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陆凯左右为难之际,家丁来报:“中书令董朝,奉圣上之命前来探望丞相病情。”
“董朝?”陆凯想了想,心中有了主意,吩咐着家丁,“请中书令来此相见。”
董朝来到陆凯的病榻前,向陆凯深施一礼,公事公办地说:“卑职奉圣上之命,特来探望左丞相。请左丞相为国珍重,早日康复,益寿延年!”
陆凯仰卧在病榻上,朝着昭明宫的方向拱了拱手,有气无力地说:“多谢圣上,老臣感激不尽!”
董朝躬身立于病榻边,瞧着陆凯铅灰色的脸庞,关心地问:“左丞相近来感觉如何?可需御医前来为左丞相诊治?”
“老夫已是病入膏肓,不久将要去地下侍奉大皇帝,即使扁鹊在世、华佗复生亦无法医治,何况那些御医乎?”陆凯轻轻地叹了口气,颇为遗憾地说,“老夫已经年过七旬,死不足惜,只是……”
董朝见陆凯似乎有难言之隐,就小心翼翼地说:“左丞相若有话要对圣上说,不妨直言。卑职定会如实转奏,绝不敢有丝毫隐瞒。”
“……”陆凯仔细地打量着董朝,欲言又止。
在孙皓身边的几个近臣之中,董朝是个特别而又神秘的人,他既不像王蕃那样正直耿介、敢于对孙皓犯颜直谏,又不似岑□等人那样奸猾狡诈、经常向孙皓暗进谗言;他对孙皓既不是一味阿谀奉承、甚至助纣为虐,又不会违背孙皓的意愿、招惹孙皓的不悦;他对陆凯等人一贯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又与何定等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他既没有像岑□与何定那样飞黄腾达,也没像王蕃那样招来祸患……对于这样一个让人难以捉摸的人,陆凯岂能轻易地吐露心声!
大概董朝也猜出了陆凯的心思,沉默了一会儿,半遮半露地说:“卑职虽是懦弱庸碌之人,不似左丞相那样忧国忧民、嫉恶如仇,更不敢如左丞相那般为民请命、直言切谏,但卑职身受国恩,断不敢泯灭良知,祸国殃民,更不会为虎作伥,与奸佞之辈同流合污。”
“如此便好……”陆凯又把董朝认真打量了一番,谨慎地说,“为臣者以国为本,为官者以民为本。老夫所欲言者,关乎国家之安危、社稷之存亡,此事只许我知汝知圣上知,绝不可再传于他人。此事汝能做到否?”
董朝马上变得严肃起来,信誓旦旦地回答:“左丞相放心,卑职绝不会将此事泄于他人!”
“既然如此,老夫便直言矣。”陆凯两眼紧盯着董朝,冷峻地说,“请转奏圣上,我已命在旦夕,临去之前,有些肺腑之言要告知圣上,请圣上千万莫将此言当成耳旁风。我经多年观察与反复思忖,以为岑□、何定等人,均是无德无才、无信无义之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其言断不可听,其势绝不可长,宜委以外任,让其远离朝廷;陆抗、楼玄、贺邵、张悌诸人,或清白忠勤,或姿才卓茂,皆国家之柱石,社稷之良辅,可委以重任,托以国事,使其能各展其才,以治国安邦、保境守土。若能如此,则国家之大幸也,社稷之大幸也,百姓之大幸也;反之,则国家危矣,社稷危矣,圣上与臣民皆难以幸免祸患!”
陆凯此言一出,董朝不禁暗自吃惊。他强抑住惊诧之色,用非常复杂的目光打量着陆凯,吞吞吐吐地说:“卑职是将左丞相之言如实转奏圣上,还是只转奏其中之意?”
陆凯毫不犹豫地回答:“汝只需如实转奏,若圣上降罪,由老夫一人承担,与汝无任何干系!”
