得以长期偏安江南。近半个世纪以来,夏口的守将大多都由吴国的宗室成员担任,先后出任过夏口督的有孙静(孙权的叔父)之子孙奂、孙奂之子孙承与孙壹、孙羌(孙权的伯父)之子孙邻。夏口对吴国的重要性,仅此就可见一斑。
①夏口:地名,故址在今湖北武汉。
②鲁山:山名,即今湖北武汉之龟山。
③江夏山:山名,即今湖北武汉之蛇山。
④据《三国志》载:建安十三年,孙权率军攻打却月城,擒斩了杀父仇人黄祖……《三国演义》第三十七至三十八回“演义”了此事。与西陵、江陵、武昌等军事重镇环环相扣。
如今,镇守夏口的是前将军、夏口督孙秀。孙秀是孙权幼弟孙匡之孙、孙泰之子,与孙皓同为孙坚的重孙。建安初年,曹操为与势力强大的袁绍相抗衡,采取了联姻的办法,拉拢已经吞并了江东的孙策,将其弟之女嫁于孙策幼弟孙匡为妻,又为其子曹彰娶孙贲之女。孙匡与曹氏女生孙泰,孙泰又生孙秀。
孙秀早年丧父,幼小成孤,被孙权收养于宫中。在此期间,他亲眼目睹了皇室宗亲为争权夺利而造成的一桩桩惨祸,在他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永难磨灭的烙印,并形成了他淡泊名利、谨小慎微的性格。长大成人之后,他为了避免卷入宗亲内部相互残杀的政治漩涡,为了远离建业那个隐藏着杀机的是非之处,于太平二年(257)趁孙壹奔魏之机①,主动请求出任夏口督。从此,他在夏口一住就是十几年,再也没有回过京师建业。
在孙秀出镇夏口的十多年间,正是吴国频繁换帝、急剧衰败的时期,孙亮的被废、孙休的早逝与孙皓的胡作非为,使本已元气大伤的吴国更是雪上加霜,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对此,他虽然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但却装聋作哑,绝不议论国事朝政,也没有上表进行过劝谏。尤其是羊祜出镇荆州、陆凯去世以后,内忧外患交相夹攻,一种国覆族灭的预感塞满了他的心头。他虽暗地里对天祷告,祈求上苍保佑孙氏的江山社稷,但在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行动上更是循规蹈矩。那些接连发生过的宗室内讧,给他留下的教训太深刻了,他只求明哲保身,躲灾避祸,而不敢越雷池半步。
屈指算来,这已是孙秀来到夏口的第十三个春天了。和煦的春风就像是一位身怀绝技的园艺师,用它那双无形而又无所不能的巧手,悄悄地改变了鹦鹉洲上的一切,使它重又显现出了蓬勃的生机。忍耐了一个冬天的花草树木终于又迎来了它们扬眉吐气的大好时光,争先恐后地抽枝发芽、开花吐叶,一簇簇艳丽的花朵点缀在翠绿色的草木丛中。由于今春的雨水充足、天气暖和,鹦鹉洲上树更繁茂,草更翠绿,花更鲜艳,好似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渔姑,脉脉含情地注视来往的水手船工,寻觅着她一个冬天未曾见面的情人。
①据《三国志》载:吴太平二年,孙琳诛杀了吕据、滕胤(二人皆为孙壹之妹夫)后,又遣征南将军朱异率军奔袭夏口。夏口督孙壹惧祸而投奔魏国,被封为车骑将军、交州牧、仪同三司、吴侯,并以故魏主曹芳之贵人邢氏妻之。
往年,每当春暖花开之时,孙秀总要登上鹦鹉洲踏春赏花,排遣一下郁积在胸中的愁思烦绪。今年当然也不会例外。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他再一次来到了鹦鹉洲上。漫步在枝叶繁茂、绿草如茵的林间小道上,观赏着姹紫嫣红、五彩缤纷的花朵,呼吸着清新湿润、香气扑鼻的空气,他只觉得神清气爽、心神怡然,情不自禁地吟诵起东汉名士祢衡的《鹦鹉赋》:
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体金精之妙质兮,含火德之明辉;性辩慧之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故其嬉游高峻,栖踌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绀趾丹嘴,绿衣翠衿,采采丽容,交交好音。虽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异心。配鸾凰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
孙秀正边行边吟,忽听身后有人呼唤:“都督请留步——”
孙秀停住脚步,回首望去,只见都督府的长史周宏正急匆匆地朝他跑来。他心中一沉,连忙迎上前去,忐忑不安地问道:“莫非军中出了大事?”
“非军中出了大事,而是建业出了大事。”周宏喘了几口粗气,神色慌张地回答,“卑职刚刚得知,朝中之少府①李勖大人全家老小尽被打入死囚牢中,不日将遭到灭门之灾!”
孙秀愕然一怔,吃惊地问:“此事当真?”
周宏正色回答:“卑职岂敢戏于都督?”
