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黎平
4月24日中午,我们来到安西城附近,西路军工作委员会做出了攻占安西城的决定。傍晚,组成两个梯队攻城,但因当天下午城里新来了马家军的骑兵,攻城未果。我们用火力封锁城门,不让敌人冲出来,非战斗人员乘机筹集干粮。天黑透后,我军撤出战斗,向新疆方向急进。敌骑兵紧紧尾追,我军且战且退,经王家围子,向西转移。
26日下午,敌军在红柳园子又将我们团团包围。这是西征中的最后一战,我全体指战员集结在红柳园子西北的沙丘上抵抗。面对着一群群冲过来的马匪骑兵,西路军工委的首长沉着坚定地指挥部队,依据两座沙丘和敌人拼杀。
敌骑兵冲到沙丘下面,下了马就挥舞着鬼头刀往沙丘上爬。一等到敌人靠近,我指战员怀着对凶残敌人的刻骨仇恨,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用砍缺了刃的大刀、拼弯了的刺刀和枪托,与马匪殊死搏斗。在刀光剑影中,马匪兵一个个哀嚎着倒地,我200多将士也血染沙丘,从江西长征过来、屡建战功的刘雄武团长,以及同我一道从中央军委来到四方面军、征战三万余里的总指挥部译电组长陈茂生等同志,都在这次战斗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我们终于坚持到天黑,西路军工委下达了向星星峡方向突围的命令。我们跟着首长突出重围,进入戈壁滩。茫茫戈壁,一片漆黑,没有道路,没有向导,没有指北针,往哪儿走?我们正徘徊彷徨,忽听郭天民局长说:“天上无云,我们可以用北极星辨别方位,先向北行,然后往西北方向走。”郭天民同志成了大家的领路人,我就是向他学会了用北斗星来辨别方位的。
天渐明时,我们清点了人数,随西路军工委首长突出重围的,只有50多人。我们强忍着悲痛,迈开坚定的步伐,踩着没到脚踝的沙砾,继续往新疆方向前进。我们这支军队只要还有一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绝不向恶劣的自然环境屈服,更不向敌人投降。
面前的戈壁滩,一望无际。除了一丛丛枯萎的骆驼草和偶然有些白骨外,都是暗灰色的沙砾。戈壁滩的沙砾,有着奇异的蓄寒吸热功能。夜晚,塞外的寒风一吹,沙砾凉如冰雪,冻得我们直打哆嗦,好像又身处祁连山里;白天,火红的太阳一晒,沙砾热似炭火,人走在上面烫得直跺脚,又像处在炉火旁烘烤一样。这里没有一处阴凉,汗水一次次湿透衣衫,又一次次被热风吹干。身上的水分快要被烤干了,却找不到一点水喝。
正当大家被中午毒辣的太阳晒得昏头胀脑,嘴唇干裂得溢血时,忽听到一位同志用嘶哑的声音惊叫:“看!前面有河!”只见远方的戈壁滩上,出现了一条蓝湛湛的河流,河的对岸是黑森森的树林。
这美丽诱人的情景,使我们精神大振。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嬉笑着,加快脚步,向河流奔去。走呀走,那“河流”、“森林”总离我们那么远,恍惚间它又不见了,一会儿又颤悠悠地出现在远方。我们终于明白了:这是戈壁中特有的幻影,叫“海市蜃楼”。像望梅一样,不能解渴;像画饼一样,不能充饥。
没有水,在安西筹到的干粮也无法咽下,我们强忍着极度的干渴、饥饿,坚持走了两天三夜。干渴的战马,跌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我们忍痛杀了奄奄一息的马,喝马血解渴。但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不断有人休克在戈壁滩上。
正午时分,戈壁滩上又刮起了狂风,卷起的沙土遮天蔽日,天暗得像黄昏时刻。我们迷失了前进方向,只好停止前进,躺倒在一个几十米方圆的沙窝中。同志们微弱地念叨着“水……”“水……”,有的人因干渴昏迷过去了。水是人体内的主要成分,没有水,人就会失去活动力,甚至死亡。我们进入戈壁后,已经60个小时没有喝上一口水。迷路待毙,渴死在戈壁的阴影,无情地向我们袭来。