董朝偷觑了陆凯一眼,低沉地说:“卑职遵命。”
陆凯瞥了董朝一眼,又从枕下抽出他的最后一道奏章,双手捧于董朝,严肃地叮咛道:“老夫这道奏章,关乎国家社稷之安危存亡,请务必亲手转呈圣上,断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董朝双手接过那道厚厚的、沉甸甸的奏章,凝视着“陛下御览”四个墨迹浓重的大字,深深地吸了口气,郑重地说:“卑职定不负左丞相之重托!”
“多谢,多谢!拜托,拜托!”陆凯向董朝连拱了三次手,然后长吁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使命,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董朝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第二天,他趁岑□与何定不在孙皓身边的机会,怀揣着陆凯的最后一道奏章,忐忑不安地来到便殿,小心翼翼地对孙皓说:“臣奉陛下之命,昨日已去探望过左丞相。”
“去过就好。”孙皓瞟了董朝一眼,心不在焉地问,“左丞相病情如何?”
董朝躬身垂首,低声回答:“左丞相面色铅灰,形同枯木,怕是不久于人世矣。”
“有生便有死,此乃天道,何人又能幸免?左丞相年已七旬,亦可算长寿矣。”孙皓淡淡一笑,随口问道,“左丞相有何话要对朕说?”
“左丞相让臣转奏陛下……”董朝偷觑了孙皓一眼,踌躇再三,才鼓足了勇气,硬着头皮把陆凯昨日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向孙皓复述了一遍。
董朝原以为,依照孙皓平时的脾气,听了陆凯之言,即使不勃然大怒,也定要大为不悦。但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今日的孙皓却是大为反常,不仅没有大发雷霆,而且也没有紧皱起眉头,只是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董朝见孙皓的情绪不坏,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许多,连忙不失时机地从怀中掏出陆凯的最后一道奏章,双手呈送到孙皓的面前,轻声地说:“左丞相还有一道奏章,托臣转呈陛下,请陛下御览。”
孙皓接过陆凯那道沉甸甸的奏章,先是掂量了一下,然后才启开密封,阅读了起来。奏章中写道:
……臣自寝疾以来,病情日重,今已病入膏肓,无可救治,不日将命归黄泉,侍奉大皇帝于地下。弥留之际,臣有一腔肺腑之言,斗胆进谏于陛下。
臣闻恶不可积,过不可长;积恶长过,丧乱之源。臣察陛下即位以来,有积恶长过之渐,致使朝政紊乱,根基动摇,国家有倾覆之危,社稷有崩堕之患!寻根探源,乃陛下不遵大皇帝旧制所致也。臣今略陈其要,以期引起陛下之警戒。
臣闻王者之兴,受之于天,修之由德,岂在于宫殿乎?大皇帝居于南宫,犹自谓过于阿房。而陛下身居太初,仍要大兴土木,广建宫室,致使府库耗尽,国力衰竭。此陛下不遵大皇帝之制一也。
臣闻国以贤为本,得贤则国盛,失贤则国衰。大皇帝思贤若渴,虚怀若谷,广纳天下之贤良,尽其才智。而陛下则反之。常侍王蕃,德才兼备,忠诚耿直,然陛下却忿其忠告,恶其刚正,枭之殿堂,尸骸暴弃。此陛下不遵大皇帝之制二也。
大皇帝以民为本,出宫女以嫁无妻之人,赠布帛以济无衣之众,给钱粮以养鳏寡孤独。而陛下却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增租加赋。竭泽而渔。此陛下不遵大皇帝之制三也。
大皇帝以纣、幽为鉴,以身为戒,故左右不置淫邪之色,后宫无旷积之女。而今宫中之女已近万数,外多鳏夫,女吟于中,阴阳失调,违背天理人情。此陛下不遵大皇帝之制四也。
