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洪
西路军左支队千余人,在李先念、程世才、李卓然的率领下,从石窝冲出后,进入了祁连山深处,没有敌人尾随了,又遇上了新的困难——整个部队缺吃少穿。我们冒着零下30度的严寒,爬雪山。我们在冰天雪地里沿着祁连山西走。开始我们翻山越岭钻山沟,还能用现大洋向牧民买到牛肉和青稞等食物充饥,后来敌人下令封山,把老百姓都赶走了,想把我们困死、饿死在祁连山里。
我们接连几天找不到一个向导,只能靠指南针辨别方向。三四月份的祁连山,仍是大雪覆盖,寒冷和饥饿严重威胁着我们。取暖的柴火都很难找到。整个部队三天多没吃东西,实在走不动了,军部只好下令杀骑兵连的战马充饥。骑兵连只有几十匹马。开始我们营200来人杀一匹马能吃一天,后来只好两天吃一匹,三天吃一匹。在行军的时候,我们的战士经常前看看后看看,担心地说:我们骑兵连还有没有马啦?
在山里大约走了30多天,我们骑兵连的马和所有团、营级干部的马都陆续杀光吃掉了,再无马可杀了。有的战士啃冰块,吃雪团,饥饿威胁着每一个人。行军时大家互相拉着前进,有的同志走着走着就昏倒了。部队实在走不动了,军部下命令就地宿营。
在我们全营饥饿难忍时,二营政委陈德仁牵着一头骆驼向我们的火堆走来,大声喊道:“老赵,我营有两头骆驼,给你们营送来一头,你们营两三天什么也没吃,怎么能行呢。要走我们一起走,要饿死我们一块饿死,赶快把骆驼杀了,趁今晚有火,让战士们吃点吧。”当时,我和营政委周纯麟同志都推辞不要,他说:“这不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是全营活命的大事。”真是雪中送炭,这头骆驼帮助我们全营渡过了饥荒,把我们从死亡线上拉回到生路上来,我们节省再节省,全营吃了三天多。
我军继续向前行进,部队仍是饥饿难忍,每前进一步要克服巨大的困难。这时,上级决定部队就地休息,我被叫到军部,李先念政委对我说:“赵正洪同志,现在部队又有两天没吃东西了,不能行动了。你带两个连出去想办法找点吃的。找一找附近有没有牧场,弄些牛羊回来。”又说:“我们部队经过艰苦行军,走到这里来了,我们和中央已经联系上了,要到新疆去,也不远了,前途是光明的。”
我接受了这个关系到整个部队生死存亡的艰巨任务,回到营部,找到营政委周纯麟同志商量如何去完成。我们决定抽调一部分身体还比较好的战士,并向大家说明任务的重要性和存在的困难,结果两个连共抽出了百十来人,经过大家讨论决定,往山上走。天已黄昏了,谁知道哪里有牛羊呢?七连排长王民友同志说:“我们上到大山上去看一下,哪里有火哪里就有人家,哪里火大,哪里牧场就大,牛羊就多。”这是个好主意,于是我们决定发现哪个山沟里有火,就往哪里走。正在讨论的时候,团长、政委来了,又向我们作了动员,嘱咐我们大家要互相帮助,互相支援,努力完成这个艰巨任务。
我们每五个人编为一个组,明确了信号:发现牛羊群就打三发子弹。我们分三路出发,往山上爬去。为了便于指挥,左右各一路,我在中间这一路。我手中有个手电筒,就用手电向两边照。爬上第一个山坡,没有发现火光,下到山谷,又接着爬第二个山头,爬上去一看,还是没有。又接着爬第三个山头,到半山腰,战士们已精疲力竭,实在走不动了,每迈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营部通讯员对我说:“我口袋里有点盐,营长你吃点吧。”我抓了几粒盐吃了,又抓了几把雪吃了,嘿,真管用,不一会儿就觉得有点精神了,我就让通讯员把盐送给卫生员,看哪个战士走不动了,就送给几粒盐吃。这点盐还真解决问题。