这时,同志们艰难地爬卧到一块,干干的喉咙,已发不出声音了,只好互相用眼神表示着:“咱们生在一起战斗,死也要团聚在一块。”有的同志默默的闭上了眼睛,开始静静地等待死神的来临。“有——水——啦!”风,送来一声微弱的呼喊,使我从昏迷中惊醒。只见一匹跑离队伍到附近寻水的枣红马跑回来了,马抖着鬃毛,矫健地迈着四蹄,嘴唇滴着水珠,留在地上的蹄印也是湿的。这个情景,被一个清醒着的警卫员发现了。
水,对我们来说就是生命。大家兴奋地爬起来,循着马蹄印,终于找到了戈壁滩上极罕见的一个小水池。我们一拥而上,顾不得拿杯子,就趴在水池边,用嘴大口地吸水。大家喝了个痛快,又吃了点干粮,顿时,恢复了精神和体力,我们又一次闯过了“鬼门关”。大家争相抚摸这匹发现了水源,救了50多名红军生命的枣红马。
此时,风静沙沉,辨清方向后,我们又继续西行。当我们爬上一个大沙丘时,忽然发现远方腾起一条尘带。李卓然、黄火青同志判断,这是汽车开过后升起的尘土。我们兴高采烈地向这个有人烟的方向奔去。日落前夕,果然踏上了公路。我们沿公路向西北走去,当天黄昏时刻,终于到达新疆的星星峡。
星星峡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中间的一个峡口,自古以来,这里就是连接新疆与内地的驿站、要道,也是通往亚洲中西部、印度半岛、欧洲东部和非洲东北部各国的必经之路。峡口内有几十间黄泥土房,居住着20多户汉、维、回族居民,峡口两侧的山头上,修筑着一些碉堡工事,驻守着新疆边防督办盛世才的一些部队。
我们刚到峡口,就见到两个身着便服的人快步迎了出来,定神一看,原来是陈云同志和滕代远同志。党中央果然派人接我们来了!大家像虎口余生的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一样,惊喜地拥上前去,和陈云、滕代远同志热烈地握手。一时,西征3000里的艰难风险都涌上心头。我们百感交集,热泪哗哗地流,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时,忽然涌出100多名西路军指战员,欢呼着向我们奔过来。原来,他们从红柳园子突围后,没有进入戈壁滩,而是沿着兰新公路向新疆方向走。在路上,他们意外地碰到了陈云同志派出的打着红旗接迎的汽车,因此比我们先到了星星峡。还有一些被打散的西路军指战员,也正陆续来到星星峡。
陈云同志亲切地逐个慰问我们。我望着陈云同志清瘦慈祥的面容,回忆起他在中央根据地时平易近人,总是不知疲倦的工作的形象。更难忘的是,1935年1月的土城战斗中,我亲眼见到身为中央政治局委员的陈云同志,挺身而出,冒着枪林弹雨,亲临前线指挥抢救伤员,处理辎重,协助毛主席组织首渡赤水作战,挽回了危局,在危急时刻表现了革命领导者的大智大勇。
长征到达四川时,陈云同志执行党中央指示,从天全县境化装去国民党统治区,领导我党的地下斗争。后来,听说党中央派他去苏联参加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在共产国际工作。在这期间,陈云同志又给在法国出版的《救国时报》撰稿,宣传我党我军的业绩。
滕代远同志和我紧紧握手,一旁的李卓然同志介绍了我的姓名,他马上松开手,退了一步,上下端详着我说:“吕继熙?不是吕继熙吧!”滕代远同志转身向李卓然同志说:“你搞错了。”我轻轻点了点头说:“我是吕继熙。”
记得在中央根据地第五次反“围剿”期间,滕代远同志从三军团政委调任军委总动员部部长,我在军委作战科工作,互相间经常接触。长征前夕,他受党中央派遣,到苏联参加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一去已三年。当年我是十七岁的小青年,经过三年的战火熏灼,尤其是西征的艰苦磨砺,我瘦得皮包骨头,苍老得像三四十岁的人,老首长当然不敢相认了。终于,滕代远同志认出我脸上残存的一些当年模样,他激动地一把搂住了我:“小吕,你受苦了!你们都受苦了!”