大皇帝勤于国政,日理万机,虽宵衣旰食,犹恐有失。而陛下疏于朝政国事,终日游戏于后宫,眩惑于粉黛,使政事荒废,奸佞擅权。此陛下不遵大皇帝之制五也。
大皇帝崇尚节俭,倡导朴实,衣服不求精美华丽,宫中不筑楼台亭榭,器物不加刻镂文饰,故国富民充,奸盗不生。而陛下征调州郡,竭民财力,土地荒芜,宫有朱紫。此陛下不遵大皇帝之制六也。
大皇帝外仗周瑜、鲁肃、吕蒙、陆逊,内依张昭、朱然、胡综、薛琮,是以百事和谐,邦内肃清。今者外非其任,内非其人。岑□、何定本奸佞之人,陛下却对其宠信有加,视为心腹,委以重任。此陛下不遵大皇帝之制七也。
大皇帝曾叹日:“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衣其次也。此三者孤存之于心,须臾不敢淡忘也。”而陛下竟于农忙之月修建宫室,致使农桑并废,谷茧歉收,民众饥寒,路有饿殍。此陛下不遵大皇帝之制八也。
大皇帝遴选官吏,不拘贵贱,托付乡里举荐,并时时检验之。故举荐者不敢隐瞒真情,被荐者无虚妄不实之人。而今则不然,阿谀奉承者得以重用,浮华不实者得以擢升,结党营私者受到奖掖,庸碌无能者占据要位。此陛下不遵大皇帝之制九也。
大皇帝时,因事而设位,官吏精而少,官民同心,各尽其责。而今因人而设位,官吏繁而滥,一民十吏,百姓何以堪命!此陛下不遵大皇帝之制十也。
曾子日:“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已是黄土掩颈之人,朝不保夕,故写尽愚怀。陛下宜述修前德,不可捐弃臣言,而放奢意。臣虽愚钝,暗于天命,但以心审之,陛下若不幡然悔悟,弃旧图新,败不过十载也……愿陛下九思!
孙皓读着陆凯的奏章,就像是在受着鞭刑,眉头越皱越紧,逐渐拧成一个黑疙瘩;脸色由红变紫,又由紫变青;身子也从轻轻地颤抖,慢慢变为痉挛般地抽搐。自从即位以来,尤其是陆凯任左丞相以后,他曾无数次读过陆凯的奏章。过去陆凯的每一道奏章都不是那么平和,字里行间都充满了一股火辣辣的味道。而他每次读陆凯的奏章都感到如芒在背,如鲠在喉,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可是,陆凯过去的那些奏章与这道奏章相比,都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这道奏章中那许多激烈的言词、无情的批驳与猛烈的抨击,都大大出乎他的想象,也大大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在读此奏章之前,他以为陆凯是个行将就木之人,有今日无明日,本不愿与其多加计较,故而他才一反常态,显得比较豁达大度,在听罢董朝的转奏后,只是一笑置之,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发雷霆。然而,当他读完陆凯的这道奏章之后,就立刻原形毕露,根本无法再故作大度之态了。他气急败坏地把陆凯的奏章狠狠摔在御案上,恼羞成怒地说:“大胆陆凯,死到临头仍恶习难改,依然还要如此诽君谤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直在偷偷地观察着孙皓的表情与反应的董朝,尽管并不知道陆凯在奏章中都写了些什么,但他从孙皓那急剧变化的表情与反应上,已察觉出大事不妙,知道一场暴风雨是必不可免了,心中开始恐慌起来。果不其然,孙皓刚读完陆凯的奏章,就大为震怒,电闪雷鸣般地发起威来。他连忙跪伏在地,惶恐不安地说:“陛下息怒……”
“息怒?让朕如何息怒!”孙皓用力地拍打着几案上陆凯的奏章,怒不可遏地说,“此非奏章,而是声讨朕之檄文!”