周宏本为夏口都督府的一名刀笔小吏,孙秀出任夏口督后,见他颇通经史,擅长文牍,且办事干练,讲求信义,就对他加以重用,逐步擢升为都督府的长史。周宏也不负孙秀的厚望,知恩图报,尽职尽责,把都督府的一切事务都处理得井然有序,让孙秀大省其心。久而久之,周宏便逐渐成为孙秀的得力助手与心腹之人。他们不仅是上司与下属,而且还是知心朋友。多年的交往使周宏逐渐发现:孙秀自从来到夏口之后,就断绝了与朝中大臣的私下交往,只是与少府李勖还保持着联系,时通书信,互致问候。所以,周宏在得知李勖全家身陷囹圄的消息后,才急忙追到鹦鹉洲上来……
①少府:官名,第三品,为九卿之一,掌管皇室支出与衣服、宝货、珍膳等物资及杂务。
周宏的发现果然没错。孙秀出镇夏口以来,为了避嫌,除了与儿时的好伙伴李勖还保持着书信往来外,与朝中的其他大臣则素无联络,对朝中发生的那些风风雨雨、恩恩怨怨,他视若不见,听若不闻,以免陷入朋党之争,授人以柄,招灾惹祸。对于李勖这位儿时的密友,他太了解了,深知其是个与世无争、与人为善的谦谦君子,一贯洁身自好。绝不会招惹是非。如今,连这么一位难得的大好人竟然也要面临着灭门之灾,这不能不令他大为不解,深感疑惑地说:“此事恐系误传吧。年前李勖来书说,其奉圣上之命,即将率军从海道南下,去合击交趾①叛军,转眼之间又为何身陷囹圄?”
“都督有所不知。”周宏连忙解释道,“李少府乃一文官,本不诸军事。只因朝中常侍何定曾为子求娶李少府之女,遭到李少府拒绝后便怀恨在心,就借朝廷要出兵平定交趾之机,屡次言于圣上,请遣李少府随军南征,意欲将李少府置于死地。圣上轻信了何定之言,命李少府与徐存将军一起领兵从海道南进。结果,南进之军在茫茫大海上迷失了航向,使全军将士陷入危境。李少府一怒之下,斩了向导冯斐,率军返回建业。何定又向圣上进言,诬陷李少府畏难不进,枉杀冯斐,擅自撤军,破坏了平叛大计。圣上信以为真,下诏将李少府全家收入死囚牢中。”
孙秀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紧皱起双眉说:“儿女之婚姻,本为两厢情愿之事,成与不成自有其缘分,何必为此而怀恨在心,结怨成仇,进而欲置其于死地耶!”
“都督莫要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对于何定其人,都督想必已有所耳闻……”周宏欲言又止,试探着问,“都督欲如何对待李少府全家被囚之事?”
“我眼见李勖全家遭人诬陷而袖手旁观,使其遭受灭门之灾,必将抱惭终生。”孙秀沉思了片刻,毅然说道,“我立即回府,上表圣上,为李勖鸣冤辩诬,并以官爵为李勖担保。”
“李少府能结交都督为友,实人生之大幸!”周宏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说,“圣上与都督乃同宗兄弟,都督肯上表为李少府求情,李少府全家便可免遭劫难!”
①交趾:地区名,泛指五岭以南之地。
孙秀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那道为李勖鸣冤辩诬的奏章,不仅没有救得李勖全家,而且是适得其反。岑□在收到了孙秀的上表后,并没有把它呈送给孙皓,而是转交给了何定。何定读了孙秀的奏章后,又气又恨,再次向孙皓大进谗言,很快就将李勖一家数十口都送上了刑场,斩首示众,并焚烧了李勖的尸体。
何定虽然报了自己的“一箭之仇”,但仍感到不解气,又对为李勖鸣冤辩诬的孙秀产生了怨恨,亦欲将其置于死地,以绝后患。由于孙秀的身份特殊,他不敢贸然行事,只好把对孙秀的怨恨暂时藏在心中,等待合适的时机。
转眼到了九月,何定几经试探,发现孙皓已经把李勖的事淡忘了,就开始对孙秀下手了。这一日,何定陪孙皓在燕子矶上游玩了一番,见孙皓情绪不错,就借题发挥说:“臣闻建业之燕子矶与夏口之黄鹄矶为天下名矶,尤其是黄鹄矶更胜一筹。当年大皇帝驻兵夏口时,经常到黄鹄矶上游玩;后来又在黄鹄矶上修建了一座黄鹤楼,用以观赏江景,宴请宾客。据说,今之夏口督更是对黄鹄矶与黄鹤楼情有独钟,一年之中有半数时间住在此矶此楼之上,饮酒作乐,好不惬意快活,实在令人羡慕!”
何定的话果然引起了孙皓的注意,使他想起了那位远在夏口的族兄孙秀。孙皓与孙秀虽然是同宗兄弟,但由于他从小便随父亲孙和流落在外,有近二十年的时间没能返回建业,待到他重返建业即皇帝位时,孙秀却早已出京镇守夏口去了,而且一直没有回过京城。阴差阳错使孙皓至今尚未见过孙秀,更谈不上对其有深刻的了解。今天,孙皓见何定提起了孙秀,便随口说道:“朕只知有孙秀这么一位族兄,但却未曾见过其面。”
何定在黄鹄矶与黄鹤楼上大做文章,是想以此引出夏口督孙秀,为下一步诋毁孙秀作铺垫。孙皓并不晓得何定的真正目的,不知不觉中就落入了圈套,给了何定可乘之机。何定偷觑了孙皓一眼,明知故问地说:“陛下登基之时,皇室宗亲尽皆来建业参加大典,莫非夏口督没有前来祝贺乎?”
孙皓摇了摇头,微皱着眉头说:“在朕即位之时,孙秀并没有来建业参加大典,只是上了一道贺表。”
“仅仅上了一道贺表?”何定又顺藤摸瓜,故作惊讶地说,“新君即位,乃国家社稷之首要大事,更是皇室之盛事。夏口督身为宗室至亲,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均应亲赴京师进行朝贺,岂能以一道贺表代之?夏口督此举有违古礼旧制,于情于理皆不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