我们继续往上爬,爬着爬着,有个战士实在支持不住了,说了声:“营长我不行了,实在走不动了。”往下一坐就再也起不来了。我们知道,同志们都在受饿,等着我们找回吃的东西,我们强打精神继续往山上爬。到了下半夜,我们发现前面山沟里有火堆,七连也发现了。我怕他们打枪,惊动了牧场就用手电筒向左右摇晃,示意他们别打枪,并向我们发信号,要大家往山下冲,不知道哪里来的劲,我们就像增加了两条腿,一股劲儿就冲下去了。
在我们往下冲的时候,牧场的人发现了我们,向我们打枪,看样子有几十枝枪。他们怎么能打过我们呢!我们的机关枪一响,他们就吓跑了。
我们来到牧场,看见一大群牛羊、百十匹马,有20多个蒙古包。我们进蒙古包一看,里面很漂亮,有一个蒙古包地上还铺着地毯,还有缝纫机和其他衣物。我们判定,不是牧主,也是头人,总之是剥削阶级。那时我们只要两样东西,一是食盐,二是吃的东西。我们吃了点东西后,天就亮了。我派了两个通讯员立即回去向军部报告。在搜查中,发现有两袋面、一袋米。多数的马都跑了,只在马棚附近发现有三匹马拴在那里,上边还有马鞍子。再一看,马棚里还关着三个人,手脚都被捆着。一问情况,才知道一个是蒙古人,是这个牧场的佃户,交租没交够,被抓来了;另两个是奴隶,是给牧主放羊、干杂活的,因放羊时丢了羊,被牧主捆起来了。问明情况之后,我们给他们松了绑。我说:“把他们放了吧!”连长说:“不能让他们走,他们是放羊的,会赶羊,他们一走,我们是赶不动这群羊的,羊一跑散,就完不成任务了。”我说:“好,留下他们,让他们给我们赶羊。”一群羊有四五百只,还有两袋面粉、一点大米和食盐,捆起来放在马背上。
我们回去之前,按军首长原来的指示给他们留了100块大洋,并写了一张条子,放在主人的家里。条子上写道:“我们红军路过此地,买了你们一些羊,现留大洋一百元,可能不太够,请你原谅。”我把条子和银元都放在桌子上,又转念一想,这家人是个牧主,我们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嘛,怎么能给牧主留钱呢?又把条子和钱收起来。我叫战士们带着那三个人把羊赶出圈。那里有两群羊,每一群有几百只,赶多了也无用,所以我们只赶走一群。大批羊都赶出了羊圈,可是有七八只羊就是不动。怎么回事?我们过去一看,原来是七八个妇女,她们披着羊皮,藏在那里。我们把她们叫出来,向她们宣传了红军的政策,然后就让她们回蒙古包去了。
因为牧主有几十枝枪,我们做了还击他们追击的准备,但他们没有追来。我们赶着羊群顺着山沟走,第二天快接近部队休息的地方,我便骑着马赶到那里一看,部队已经走了。我就赶紧追,一面追一面喊:“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追上部队,找到李先念政委,向他作了报告。原来军部首长并没有见到我们派去送信的两个通讯员,等到下午1点多钟,感到不能坐着等死,所以部队就出发了。
李先念高兴地下命令:部队就地宿营。部队听说弄回了吃的,那高兴劲甭提了。大家问这问那,李先念把我表扬了一番,说:“你们弄回来救命粮,救了部队,救了战士,把部队从死亡线上拉回到了生命线上。”正在高兴之际,后面的同志赶着羊到来了。看到羊群“咩、咩”的叫,大家都眉开眼笑。我把弄来的两袋面、一袋大米留给军首长一半,剩下的分给团部和各个营部。赶羊的三个人当天没让他们走,怕他们走漏消息,就让他们帮着杀羊,一块吃。第二天我们出发时才放他们走,给了他们每人十个银元。
还剩下一百只羊,让几个干部轮流看着。有一个干部夜里值班睡着了,结果这一百多只羊都跑了。大家知道后,都很气愤,军部首长也很生气,大家围上去要枪毙他。最后,李卓然主任说:“羊也跑了,枪毙一个人,羊也找不回来,人是宝贵的,算了吧。”
这是赵正洪同志回忆录《走出祁连山》的一部分,录自《中国工农红军长征亲历记》,标题为编者所加。赵正洪生平简介,见本书第252页。