董朝见陆凯真的把孙皓惹恼了,担心孙皓一怒之下做出过激的举动,既让陆凯难得善终,又会殃及他本人,就一边连连叩首,一边苦劝着孙皓:“左丞相生性倔犟耿直,一贯言语尖锐激烈,朝会之时尚敢当着文武百官之面,与陛下进行争辩,何况奏章乎?陛下一向胸怀广阔,宽厚仁慈,在朝堂之上都能再三容忍左丞相过激之语,如今又何必为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而动怒伤身?请陛下善保圣体,莫要因气伤身。”
“身为臣子,竟在奏章中如此诋毁诽谤君主,亘古未有!”孙皓依旧盛怒不止,气愤不已地说,“朕若不严惩陆凯,群臣必闻风而仿效之。若此风蔓延,君将不君,国将不国!”
董朝见孙皓仍不肯放过陆凯,遂再次苦劝道:“臣虽遵照左丞相之嘱,向陛下转呈此奏章,但对奏章中所言,尚且一无所知,他人更无从知晓。陛下只需将此奏章付之一炬,一切便灰飞烟灭,绝不会传扬出去,更不会形成风气。再者,左丞相历经四朝,根深蒂固,门生故吏遍及朝廷、州郡与军队。陛下若严惩左丞相,势必引起诸多朝臣、刺史、太守与将军之恐慌,使民心浮动,军心涣散,危及国家社稷之安全。还有,左丞相与镇军大将军虽非一母同胞,但二人之情义却比同胞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陛下若严惩左丞相,镇军大将军必然要心存疑虑。镇军大将军不仅智谋超群,韬略非凡,军中诸将无人可出其右,更无人可以替代之,而且还掌管着全国近半数兵马,守护着国家之门户。若镇军大将军稍有懈怠,则国家社稷危矣!请陛下以军国大计为重,宽恕左丞相不敬之罪,切莫因小失大,酿成难以挽救之祸患!”
董朝这些切合实际的分析,好似一桶凉水,泼在孙皓的心头上,使他心中的那股子怒火熄灭了大半。孙皓就是再浑,也晓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能不有所顾忌。他耷拉下脑袋,沉思了好一阵子,余怒未消地吩咐着董朝:“速将此奏章付之一炬!”
“臣遵命!”董朝紧绷着的心弦这才松弛了下来,取过陆凯的那道奏章,当着孙皓的面,将它点着。
一股暗红的火苗吞噬了陆凯费尽心血写出的最后一道奏章,一缕淡淡的青烟将陆凯最后的一点希望化为乌有……望着那股缓缓熄灭的火苗与慢慢飘散的青烟,孙皓心中的那股子怒气也逐渐熄灭与飘散了。他叹了口气,违心地说:“看在陆凯乃四朝老臣与镇军大将军之情分上,朕就宽恕陆凯不敬之罪。”
董朝边叩首边如释重负地说:“陛下圣明!”
孙皓盯着董朝,声色俱厉地说:“此事绝不可泄于他人!若传扬出去,朕唯汝是问,定要严加惩处,绝不宽恕!”
“陛下放心。”董朝诚惶诚恐地说,“臣断不敢将此事泄于他人!”
孙皓与董朝正说着,岑□与何定满面喜气地走进了便殿,幸灾乐祸地说:“启奏陛下:陆凯已于今晨死去!”
“陆凯已死?”孙皓虽暗自喜悦,但仍装出一副惋惜的样子,故作哀伤地说,“传诏:以公侯之礼安葬左丞相陆凯。”
“以公侯之礼安葬陆凯!”岑□与何定仿佛没有听清孙皓的话,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深表怀疑地问,“陛下欲以公侯之礼安葬陆凯?”
“陆凯生前乃左丞相、荆州牧、嘉兴侯,不以公侯之礼安葬而以何礼安葬之?”孙皓瞪了岑□与何定一眼,有些不耐烦地说,“传诏:以公侯之礼安葬陆凯!”
孙皓的表情与态度,令岑□与何定深感疑惑,大为不解地偷觑了孙皓一眼,万般无奈地说:“臣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