远在苏联的陈云、滕代远同志怎么来到偏僻的星星峡呢?陈云同志告诉我们,党中央从延安给他发去急电,指示他同滕代远等几名同志,火速由苏联入新疆,接应突围进新疆的西路军。他们在3月底赶到迪化,陈云同志抓住新疆军阀盛世才为了自己切身利益而采取亲苏亲共政策的有利时机,代表我党与盛世才谈判,初步建立了统战关系。接着,他们就乘盛世才派遣的汽车,带着给养,赶到星星峡接应我们。随同陈云、滕代远同志前来的,还有冯铉、段子俊、李春田同志。
陈云同志看到我们一个个蓬头垢面,两颊塌陷,走路摇摇欲倒,疲惫到了极点,就心痛地说:“有什么话,有什么事以后慢慢再讲。你们先给我执行两个任务:第一,要吃好饭;第二,要睡好觉。”
为了让大家吃好饭,吃饱饭,陈云同志到处张罗,除了米饭、蔬菜外,又设法搞来一些新鲜牛羊肉,还商请盛世才两次派飞机空投了部分罐头和其他营养品。为了让大家睡好觉,他又不辞辛苦地到星星峡每个角落,亲自安顿同志们住宿,问寒问暖,并筹措被褥、内衣,解决医药用品。
在陈云同志的细心照料下,我们放开肚子拼命地吃,都觉得世界上的食品没有比星星峡的更香甜可口了。要不是陈云同志到处提醒别暴食伤了胃,我们真想一顿就把四个月挨饿的损失都补回来。我们使劲地睡,日上三竿仍沉睡不起,日薄西山还在呼噜。我们都认为天下的事情,没有比舒心放胆地睡觉更美好的了。
几天的吃饱睡足,我们发青的脸颊开始泛出红晕,酸软的四肢,有了一点力气。我们像枯萎的小苗,沐浴了阳光雨露,迅速伸枝展叶,恢复了生气。
五一节那天,陈云同志召开大会。当我们集合清点人数,发现只剩300多人。惨重的损失,使我们面面相觑,一种不可名状的哀痛,系上每个幸存者的心头。陈云同志见我们心情沉郁,他的面孔变得严峻起来。沉默片刻后,他用很重的上海口音说:“同志们!革命斗争有胜利也有失败,胜败是兵家常事嘛!你们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团结一心,奋战到这里,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保存下革命的有生力量,我们就会发展壮大起来。只要留得你们这些火种在,就可以引燃革命的燎原大火,就能夺取革命事业的最后胜利!”
陈云同志接着向我们介绍了新疆的形势。他指出,由于新疆与苏联接壤,远离国民党统治中心,新疆的边防督办盛世才为了自身利益,采取了一些进步措施,实行“反帝、亲苏、民(族)平(等)、清廉、和平、建设”六大政策,对我党也表示友好。他又告诉我们:“同志们,下一步的任务,就是进入新疆内地,利用统一战线的特殊环境,保存和发展我们的力量!”
最后,陈云同志又严肃地告诫说:“盛世才目前虽是我们的朋友,但大家不要忘记他是国民政府的新疆督办,是上将军官。我们同他打交道,一定要提高警惕,坚持原则、谨慎从事。”陈云同志言简意赅、充满深情的讲话,使我们受到了很大的教育和鼓舞,清楚了今后的任务和环境。我们每个同志的脸上,都绽开了回到党的怀抱的幸福笑容……经过五天休整,我们准备向天山深处进发了。
录自吕黎平同志所着《星光照西陲》一书。原标题为《戈壁滩受困》,编者改为现题。作者原任西路军总部情报科长,其生平简介见本书第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