风雪祁连山风雪祁连山邱正基沿着高耸入云的祁连山,我们这支疲惫不堪的红军队伍不停地奔跑着,越过重重叠叠的深沟、山峡,踏过冰封雪冻的衰草、乱石,夜以继日地向西前进。战士们拼命地勒紧裤带,忍受着饥饿的残酷折磨。三天三夜过去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山头被我们给抛在后面,令人切齿的马家军终于被甩开了。到这个时候,大家才轻轻地舒了口气,好像驱走了跟在背后的恶魔,心情顿觉舒畅起来。现在,夜晚可以放开胆子睡觉了。
然而,摆脱了马家军的追击,并不意味着冲出了绝境。眼前是一片冰天雪地、渺无人烟的荒凉世界,我们又陷进了一个难以想像的艰难境地。敌人也充分了解这一点:只要我们一走进祁连山,用不着追击,也会冻死、饿死在这寸草难觅、禽兽绝迹的不毛之地。伤病、饥饿、严寒、风雪每时每刻都在威胁着每个人的生命。我们警卫班有十个战士,个个蓬头垢面,精疲力竭。身材高大的副班长,两只眼睛深深地陷进了眼窝,好像是两个大窟窿,使人有点儿害怕,腰背变得更加弓了起来,好像风雨中的一竿毛竹,不住地摇晃着。
用生命换取英特纳雄耐尔的实现好多天没有见过一颗粮食了。为了生存,为了不叫这支红军队伍垮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只有杀马,忍痛含泪杀掉曾和我们一起征战南北、驰骋沙场的英雄战马。执行这个任务的时候,真是心如刀割。可怜的老马,已瘦得皮包骨头,分到每个同志手里的马肉,没有一个拳头大,可是靠它维持好几天哩。
没有盐吃,更是难以忍受的折磨。长久的淡食,使同志们面孔发黄浮肿。盐!我们多么需要盐呵!有一天,竟然发生了一个不敢想象的奇迹:中午休息的时候,副班长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烟荷包,他举起来晃了晃说:“同志们,看!”里面装的是啥呢?可吃的东西全吃了,就剩下一张羊皮还没有填进肚子。只见副班长从那乌黑油腻的小荷包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了几层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半寸见方那么一小块青灰色的硬块便露了出来。这一刹那,同志们的眼睛放光了,那不是盐巴么,千真万确,是块川盐!可谁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呵!
一向沉默寡言的副班长,这时却讲了起来了:“同志们,这块盐巴,是从四川带来的,我打了‘埋伏’,二过草地的时候,几次想拿都没舍得拿出来。眼下是叫它作贡献的时候啦!要叫它为大伙拔点力,鼓点劲,我们这支红军一定要坚持下去!”大家一听,又欢腾又激动。是啊,有什么能比这块不值钱的盐巴更宝贵呢!这不是盐巴,这是副班长对党、对革命、对同志的一颗赤诚的心!大伙紧紧地围住了副班长,他那深陷的眼睛发出了深沉的光,焦黄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谁也没有想到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子,竟是这样一个有心人。
这块盐巴如何处置?全班经过慎重讨论,决定来个“按需分配”,身体好的少用,身体差的多用,由副班长掌握。这可是个顶难掌握的十分伤脑筋的事,每当“开饭”时,副班长用手指夹着盐巴,给每个同志的铁皮罐筒里转上一圈,可每次都引起争吵,大伙儿都说副班长对他“偏心”,比别人放得多。小个子陈富贵,自从高台城归来后,就编到我们警卫班里,他干脆捂住罐子,一个劲地摇头:“用不着,咱可用不着这玩意儿,别瞧咱瘦,身上的盐水比谁都多哩!给队长多放些吧,他整天给人治病,够累的啦,可得滋补滋补哇!”可是绰号叫“卫生队长”的小牛,又偏不肯接受这滋补品,盐巴刚要往他罐筒里放,他就硬拽着把副班长的手推开。一块小盐巴,我们整整吃了七天!
无情的饥饿折磨着我们,那残酷的严寒更是无情地袭击着我们。3月该是解冻的时候了,有谁能想像得出祁连山的寒冷?那埋在阴云里的峰峦上,仍然覆盖着冰雪,山谷里,狂风怒吼着。一天清早,我拿着马嚼子去套惟一的那匹牲口,哪里料到,走到马身边,铁嚼子竟然粘在手上了,像吸铁石一般,任你怎么甩也甩不开。我急了,用劲猛一抡,“哎呀!”手掌被粘去了一块皮,鲜血冒了出来。我正要去找小牛敷点什么药,就在这时,一件悲壮的事情发生了。
昨天晚上,我们班的十个战士挤在一个小山洞里过夜。山洞又窄又小,其实是挤不下这么多人的,大伙为了相互取暖,还是紧紧地挤在一起。副班长是最后一个进洞的。他看见大伙这么挤,也不说话,只把上半身靠在里边,两条腿却搁在洞口外面了。谁知他那双从马家军尸体上剥下来的靴子已经破了,白天走了一天,靴子湿淋淋的,经夜风一吹,早晨醒来,靴子跟脚冻在一起,仿佛两根粗大的冰柱子,整个下半身失去了知觉。
同志们以为他太累了,不去惊动他,都小心地从他身上爬过去,各人去做行军的准备工作。副班长呢,知道自己两条腿给冻住了,想在大伙起身后悄悄地活动一下身子,站起来,可怎么扭也不顶事。正当他急得脸红脖子粗的当儿,小个子陈富贵恰好跑过来,一见副班长这个样子,溜到嘴边的俏皮话立即缩了回去。
他仔细地察看了副班长的双脚,微微皱了皱眉头,什么话也没说,立即解下了背后的一块羊皮,贴在副班长的靴子上,双手紧紧捧住那冰柱子似的靴子,把它放到自己的怀里。副班长见他用胸脯来温暖自己的双脚,急了,说什么也不肯干。他上半个身子挣扎着,想把那腿缩回来,可是两条腿早已失去知觉,不听自己使唤了。
“小陈,放下!你这是干什么呀!”副班长急得瞪着眼吼起来。可是陈富贵只是微笑着说:“别嚷别嚷,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小陈,你别打岔,你不能这样,放下吧,我能走了,我求求你行不行?”副班长挥动两臂,做着严厉的手势,声音里带着恳求。陈富贵却严肃起来了:“我的同志,你想让两条腿留在这儿作客吗?我敢打赌,眼下不解决好,你就完蛋啦!这腿呀,可是宝贵哩!得靠它走出这个鬼地方,得靠着它去追歼马家的队伍,为牺牲的同志们报仇;等回到陕北,还要靠它东奔西跑,杀鬼子,打老蒋,任务重着哩!”
“你,你不能……好兄弟……我……”副班长激动得满脸通红,泪水从闭紧了的双眼里不住地涌出来。“这就对了。”陈富贵舒心地微笑着,不住地打着寒战:“副班长,要是你没那耐性,咱哼个《国际歌》你听听,可来劲,你听哪:‘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他轻声地哼着,声音带着难以遏制的颤抖。副班长也随着哼起来:“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